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餐廳東邊走廊右邊倒數第三個房間。

  這是一間很小的書房,書架上塞得滿滿當當,書桌上亦堆滿書籍,顯得十分凌亂。

  白河推門進屋的時候,蘇越心正蹲在桌子旁,專心望著什麼,聞聲轉過頭來,很淡定地向著白河道了聲好。

  白河應了一聲,關門進屋,見蘇越心正從地上站起身來,便好奇道:「你剛才在做什麼?」

  「看桌子腿。」蘇越心平靜道,目光掠過桌面上放著的沙漏,「你遇到什麼事了嗎?來得比預計要晚些。」

  「誒?」白河愣了一下,抬起手腕看了下表,低低嘶了一聲,「咦,還真是……」

  自得到許曉璐傳話後開始算起,他花了點時間探索房間,又觸發了一個奇怪的場景,之後又費了些時間去向徐維維和老吳示警,這中間的耗時肯定超過十分鐘了。但白河估摸著,最多也不會超過一刻鐘。

  但現在仔細一看,距離他得到許曉璐傳話到現在,過去了已經整整二十五分鐘。

  怎麼會不知不覺間耽誤這麼久……白河不由有些尷尬。

  他大概向蘇越心解釋了一下,蘇越心平靜地點了點頭。她本來也沒有怪白河遲到的意思,只是順口那麼一問而已。

  「抱歉,我應該提前發給消息給你的。」白河摸著口袋裡的「手機」,說道。蘇越心卻搖了搖頭:「沒那個必要。按你的節奏就是,不用太管我。再說我手機也沒帶。」

  身為「遊客玩家」,她能攜帶的道具也有限制。她現在身上帶著的,也就白河和鬼藤給她的那點東西而已,外加一套小冊子和筆,自己平常工作用的道具則一個沒帶,包括那個手機。

  本想著好歹也有張聯絡紙可以用於聯繫,沒想到這個副本把所有的玩家道具都禁了,她只能托許曉璐轉達了。

  「所以,你找我是想談什麼?」白河一邊觀察著這間房間的布局,一邊問道,「又為什麼是這個房間?」

  因為之前向工作人員問了一下,一樓只有這裡的攝像頭是壞的……蘇越心在心裡默默回道,但礙於「不可解釋」的原則,只能含糊道:「因為有些事情,我必須向你確認下。單獨的。」

  她說這話時,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一些嚴肅。白河有些詫異地看過來,蘇越心認真回望,不知為什麼,又特意重複了兩遍「單獨的」。

  白河莫名其妙卻還是點了點頭:「嗯,單獨,然後呢?」

  蘇越心:「……我不是在和你說。」

  她說著,垂下眼眸,衝著正悄咪咪朝她探來的鬼藤做了個阻擋的手勢。鬼藤很是委屈地扭了下身子,原地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在蘇越心的注視下,不情不願地縮了回去。

  白河:……

  丟人玩意兒!遲早打包賣了!

  他一言難盡地看著那幾根藤蔓完全縮回自己體內,默默拉好了衣服,咳了一聲:「好了,這回應該是沒問題了。你……請吧。」

  蘇越心「嗯」了一聲,從口袋裡摸出本小冊子,翻到記滿筆記的某一頁:「我其實也一直在猶豫怎麼和你說,因為這事兒我沒法和你解釋太細,想來想去只能用這種方法……我也是第一次,可能做不太好……」

  「沒關係。按你的想法來就是。」白河道,「我相信你。」

  蘇越心抿了抿唇,將筆記翻過一頁,又拿出了一支筆:「那麼我就開始了。」

  她邊說邊在本子上寫畫起來:「首先我需要問你一些問題,之後還有一些別的事……整個過程預計會耽誤你二十到三十分鐘,你確定可以開始了嗎?」

  「……大概,可以?」

  白河有點懵。他以為蘇越心是要找他談什麼重大機密的……這種突然拉著玩家開始做問卷調研的既視感是怎麼回事?

