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分手

  成人禮在體育館舉行,館內氣球飄飛,陽光透過高高的穹頂投照下來,光柱落到橙色的木地板上。

  距離入場半小時,工作人員在館前的樓梯上鋪好紅地毯,駕起相機。沈稚子樂壞了,拽著盛苒就打算出門拍照。

  「你今天化妝了吧?」盛苒湊近看看,果斷拒絕,「我不要跟你一起走,那會襯得我很醜。」

  她五官輪廓本就好,舞台妝的眼線把桃花眼外形拉深,口紅提亮膚色,鼻樑打上陰影,整個人愈發明媚得不可方物。

  沈稚子深以為然。

  於是她捧起裙子,轉身去找靳餘生。

  靳餘生微微皺眉,竟然一臉嚴肅:「我也沒有化妝。」

  意思是,他去了,也會被襯得很醜啊。

  沈稚子喉頭一梗:「……你不要這麼沒有自信。」

  他獨自坐在後台,神情寡淡,氣場清冷,灰色的正裝筆直得與地面垂直,只是低著頭刷消息,也好看得像是從平行空間裡穿越來的神仙。

  雖然他沒有指名道姓地說是在等誰,可一堆人里就數他最顯眼,每個小姑娘路過,都要有意無意地多看兩眼。

  靳餘生抿住唇,不再推辭。

  沈稚子拉著他往外走,興奮得像只小喜鵲,一路叨叨叨:

  「你昨天不是跟我說,你今天上午請假不在嘛。我就自己去吃午飯,吃了一碗麵。」

  「不知道為什麼,吃完之後,我全身上下都是辣條的味道……那個面的味道,穿透力真的超級強。」

  「我看成人禮下午三點才開始,就飛快地跑到盛苒宿舍洗了個澡……換完衣服之後,往手腕上塗了一點點香水。」

  話語微頓,她踮起腳尖,一本正經地把手腕湊到他跟前:「我覺得自己香噴噴的,就像一朵可愛的小嬌花,不瞞你說,連我都想抱著我自己親一親。」

  帶著點兒暗示的意味,香水的氣味昂貴而隱秘,隨著她的動作,在他鼻息間散開。

  靳餘生一抬眼,就對上她認真又帶著兒小緊張的表情。

  他失笑,反握住她的手:「不塗香水也很好聞。」

  沈稚子的臉蹭地紅了。

  一言不發地低下頭,任由他牽著走。

  哦,現在不要親親抱抱舉高高了。

  靳餘生覺得很好笑。

  撩完就跑,他一反擊,她就秒慫。

  ……可愛的傢伙。

  走出場館,大片大片的陽光,不留餘地地傾落下來。

  初春天氣很好,天空藍得像凝固的琥珀石。空氣中漂浮著可愛似白團的柳絮,小小的,毛茸茸的。

  距離入場還有一小段時間,門前人影寥落,學生不多。

  紅毯蜿蜒著鋪到樓梯最後一級,盡頭是一道充氣拱門,上面寫著一句話:歡迎來到成年人的世界。

  沈稚子咽咽嗓子:「……是我淫者見淫嗎,這句話怎麼有點色.情。」

  靳餘生難得地沒有反駁。

  因為他也這麼覺得。

  但沈稚子還是挺直背脊,很鄭重地握住了他的手,故作滄桑道:「你是個好孩子,來,陪朕再走走帝王路,好好看看這天下。」

  「……」

  靳餘生想屏蔽她。

  但她毫無所覺,入戲很深。一邊走,一邊問:「你十八啦?」

  他突然想起來,上一次她是不是說,要他陪她演來著。

  猶豫了一下,靳餘生咬牙:「嗯。」

  「那是個大小伙子了。」沈稚子在他手背上拍拍,和藹地道,「離宮之後,打算幹什麼呀?」

  靳餘生覺得很羞恥,咬著牙,儘量把句子縮短:「恩師舉薦,文物修復。」

  沈稚子微怔,突然反應過來:「等等,你說什麼?」

  「恩師……」

  「殺青了!換白話文!」

  「……」靳餘生默了默,解釋道,「周老師前段時間問我,高考完想要報什麼志願,我說還沒決定。」

  他微頓,「他就問我,有沒有興趣讀古書畫修復,將來,跟他修復文物的朋友共事。」

  周有恆的朋友全是業界大拿,隨便拉一個出來,都是不得了的人物。

  沈稚子懂得輕重,睜圓眼睛看他:「你喜歡文物修復嗎?」

  你喜歡嗎?

