京城西郊。記住本站域名
霓虹漫透的盡頭, 是被暗夜侵吞的山野。
西郊這座未知名的山,路燈與路燈之間隔著大片大片黑暗。
程嘉讓單手搭著方向盤,長指隱隱映上車燈反射的餘光, 在這無邊黑夜, 別樣惹眼。
車子從山腳開上上坡路。
霍音下意識握住車子右手邊的扶手,看過窗外一往無邊的暗色,不禁開口:
「我們還要上山嗎?」
黑色越野車又越過一段路燈間隔的黑暗, 進入下一盞路燈豐沛的光線下。
開車的男人略一偏頭, 輕睨過來, 聲線沉入黑夜:
「坐穩。」
「瞧好吧。」
這座山與這座城市中大多數的山一樣, 是人工修葺的成品。
自山腳起, 一直到他們目的地的半山腰, 盡數被鋪上水泥石板。
所以一路暢行無阻。
車停在寺廟群對面的半山腰,植被環繞的人工平台上。
霍音看著程嘉讓撥動方向盤,停穩後利落拔下鑰匙解開安全帶,沖她開口:
「下車。」
目光落到手機屏幕的時間欄, 現在已經將近十點鐘。
除了數十里外繁華都市夤夜不滅的燈火, 從山上這個位置, 瞧不見其他燈色。
霍音將信將疑跟著下了車。
「怎麼這麼晚還上山來呀?」
她關上車門, 踏上半山平台時, 覷見程嘉讓已經信步走到車後方, 開了後備箱的門從中取出一盤輪胎。
似乎是瞧見她,他稍頓了下, 又接著取出一盤。
車後蓋被隨手合上。
男人將兩盤輪胎丟到主駕駛座門外的地上, 掠過她一眼,隨後深色短靴踩上輪胎,兩手按在車頂。
三下五除二, 一撐一躍,輕巧利落上了車頂。
霍音順著對方上去的位置看過去,微啟的雙唇還未來得及合,一臉難掩的訝然。
對方已經單膝抵著車頂,半蹲著拍了拍手上的灰,垂眼沖她伸手:
「來。」
地上只有兩盤輪胎,越野車又格外高,霍音看了眼輪胎又看了眼車頂,實實在在犯了難。
程嘉讓俯身,看著車下咬著唇犯難的姑娘,薄唇淡勾,低哂了聲兒。
他向著地上的輪胎揚揚眉,淡聲開口:
「站上來,把手給我。」
「放心,不會讓你摔著的。」
滿輪天幕熒星閃爍,忽亮,忽暗,像是暗自呼吸。
霍音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鼓起勇氣,小心翼翼踩到輪胎的邊上,踮著腳伸手去拉程嘉讓的手。
手剛剛伸到一半兒,還未及全然探過他大手剛剛的位置,就被男人倏然緊握。
他眼中被浸透進夜的黑,中心是車燈反射一點螢,手上的力道加重,寂寂山間,他聲音如落在她耳際。
「阿音,拉緊我。」
然後他向著她一探身,另一長臂一把箍上她的腰際,霍音本能閉眼低呼一聲。
再睜開眼時,已經穩穩落在越野車還算寬闊的車頂上,她半跪趴著,大半身縮進男人硬朗的懷抱里。
他身上沾染著寒氣。
大概是在醫院加班好久,茶樹香已經散去,被並不刺鼻的淡淡消毒水味占據。
他好像有某種神奇的體質。
即便是醫院最普通的消毒水味道沾染到他身上,好像比調香大師親手調製的最名貴的香水,還要魅惑勾/人。
霍音左耳正抵在程嘉讓心口,屬於男人勁透有力的心跳聲越過春初層層的衣裳,落進她耳中。
「砰、砰、砰……」
一聲接著一聲。
他們只是待在這裡,除去意外貼近的距離,未曾有半分逾矩。
可是霍音聽著他的心跳,就是覺得,他們好像,什麼都,做了。
好像在荒山野嶺,無人山腰。
肆/意/纏/綿。
她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多荒唐又放肆的想法。
只是雙頰耳根已經將她出賣得明明白白。
還好現在這樣濃重的夜色里,她面上洇出的紅暈能夠被輕易遮掩。
即便如此,霍音還是慌忙直起身,彆扭地坐到一邊,與對方保持安全的距離。
半山腰上除去他們空無一人。