  而令他沒想到的是,隨著蘇越心的開口,這種既視感非但沒有消去,反而越發強烈了

  「第一個問題,你確認你所持有的技能是『納物共生』嗎?」

  白河:「……?」

  他一臉茫然地看了眼蘇越心,見對方正一本正經拿著本子和筆,雖然一腦袋問號,卻還是老實點了點頭。

  蘇越心「嗯」了一聲,在本子上畫了下,接著道:「第二個問題。除了『納物共生』,你是否還持有其他可與非玩家存在進行綁定的技能或道具?所謂綁定,包括但不限於立契、吞噬、強制收養等等形式。」

  白河:「應該……沒有吧?」

  其實真要說起來,宣布掛鎖應該是能做到強制鎖住的。不過那掛鎖的效力只有三十秒,所以和納物共生還不太一樣……

  「那第三個問題。你確認你現在的『納物共生』綁定欄里只存在鬼藤一種生物嗎?」

  「……」

  望著蘇越心嚴肅的神情,白河漸漸有些回過味了。他問蘇越心:「你為什麼這麼問?是因為……」

  「抱歉,這事我沒法和你解釋。」蘇越心無奈道。

  白河:「……」我只是想問下你是不是準備跳槽了而已……

  算了,想也知道自己在做夢——白河無聲嘆了口氣。

  看蘇越心這樣子,倒更像是在懷疑自己體內寄生了某種東西。

  察覺到這點的白河臉上神情不變,心裡卻已打起了警惕,並沒有第一時間去回答蘇越心的話,而是閉起眼睛,認認真真地「檢視」了一遍自己的技能欄。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睜開眼睛,篤定地對蘇越心道:「我確認,沒有。我現在綁定的,只有鬼藤一個。」

  話才出口,他就見蘇越心輕輕閉了閉眼,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神情。

  果然是在擔心……白河不知為什麼,突然有點想笑。

  「蘇越心……」他叫起對方的名字。

  蘇越心不假思索地開始復讀:「抱歉,這事兒我沒法……」

  「不是問你這個。」白河道。

  他望著蘇越心抬起的眸子,下意識地往後一靠,半倚著牆,輕輕笑了下:「別擔心,我好著呢。」

  「……」

  蘇越心盯著他看了片刻,面無表情地轉回目光,眸光微閃,語氣依舊是淡淡的:「希望吧。」

  她的筆尖在紙上輕輕劃著名,又問了幾個問題,語速明顯快了不少。

  接下去的問題,則更加偏向簡答題,多是一些諸如「請描述你近期所近距離接觸過的未知存在」、「你近期是否曾感到身體不適?如果有的話,請詳細描述」、「你近期是否曾有被注視感?或是感到被人跟蹤?如果有的話,請詳細描述」……之類的問題。

  白河被這些問題整得哭笑不得,卻還是一一認真答了。蘇越心的筆尖在紙張上彈了兩下,遲疑良久,再度開口:「最後一個問題,你是否還記得姚……」

  她話說一半,卻又停住了。

  白河好奇地望著她,卻見她正微微蹙著眉,過了好一會兒,又放棄般地嘆了口氣。

  「算了,跳過吧,這個問題有風險,不適合。」

  她說著,將小冊子收了起來,舉步走向白河。

  白河見她走過來,不自覺地挺直了身子。然而很快,他的身體就又一次向後靠了過去

  原因很簡單……靠得實在是太近了。

  蘇越心的腳尖幾乎是抵上了他的腳尖,抬頭看他時,白河都能看見她眼中倒映出的自己的臉。

  白河的耳畔一下子鼓譟起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自己正在加快的心跳。

  「蘇……蘇越心?」他連語氣都有些不穩了,「你……這是還有什麼問題,要問嗎?」

  「沒了。」蘇越心道,「但有一些事,我必須親自確認下。」

  她說話時還微微踮起了腳。白河不由一愣,呼吸一滯,說話的聲音也低了下去:「那我……該做什麼呢?」

  「什麼都不用。」蘇越心道,伸手按住了他的臉頰,「把自己放心地交給我就好。」

  白河:「……哦。」

  頓了一秒。

  白河:「……嗯?!」

  另一邊。

  西邊走廊,僕人房內。

  許曉璐仔細檢查著面前的柜子,思緒依舊時不時飄到蘇越心那邊。

  回憶起之前經歷的種種,她仍是感到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玩這麼多把了,第一次知道居然還有這種內部帳號……她就想不明白了,一個工作人員,來這種副本度什麼假?體驗生活嗎?

