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蘭山路白河花園5號201室。

  蘇錦儀記得,自己的「家」就在這裡。

  她在校門口與打著手電的同學們辭別,一個人默默地往「家」里走,路上的街燈時有時沒有,從小路回小區的話,還要過一條完全藏在林子的陰暗小道。

  蘇錦儀卻走得很穩,也很快,沒費什麼工夫,就從一絲光源也沒有的林子裡走了出來。

  她走大門進小區的,保安室里,保安的臉從窗口後面露出來,腦袋不動,兩眼卻緊緊盯著她。蘇錦儀冷漠地看過去,看到那保安嘴角扯動,笑呵呵地沖她點頭。

  蘇錦儀沒有回應,只默默收回了目光,繼續往記憶里的「家」走去。

  她的家在二樓,樓道也是昏暗的,感應燈似乎是壞了。

  蘇錦儀站在緊閉的房門前,歪頭想了一會兒,試探著在自己的校服褲子上摸了一下,隔著口袋,摸到了沉甸甸的鑰匙。

  ……嗯,褲子?

  蘇錦儀盯著自己身上的校服看了一會兒,嫌棄地皺了皺眉。

  她用鑰匙打開門,引入眼帘的是昏沉沉的客廳。客廳里沒有開燈,只有電視機上光芒變換,有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兩臂搭在沙發靠背上,背對著蘇錦儀,腦袋一晃一晃的,很愜意的樣子。

  蘇錦儀知道,那是自己的「爸爸」。

  又聽一陣腳步響,一個人影從臥室里走了出來。

  「回來了?」來人溫柔地和她打著招呼,身上穿著軟乎乎的毛絨睡衣,笑容很溫和。

  這應該就是自己的「媽媽」……嗯,應該。

  蘇錦儀定定地望著她,好一會兒才點了點頭:「嗯。」

  「媽媽」關切地看著她,完全沒有在意她冷淡的態度,只絮絮道:「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吃夜宵?和同學玩得開心嗎?」

  「還行,累了,去睡了。」

  蘇錦儀說完,不再搭理她,逕自鑽進了自己臥室里。

  臥室很小,東西卻堆了很多。補習資料從書桌一直堆到單人床上,蘇錦儀拿起一看,裡面填得滿滿當當,還有很多紅筆做的筆記。

  她翻了一下,發現看不太懂,便放下了,轉而又研究起房間的衣櫃和寫字檯。衣櫃裡衣服很少,除了校服之外,就只有兩條舊裙子,和一些洗得發白的襯衫;寫字檯上除了學習資料,還有一盤水果。

  水果已經發霉了,果蒂周圍結著一層白絮一樣的東西。

  蘇錦儀皺了皺眉,移開目光,轉而翻起了書桌的抽屜,只找到些發卡、皮筋、筆殼之類的小東西。她又看了眼掛在椅背上的書包,從裡面翻出了自己的學生證。

  【元匠中學高二(1)班蘇錦儀】

  學生證上還有她的照片。她直直地盯著那張照片,又一次確認了自己的記憶。

  對,她是蘇錦儀,元匠中學高二學生,成績排在年級中上。

  她記得一切。記得自己的學校班級情況,記得自己的家在那兒,記得自己的爸爸、媽媽,記得在這裡生活的點點滴滴,就連今晚和她一起去學校的那些同學,她也全部都認得、全部都記得。

  ……說起來,他們今晚為什麼要去學校來著?