靜謐的氣氛在下一秒鐘被打破。
霍音閃躲掉目光之前,注意到程嘉讓偏頭看過來。
沉淡的聲音與夜色融為一體:
「怎麼不坐我這邊。」
「啊。」
霍音溫聲,拄在車頂的手無意識地捏緊散開的衣角,小聲回應,
「我這不是,正坐在你這邊。」
她說著話,頭已轉到另一方向。
遠方一陣掀不起什麼波瀾的晚風吹來,將周邊各式看不清植被的葉子吹得緩緩晃動,搖曳作響。
風聲窸窣聲中。
她聽見程嘉讓很輕地低嗤一聲兒,大手探到她的。
「霍音。」
「跟我裝傻是不是。」
饒是被對方戳破心思。
霍音依舊沒肯鬆口,軟聲低語:
「…我裝什麼傻了?」
「哦?你真不知道?」
程嘉讓拇指在霍音左邊手背上輕一摩挲,再開口時乾脆打了直球,
「那,要坐我腿上麼。」
「我……」
霍音沒想到他會這麼直接地開口問她,所有裝傻充楞的話在這一刻都失了效,她緊攥著衣角,覺得心臟好像要破胸而出,直直從她的身體裡跳躍出來。
「我坐這邊也挺好的。」
「我不好。」
「什麼。」
她無意識地屏住呼吸。
「很冷。」
男人探過身來看她,雙眸炯炯,似勾似惑,
「所以阿音,真的不要坐過來麼。」
他像童話世界裡有魔力的妖精。
因為身懷勾人攝魄的本領,只消勾一勾手,便有人迎頭而去。
霍音就是修行不足在他這兒輕易上鉤的凡人。
因為他用這樣的聲音跟她講話,因為他在無邊夜色中這樣睨她看她。
她就忍不住鬼使神差五迷三道地點點頭。
點下頭去的下一秒鐘。
倏然就感到腰上一緊,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穩穩坐進程嘉讓懷裡。
她本能轉頭看他。
第一次,她在上他在下。
她需要俯首睨他。
冷白的額際和略微凸起的眉骨,在這樣的角度下格外明顯。
有那麼一瞬間,霍音覺得她的手有些不受控,很輕很輕地伸過去,落在對方濃黑的眉上。
他左邊的眉後三分之二處斷了一小節。
不遠不近的距離看著,覺得為他平添一股桀驁之氣。
這樣近的距離,借著星夜點點的光,細細看的時候,方才注意到原來斷掉的那一毫米處,有一道淺淡幾乎看不見的舊日細痕。
不算長的一道。
隱在濃密的眉間。
霍音的手輕輕落到男人的斷眉處,食指指腹很小心地輕輕碰了碰,方才用氣聲兒問:
「這裡。」
「怎麼弄的。」
「眉毛?」
「嗯。」
「小時候看上我爺爺書房裡的硯台,要了幾回不肯給我,」
程嘉讓一手箍在霍音腰間,另一手拉著她的手,散漫輕佻銜在手裡把玩,他的聲音很輕很淡,飄在山野上空,娓娓道來,
「那時候淘得很,趁老爺子出門溜進書房裡想偷出來跟朋友顯擺,沒想到老爺子精明得很,看出我那天不對勁兒,提前回來抓我。」
「我慌了往外跑,」
他很低笑了一聲,頓一頓,方才繼續,
「一不小心磕在桌角摔到地上,硯台也打了,灑了我滿臉墨,眉上也落了疤。」
「後來聽說那塊硯台是個古董,清朝一書法家用過的,值兩百多萬,老爺子氣的倆禮拜沒跟我說過話。」
手被對方握在手裡擺弄,霍音手心幾乎沁出一層微薄的汗意。
不過還是有在認真聽他講話,聽到這裡不禁失笑,溫聲回應:
「想不到你小時候是這樣的。」
「想不到?」
「我以為我一直是紈絝的代表。」
霍音輕笑出聲兒:
「因為學校里的人這麼講嗎?」
「他們講的是有夠誇張。」
他們說他是放浪形骸的浪蕩子。
她在想,是有一點誇張。
「嗯。」
「不知道哪兒傳的。」
「你還沒告訴我,怎麼突然帶我來這裡。」
霍音斂斂眉,試探著問,
「因為這裡,浪漫?」
對方很快反問回來。
「你覺得這裡很浪漫?」
「浪漫。」
有星,有山月,有草木,有人間,當然浪漫。
「在這兒能看見大半個北京城。」
程嘉讓放開霍音的手,抬指指了正前方,