  許曉璐百思不得其解,但比起這個,還有更令她在意的問題

  她之後的行動,到底該怎麼辦?

  她這次是被侯哥邀進來的,雖說和別的隊員關係並不好,但好歹也算是組隊下的本,該有的配合總得打,不然說不過去;但蘇越心也說了,必要的時候,她必須過去給她做搭子……

  許曉璐想到這個問題就頭大,她有預感自己肯定處理不好這個問題——她現在本來應該是和馬尾辮一起行動的,但就因為她之前的所作所為,對方已經對她表現出了明顯排斥,將她一個人拋在這兒了!

  而這才是剛開局……這副本人又多,鬼知道後面是什麼情況……

  許曉璐想著就煩,緊跟著便是強烈的後悔。

  你說你好端端的,幹嘛非要找人家不痛快?這回好了,看你痛不痛快!

  許曉璐欲哭無淚,旁邊,一個冷漠的男聲忽然響起:「讓讓。你占地方了。」

  許曉璐嚇了一跳,聞聲回頭,見到一個理著平頭的男人正一臉不耐煩地看著自己,頓時有些不高興了,卻還是乖乖從柜子前走開了。

  這個男的,她認識。也是侯哥請來的,自稱姓「唐」,叫唐和平。他還有個雙胞胎弟弟,也是一起來的,叫唐博愛。

  這兄弟倆名字聽著很是聖父,實際脾氣卻都不怎麼好,總是板著張面孔,許曉璐並不怎麼願意和他們說話——實際上,她也確實沒怎麼和他們說過話。

  隊伍里的主腦是侯哥,他會給每個人都安排合適自己的位置。許曉璐只用聽侯哥的想法就行了,至於別的人,她不用多管。

  之前的幾次合作,也都是這麼過來的。雖然隊伍里或多或少總會有些折損,但他們每次都是成功的,因此許曉璐對侯哥總有幾分特別的信任——但也只是對他而已。

  但許曉璐不得不承認的是,不僅是侯哥,隊伍里的其他人,多多少少也要比她聰明些。就比如面前這個唐和平吧,她剛檢查了柜子那麼久,都沒查出什麼問題,他過來之後,不過到處按了兩下,就打開了一層暗格,還從裡面掏出了一張紙片。

  這讓許曉璐內心有些微妙的不甘。儘管如此,在對方展開紙片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湊了上去。

  那紙片看著像是從某本本子上撕下來的,紙頁很脆,其上泛著淡淡的黃色,鋼筆寫就的字跡也有些糊了。

  【……我們一開始認為,那怪物,和它的附庸們,一般只會在缺少光明的地方出現。但事實證明我們錯了。它們與其說是喜歡黑暗,不如說是喜歡人們看不清事物的狀態。它們擅長抓住一切人『看不清』的時候,伺機出動,奪取他們的眼睛。】許曉璐仔細辨認著紙片上的字跡,無聲地逐字念著,明明每個字都認識,但理解起來卻覺得十分費勁。

  但無論如何,「奪取眼睛」一句她還是看懂了的,並因此在心裡打了個突。

  而接下去的內容,就越發令人費解了。

  【然而,更可怕的是,無數實驗表明,那些東西並非只是單純的依賴黑暗——在某些時候,它們甚至有主動製造黑暗的能力。】【不僅如此,那怪物本身還有著一種特別的行動方式——它可以藉由自己親仆的視線出現。當然,時間過了這麼久,當初那些侍奉它的邪惡之徒們,早就埋葬在了塵埃里。但他們總是有所遺留的。比如照片、畫像、雕像……只要是有眼睛的東西,就存在視線。只要是在它僕人的視線內,就是它活躍的領域。充斥在這屋裡的視線越多,它就越肆無忌憚……】【我想,這正是這屋子幾百年來,總是屢現兇案,無人生還的原因——】【誰能想到呢,在那些畫像、雕像的注視里,有可怕的怪物正在悄悄移動,伺機奪取著人們的眼睛……】……