  蘇錦儀再次蹙起了眉。

  她發現自己忘記了這個。

  明明就是不久之前的事,卻唯獨這個,一點印象都沒有。

  「怪事。」她輕聲咕噥著,隨手找了張白紙,將這個疑點寫在了上面,擱筆時目光再次掃到果盤裡那的發霉水果,又一次擰緊了眉。

  她克制地閉了閉眼,端起果盤,準備將裡面的水果全部倒進旁邊的廢紙簍里,餘光無意中往裡面一瞥,動作忽然頓住。

  她看到廢紙簍里有好幾個紙團——看大小和材質,都像是從一張紙上扯下來的。

  蘇錦儀心中一動,放下果盤,轉而將幾個紙團撿了出來,一一展開

  果不其然,那都是來自同一張紙的碎片。上面的內容都是可以拼湊的。

  蘇錦儀給它們重新排了下序,很快就還原了紙片上的內容

  那上面有兩種字跡來回交替出現,看上去是兩個人曾通過這張紙進行交流,而其中一方的字跡,與補習資料上的筆記是一樣的——也就是說,其中一人,正是自己。

  而這上面,就是自己與另一人的交流內容。

  蘇錦儀將紙上的內容通讀一遍,儘管有些字已經糊掉了,但大致內容還是能看出來的:未知人:【今天晚上,他們說要再去那裡看看,你也去嗎?】蘇錦儀:【我不想去。】

  未知人:【你害怕了?】

  蘇錦儀:【還好。】

  未知人:【那晚上我來你家找你,我們一起過去,和其他人匯合。】蘇錦儀:【不要,我不去。】

  未知人:【你怎麼能不去?這事你也有責任。別忘了,當初是你說要玩『召喚』的!】蘇錦儀:【那你別來我家。】

  交流到這裡就結束了。

  蘇錦儀若有所思地望著那紙條,曲起手指,輕輕敲起桌面。

  和「為什麼會去學校」這個問題的答案一樣,對於這張紙,自己也一點印象都沒有,同樣也不記得和自己傳這張紙條的人。

  至於紙條上所說的什麼「召喚」,自己更是一點記憶都沒有——但根據紙條上的內容來看,那場「召喚」,很可能就是促使他們今晚去學校的動機。

  ……奇怪,明明是很站得住的推理,為什麼總感覺哪裡怪怪的?

  蘇錦儀搖了搖頭,將那種古怪的違和感晃出腦袋,繼續研究起紙條。

  這張紙條,最終是落在了自己這裡的,也就是說,自己最後的那句話,很可能並沒有傳達出去——大概率是對方將紙條傳給自己後,自己寫下了最後一句話,卻並沒有回傳回去。

  那說明今天晚上,對方應該還是來找自己了。那隻要去問問今晚有誰過來,就能確定和她傳紙條的是誰了,再找那人進一步打聽,應該就能搞清他們今晚去學校的原因了,順便也能問清那所謂的「召喚」是怎麼回事……

  蘇錦儀打定主意,轉身往門邊看去,眼神卻突然一變。

  她這才注意到一件事——她的房間,是沒有開燈的。

  就好像她不用任何照明設備就能順利通過陰暗的林中小徑一樣,她從進房間到現在,所有的動作,所有的觀察,全都是在黑暗裡完成的。

  照明對她來說,似乎挺無關緊要的。

  這事聽上去有點稀奇,而比這更稀奇的是,意識到這點的蘇錦儀毫無阻礙地就接納了這個事實,就好像這是什麼很理所當然的設定一樣。

  而且這也不是此刻的重點。

  蘇錦儀她真正在意的,是屋外的光。

  因為臥室里沒有開燈,所以能夠很清楚地感知到從門縫裡透進來的光。蘇錦儀記得,客廳也是沒有開燈的,但兩個臥室之間,還有一條小走廊,一直連到衛生間——那條走廊上的燈光是常亮的。

  從門縫裡透進來的,應該正是走廊上的光。很明亮的白色光。

  然而此刻,那道光被擋住了。

  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了門縫前,擋住了它的來路。

  ……或者說,是人?

  蘇錦儀內心泛起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

  她的房門上有一個可供窺探的小洞,平時一直用小鐵片擋著。她躡手躡腳地走過去,伸手撥開小鐵片,看到了一片毛乎乎的睡衣。

  是她的「媽媽」。她就站在自己的門外,一言不發地安靜站著。

  蘇錦儀後退一步,默默將那枚鐵片放了回去,只覺那種不舒服的感覺更強烈了一些。

  她本打算開門質問對方,想想又覺得麻煩。她糾結了片刻,確定比起不舒服,她更討厭懶和人折騰,便乾脆不管,自行換了睡衣,躺倒在床上,睡覺去了。

  只是她睡得很淺,中途又醒來過幾次,幾乎每次睜眼,都能注意到那片被遮擋起來的光——也就是說,那人一直站在她的門外。

  蘇錦儀:「……」

  她媽媽原來這麼有病嗎?她之前怎麼不知道?