  靳餘生短暫地晃了一下神。

  好像這些年聽了太多這樣做不對、那樣做不行,頭一次聽到有人問他,你喜不喜歡?

  「……很難說。」於是他舌尖抵住上顎,打算實話實說,「我的心情很複雜。」

  他接受的教育里,從小就很貼近那一派正道正統的家國情懷,他打心底熱愛腳下的土地,但矛盾之處在於,欺騙他的也是它。

  他的認知與他所接觸到的現實,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都遙遙隔著一尺地。即使他敢說自己還剩一點兒未涼的熱血,可這種「不符」始終存在,干擾著他的判斷。

  他不太確定自己的態度。

  唯一能確認的一點是,當周有恆提到這件事,他的第一反應是……

  「我想問問你,」靳餘生有些侷促地頓了一下,舔舔唇,「喜不喜歡北方?」

  如果接受周有恆的提議,他大概要在北方工作一些時日……

  十幾年,或者更久。

  「喜歡呀。」沈稚子沒有多想,「我也打算考北方的大學。」

  靳餘生微微鬆口氣,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在心裡把這個項目列入「可以考慮」。

  紅毯即將走到盡頭,攝影師在後面叫:「那兩個小同學!你們回一下頭啊!」

  陽春三月,惠風和暢。

  沈稚子下意識回過頭,眼前暖陽和煦,迎面刮來一陣風,輕飄飄地帶起她的劉海。

  幾根頭髮落下來,掃在眼前痒痒的。

  她一邊按住劉海,一邊咯咯笑起來:「我特地做這個劉海,就指著它幫我遮傷口呢,結果還是被風吹起來了,好討厭啊。」

  靳餘生轉過去,看到遠處松濤碧翠,近處散著一地金黃的陽光。

  光芒最盛處,少女穿著粉白色的小禮服,膝蓋處交疊的兩色隱隱約約,群褶朦朧如流水,束腰掐出不盈一握的腰身。

  再往上,她的鎖骨幹淨漂亮,細頸纖長,皮膚白皙得好像沒有瑕疵的美玉。

  她站在光芒里,笑得無憂無慮,好像比光還要耀眼。

  他晃了一下神,好像微風吹過,便聽見快門定格聲。

  攝影師惋惜地大叫:「哎呀你幹嗎一直看著她啊!人家女生笑得那麼好看,你也看看鏡頭嘛!」

  「哈哈哈可我覺得這照片很好啊!」助理湊近取景器,大笑,「看得我都想結婚了!」

  ……

  後來過去了很多年,哪怕它舊了、卷了邊,被人摩挲得失了真,那張照片,也一直躺在靳餘生的錢包夾層里。

  照片裡,少女眼神清澈,笑得開懷,少年長身玉立,半側著身。春日盈盈,他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目光如海,像是入迷,也像是被蠱惑。

  那時他們十八歲。

  他們沒有過去,也看不見未來。

  關於「以後」,還有無數種可能性。

  ***

  紅毯走到盡頭,沈稚子被攝影師說得有些臉紅,忍不住偷偷捅捅他:「你是不是突然發現我貌若天仙?」

  靳餘生差一點兒就承認了。

  但他想了想,又覺得不對,悶聲道:「……不是突然。」

  一直都這麼覺得。

  沈稚子愣了愣,心裡噼里啪啦地炸開巨大一串煙花。

  她興奮極了,開始胡言亂語:「我也不是特地要在你面前擺弄美色,主要是我腦袋上這個傷口雖然拆了線,但也還沒有完全恢復……我就怕它留疤呀,我還想當飛行員呢,你也知道的,他們招飛體檢都……」

  靳餘生身形猛地一頓。

  他停住腳步,有些不敢置信,聲音都冷下來:「你再說一遍。」

  沈稚子不明就裡:「不知道會不會留下疤?」

  他沉聲:「後面那句。」

  她有些發愣,不太明白,他怎麼突然就生氣了。

  「我……我還想當飛行員?」

  「你……」確認自己沒聽錯,靳餘生一口氣上不來。

  他覺得自己像個勞心勞力的老家長,不管在背地裡策劃多少關於未來的事,到頭來,還是會被熊孩子一句話打破。

  他努力耐住性子:「為什麼想當飛行員?」

  這哪有為什麼?就是想啊!