  許曉璐費勁地讀完紙上的內容,很是愣了一會兒,然後猛地轉頭,朝四周望去。

  理著平頭的唐和平不耐煩地看了她一眼,將紙收了起來。

  「別看了。這屋裡沒畫像,我看過了。」唐和平說著,將邊上的雜物移開一些,露出後面半毀的小型石膏像:「雕像倒是有一個。不過你看它的眼睛,都被封住了。」

  許曉璐定睛一看,發現確實,那石膏像的雙眼被厚厚的石膏蓋著,半點沒有露出來。

  「這就好。」許曉璐鬆了口氣,跟著皺起了眉,「說起來,餐廳里有張畫像,那人眼睛就是睜著的……」

  「嗯。」唐和平冷漠地點點頭,「餐廳里的溫度比別的地方低,估計就是畫像的原因。」

  他將紙張收了起來,對許曉璐道:「我把這東西拿去給侯哥看看。這事你先別和其他人說。」

  許曉璐想起蘇越心,心說有些人說不定早就知道了;面上卻還是心不在焉地應了。唐和平點點頭,正要往外走,突然聽見走廊外傳來了一聲女性的驚叫。

  唐和平臉色微變,立刻趕了出去。許曉璐緊隨其後,待來到餐廳里,卻沒見一個人影,再往前走幾步,才瞧見門廳里的兩道人影。

  只見徐維維正跪坐在地,她的面前,是一個橫躺在地的男人,從衣服上看,應該就是之前和她一起行動的老吳。

  唐和平蹙了蹙眉,率先走了過去,一進門廳,臉色頓時變得更為難看——這個門廳,怎麼也變得這麼冷了?

  他心中一動,立刻轉頭往牆上看去。果不其然,只見牆上的畫,不知何時已睜開了雙眼,正面帶笑意地望著他。

  唐和平的心裡登時咯噔一下,趕緊移開目光,再看躺在地上的老吳,登時睜大了雙眼。

  「怎麼會……」他低聲喃喃著,眼神中滿是不可置信。

  時間倒回數分鐘前。

  老吳怔怔地望著面前的畫像,明明本能地知道不該多看,卻怎麼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他本來是覺得有些冷的,然而望著望著,他卻逐漸忘記了寒冷這回事——更確切地說,是他失去了知覺。

  就連他眼中的所見,也在某一個瞬間,忽然起了變化——那幅畫像突然變得模糊起來,同一時間,卻有另一個形象,自那畫中緩緩凸顯了出來。

  老吳呆呆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來,那是一個怪物。

  那怪物初看像是條翻車魚,但隨著它的身體逐漸自畫中爬出,老吳意識到自己錯認了。

  它只是腦袋看著像翻車魚而已。但它的身體的形狀,卻像一隻猴子,手腳也像。

  對,它有手腳——此時此刻,它正手腳並用地從畫框裡面向外爬,滴滴答答的粘液從它暗綠色的皮膚黏膜上滴下,掉在地上,散發出一種令人作嘔的味道。

  它的身上也帶有那種味道。聞上去像是某種正在腐爛的東西。它跳下畫框,四腳趴地地朝著老吳爬來,刺鼻的氣味撲面而來,將老吳刺激得一下子清醒過來。

  他驚恐地望著那隻正咧嘴靠向自己的怪物,本能地想要逃,卻發現自己根本動不了——直到這會兒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完全凍僵了。

  而拼命掙扎的結果就是,他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反被那怪物以前肢壓上了胸口。

  「你的眼睛真好看。」那怪物輕聲道,發出的聲音稚嫩如同幼童,「這麼好看的眼睛,給我好不好。」

  老吳顫抖地望著它,空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他這才注意到,那怪物是沒有眼睛的——它腦袋的兩側,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只有兩個空空的窟窿。

  儘管如此,它的前爪還是準確地伸向了老吳的眼框。尖銳的指甲,淺淺地頂在眼瞼上。

  老吳抖得更厲害了。他眼珠劇烈顫動著,從喉嚨里發出一聲痛苦的嗚咽。

  跟著,只聽「噠噠」兩聲——兩粒小小的、白色的球形物體,輕輕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