  不過外面的人既然只是站著,她也就懶得管,轉個身繼續休息。一覺睡得斷斷續續的,很快就到了早上。

  明明睡眠質量很差,蘇錦儀卻覺得自己完全沒受到什麼影響,大腦十分清明。她起身換衣、整理書包,出房間洗漱,一切都做得理所當然,那麼熟練,仿佛做過千百遍一樣。

  只是在吃早飯時,她拒絕了媽媽給自己加的煎蛋。

  「我不想要。」蘇錦儀很認真地拒絕。

  媽媽卻對此有著異常的堅持,一定要將煎蛋加到她的盤子裡去。柔軟的半熟煎蛋顫巍巍的,推搡間已經被抖破了蛋黃,帶著腥氣的蛋液緩慢地流淌出來。

  直到餐桌上響起「鐺」的一聲

  那是蘇錦儀忍無可忍,將叉子插進桌面發出的聲音。

  插在桌上的叉子還在微微地顫著,發出嗡嗡的餘音。

  蘇錦儀面色平靜地拿起盤子裡的麵包,語氣鎮定:「我說了,我不想要。」

  媽媽震驚地看了眼豎在桌面上的叉子,眼中飛快地掠過一絲畏懼,轉眼又化為稍縱即逝的怨毒。

  「沒關係,不要就不要。」她扯了下嘴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媽媽都是為你好,你以後就知道了。」

  「大概吧。」蘇錦儀隨意應付了一句,慢條斯理地對付起面前的早飯,等到全部吃完了,才問道,「昨天晚上,有誰過來找過我嗎?」

  「昨晚?」媽媽愣了一下,偏頭思索了一會兒,「除了丁一,沒有別的人來找你了啊。」

  丁一……蘇錦儀在心裡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

  原來是他。她想起來了。

  這是和她同班的一個男孩子,昨晚夜探學校,他也是其中之一,和自己關係還行,總是要借著抄自己的作業。

  儘管想起了丁一的身份,但關於那張紙條,蘇錦儀還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但不管怎樣,知道目標是誰就好辦了。

  蘇錦儀禮貌且疏遠地朝自己的媽媽道了謝,跟著便收拾了一下儀容,背上書包,準備出門了。

  只是在離開前,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媽媽

  她身上仍穿著那件毛乎乎的睡衣,正在低頭整理著餐桌,側臉的輪廓流暢,鼻樑高挺,更顯眉眼深邃,好看倒是好看,但這張臉放在她身上,不知為何總顯得有點違和。

  「怎麼了?」察覺到她的注視,媽媽立刻抬起頭來,微笑著看向她。

  「沒事。」蘇錦儀說著,拎起背包,轉身出門。

  在跨出門的那一刻,她忽然想明白那種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了

  那張臉的線條,雖然精緻,但對於女性來說,似乎有些偏硬了。

  這樣說起來,好像媽媽的身高也有些不太對?好像太高了。胸也有點……

  ……嗯,這應該是我媽媽,沒錯吧?

  面帶沉思地關上房門,蘇錦儀第一次對自己記憶的真實性產生了質疑。

  蘇錦儀家離學校不遠,抄小路的話,走二十分鐘就能到。

  她又習慣早起,因此到學校的時候,教室里才只零零星星到了幾個人。

  其中也有昨晚和蘇錦儀一起夜探學校的人,不過他們像是事先說好一般,絕口不提這件事,和蘇錦儀搭話也只想要作業抄,看上去就和平常一樣。

  蘇錦儀也暫時沒想找他們。她現在只想找丁一問情況,一直等到早讀鈴響,卻都沒看到丁一出現。

  那傢伙怎麼了?

  蘇錦儀望著他空蕩的座位,心不在焉地念著課文,思考起去他家找他的可能性。

  所幸丁一還是出現了——不過並不是出現在教室里。

  上午跑操時,蘇錦儀看到他縮在領操台後面的空隙里,一直在沖自己招手。

  領操台就設在操場的一端,後面是一小片灌木叢,再後面就是樹林。蘇錦儀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跑到那犄角旮旯里去的,但大致意思還是領會到了。