  沈稚子小心翼翼:「我,我想上天看一看。」

  「……」

  靳餘生呼吸困難,特別想問問她,知不知道航空意外的致死率是多少,知不知道這個高門檻的行業有多危險,知不知道……

  如果她去讀航空院校,會跟他分開多少年。

  他深呼吸,冷靜地拉開她的手。

  沈稚子像一隻無措的鵪鶉。

  「對不起。」他心情複雜地舔舔唇,扶住她的肩膀,「你稍微給我一點時間,讓我冷靜一下。」

  頓了頓,又補充:「成人禮結束,我就回來找你。」

  沈稚子有點兒委屈:「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現在在想什麼?」

  每次都這樣,他一生氣,就找個角落自己坐著,一言不發地生悶氣。

  連哄他的機會都不給她。

  「在想,怎麼打斷你的腿,或者降低你的視力。」他語氣平靜,一點兒玩笑的意思都沒有,「讓你連第一輪體檢都過不了。」

  「……」

  他瘋了吧。

  沈稚子一個激靈,趕緊揮揮手:「那你還是去冷靜一下吧,快去。」

  ***

  成人禮所占時間不長,很快就結束了。

  三個環節中只有第一個是領導講話,後兩個環節需要家長參與,沈爸爸和沈媽媽都沒有缺席。他們和沈稚子互換了信件,也一起拍了照。

  可她心裡還是有點兒酸酸的。

  結束第一個環節後,靳餘生來向沈家父母打招呼,一如既往地禮貌而疏離。碰完面,他就以自己有急事為由,離席而去,不知所蹤。

  她從他臉上,從來看不出他的情緒。

  可她覺得,他不會開心的……

  全場其樂融融,只有他的父母雙雙缺席。

  而且……

  沈稚子更鬱悶的是,他連個離開的理由都沒有留。

  平時她出趟門,恨不得把幾點幾秒在哪裡都給他播報清楚,可輪到他,就一言不發。

  氣人。

  憤憤地打開化妝包,她一邊卸妝一邊在心裡哼哼唧唧。妝卸到一半,聽見化妝間的門「叩叩叩」地響起來。

  化妝間裡這會兒只有她一個人,扣門聲清脆而明顯。

  她揚聲:「誰啊?」

  對方沒有回應,又敲了三聲。

  「來了,你等等!」她沒辦法,只好放下卸妝水,起身開門,「怎麼我問你你也不……」

  一抬頭,撞上齊越的臉。

  少年穿著校服,衣服很整潔,但本人的精神看起來不太好,他眼底浮著血絲,臉上沒什麼傷痕,眉骨卻留有一道很明顯的疤,大概是還沒有完全恢復。

  沈稚子想也不想,就要關門。

  他眼疾手快,擋住門。

  頓了頓,苦澀道:「如果報了名字,你大概不會給我開門。」

  沈稚子懶得理他。

  「我聯繫了你很多次,可你把我拖黑了。」齊越低聲道,「而且,我爸爸最近都不讓我出門……我一直到今天,才有機會來見你。」

  沈稚子不懂,他為什麼要跟她解釋這個。

  她真的真的不關心。

  也很不想跟他交流。

  所以她轉過身,打算收拾東西滾蛋。

  他不走,就讓他在這兒待著好了。

  「我知道你不想聽我說話。」齊越快幾步追上她,掙扎著停了一會兒,鞠下一個半躬,「寒假的事,對不起。」

  她不為所動,把化妝檯上的東西一件件收進包里。

  「但是不管你聽不聽,有句話我一定要說。」他擋到她面前,語氣幾近哀求,「拜託你,跟靳餘生分開吧,他真的不適合你!」

  收完最後一支眉筆,沈稚子拿起化妝包,打算出門。

  走到門口。

  「他有一把槍。」

  沈稚子的身形猛地頓住。

  「在KTV那晚——」

  齊越苦笑,仿佛連他也覺得,自己正在講述一件荒唐到極點的事。

  「他的槍,就抵在我這裡。」

  說著,他緩慢地抬起手,指上太陽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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