「萬家燈火,當然浪漫。」
「我第一次來這裡,是我爺爺帶我過來的,老爺子那會兒身體還好著,滿北京四處爬山。」
「我被迫跟著。」
「爬到這兒的時候,他說全北京就這座山最有意思。」
霍音忍不住問。
「為什麼?」
「因為看似在浮華中,又置身物外。」
「那…爺爺他?」
「我上初中的時候沒了。」
男人聲音漸淡,發啞。
「怎麼會……」
「對不起。」
「這有什麼。」
程嘉讓低嗤一聲,
「我爸把他氣死了都沒說過一聲兒對不起。」
他不動聲色,改掉話題。
「阿音今天真的很令我刮目相看。」
「我、我是兔子急了跳牆。」
「還有要感謝你,我今天,跟夏明璇說那些話的時候,一直感覺你就在我身後。」
「我其實,那麼多人在,我有點害怕,可是想起你跟我說的,就覺得,沒那麼怕了。」
「是麼。」
「那看來我居功至偉,說說,準備怎麼報答我?」
他說這話的時候,箍在她腰間的手加重,目光在她面上不急不緩地來回。
很難不弄懂他的暗示。
……
「程、嘉、讓!」
她擰眉瞪過去。
對方迅速繳械投降。
「好了。」
「我不逗你了。」
他又回歸正色。
「阿音你知道麼。」
「我以前不像現在,很長一段時間,我被爺爺扳正成靠譜、懂事、埋頭學習的繼承人。」
「一天二十四個小時,我只睡五個小時,其他時間被送去學各種東西。」
「因為我爸是一敗家子兒,爺爺說只好培養我。」
霍音沒想到程嘉讓的成長過程中還有這樣一段。
很認真在聽。
「那時候我每天只知道學習,整一書呆子。」
「直到老爺子沒了,家裡產業被爭得四零八落。我平生第一次收到奚落、嘲諷。」
「我媽就在爺爺的靈堂,舉著刀把那些看熱鬧的人全趕出去,用了十年,做到今天人人稱服。」
「她很少管我。」
「唯一教過我的,就是這個。」
「這個世界弱肉強食,你要足夠強大,別人才不敢看輕你。」
話音落下的很長一段時間裡。
周圍一度陷入安寧。
霍音不知道如何接話,只循著他的目光看向遠方城市旖旎燈火。
他在旁「啪」的一聲按動打火機,兀自點了根煙。
她就在煙氣繚繞中,很誠懇地很認真地說了一聲:
「程嘉讓。」
「真的很謝謝你。」
他聞言,只是從旁又吸一口煙,默而不語地睨她。
似乎注意到她看過去的眼神,他揚了揚手裡的煙,漫不經心:
「想試試?」
想。
她剛剛聽到他點菸的聲音。
想起他們在夜場見面的那回。
菸民們成日煙不離手。
她一向不以為然。
今夜卻格外想試一試。
霍音點點頭。
「嗯。」
「小姑娘。」
男人微一挑眉,
「讓你硬氣一點,快進到學壞了?」
話是這樣說,程嘉讓未夾煙的手卻已經放開,探到口袋裡去摸煙。
霍音目光落在他夾著猩紅香菸的冷白長指,興許是今夜晚風旎旎委實上頭,她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倏然就傾身,握住男人的手腕往自己身前帶。
就著他的手,猛地吸了一口。
她是從未沾過香菸的新手。
這樣一吸,人嗆得一連聲的咳嗽。
好久才在對方的拍撫下平靜下來。
短短的幾十秒鐘,她已經暗自在心裡告誡自己,往後餘生不再碰菸草這東西。
卻在下一瞬,就見男人又將夾煙的手伸到她眼前。
循循善誘:「吸一口。」
她很沒出息地順了他的話。
下一秒鐘,就被對方按住後頸,攏近而來。
溫熱唇舌覆上之前,她聽見他啞聲蠱惑:
「阿音,給我。」
她也不知道,他指的是不是她嘴裡的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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