  於是在跑操結束後的上課時間裡,她設法請了個假,又溜回了操場,來到領操台後面的小樹林。

  果不其然,丁一就在這裡等她。

  他的臉色很難看,仿佛受了莫大的驚嚇,又像是十分焦急。

  蘇錦儀沒管他,自顧自拿出那張紙條,問丁一這上面寫的是什麼意思。

  丁一望著那張紙條,卻拼命搖起了頭。

  「這不是我寫的,我沒寫過這種東西。」

  「是嗎?」蘇錦儀撇了撇嘴,「抱歉,那是我搞錯了,我再去問問……」

  「你問這個也沒用!」丁一有些焦急地抓住了她,「寫這張紙條的不是你,也不是我,我們都被騙了!」

  「什麼意思?」蘇錦儀蹙了蹙眉,「你說清楚,丁一……」

  「這不是我的名字!」

  丁一急急打斷了她的話,像是求證似地看著她:「我不叫丁一。我忘了我本來叫什麼,應該也是姓丁……但我肯定不叫丁一!」

  蘇錦儀眉毛微動,神情微妙地看向他:「可你就是丁一。」

  她和丁一同班兩年了,她都記得的。

  「所以才說,錯了,都錯了!」丁一急急道,「我們不叫現在的名字,我們也不是學生……我們是玩家,玩家記得嗎?這裡一定是關卡,這是副本設置好的,我們都被困住了,我們得想辦法逃出去……」

  他求證地看向蘇錦儀,忽又像意識到了什麼,一把扯過蘇錦儀手中拿著的紙張。

  「原來如此,我知道這個是什麼了!這是線索!我們得根據這個解謎,找到答案,我們就能出去了!」

  「我確實是在靠這個找答案沒錯……不過我不太確定我們要找的是不是一個答案。」蘇錦儀抱著胳膊,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我不記得什麼副本了。能詳細談談嗎?」

  「你不記得了?」丁一似乎被她的話驚了一下,旋即又像了悟了什麼似地,緩緩點頭,「對,你們都還沒清醒。只有我是清醒的……」

  他嘴裡念念叨叨著,就是不解釋所說的「副本」是什麼意思,蘇錦儀也不急,又問道:「你說我們的名字都被改過了。那你知道我原本的名字是什麼嗎?」

  「……我不記得了。」丁一努力回憶片刻,搖了搖頭,「我覺得,這可能就是我們逃出去的關鍵。」

  「好吧。」蘇錦儀歪頭審視著他,片刻後聳了聳肩,「所以我們還是得從這張紙條整起。話說,副本到底是什……」

  她話未說完,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呼喚:「同學!」

  ?

  蘇錦儀轉身,看到一個老師正站在林子外面,一臉嚴肅地看著自己:「你哪個班的?這個時候跑出來?一個人在這兒幹嘛呢?不知道不能進林子啊……」

  蘇錦儀:「……」

  一個人?

  她略一沉默,回頭再看,只見面前空蕩蕩的。

  根本沒有什麼丁一。

  因為上課時間亂跑,還進了小樹林,蘇錦儀被逮到她的老師說了兩句,並轟回了自己班。

  蘇錦儀腦子裡只想著那個仿佛沒有存在過的丁一,完全沒將老師的訓話放心裡去。她獨自心不在焉地往教室走,路過辦公室時,看到班主任辦公桌旁站著好幾個人,看著像是家長。

  她回到位子後才聽人提起,昨天晚上,丁一一晚上沒回家。

  丁一昨晚去學校,是瞞著他父母的。他爸媽還當他是出門夜跑,很放心地睡了,沒去管,今天起來看書包什麼的都在家裡,才覺得不對。

  聯繫不上,又找不見人,不管怎樣,肯定是要來學校問一問的。方才蘇錦儀看到的,應該就是丁一的家長。

  來和蘇錦儀說話的女生,叫安琪,也是昨晚夜談學校的學生之一。她知道昨天丁一和蘇錦儀是一起來的,話里話外都是在暗示,希望蘇錦儀如果被找去了,能把他們夜探學校的事瞞過去。

  所以我們昨晚到底是為了什麼來學校的?

  蘇錦儀有心想要趁機問問,卻直覺覺得這並不是一個好時機。

  還有就是,丁一的下落……

  她想起那個站在領操台下,不斷朝著自己揮手的丁一,若有所悟地開口:「他們應該去領操台看看……」

  「什麼?」那個叫安琪的女生沒聽清她的話。

  「……算了,沒什麼。」蘇錦儀默了一下,決定低頭繼續看自己的書。

  而僅僅就在一節課後,她的話就得到了證實。

  有老師在領操台下方的儲物空間裡找到了丁一。

  身體被疊得整整齊齊的,硬是塞在那一塊不大的空間裡,雙目圓睜著

  死亡時間,據說是在十幾個小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