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對於這隻人面蛛,白河是有印象的。當時在無盡迴廊中,對方被自己的藤蔓捆成麻花的畫面的還歷歷在目,雖然不知道對方為啥還活著,但就像蘇越心說的,他倆有緣。

  所以,面對人面蛛熱情的招呼,他也報以了客氣的回禮——他將兩根藤蔓從身體裡抽了出來,高高揚起,衝著人面蛛打招呼似地點了幾下「頭」。

  其中一根正是最粗最壯的刺頭,蔓身上半截上還掛著好幾個繩結疙瘩,因此點起「頭」來虎虎生風,極具氣勢,仿佛一柄不住搖動的大錘。

  於是那蜘蛛也不嘻了,邁著小碎步,安靜地走到了蘇越心身後。

  蘇越心:……?

  「這怪還活著吶。」白河學著人面蛛的語氣開玩笑地來了一句,「我記得上次它明明被你爆頭了?」

  他的目光落在蘇越心身上。後者已將那黑色工具箱放在地上,雙手捧著個手機一樣的東西,正在認認真真地戳鍵盤。

  「留了一口氣,又養起來了。這次帶進來見見世面。」蘇越心抬頭回答道,「你先不要急,待在這裡不要動。我正在和總部溝通情況。」

  白河眉頭一動:「問題很嚴重?」

  「有點。」蘇越心咕噥道,「這個副本還在建設中,並沒有開放給玩家。我也不知道你是怎麼進來的,但這絕對不合常理……」

  ……關於這點,我倒是有些猜測。

  「蘇越心。」白河提醒道,「你以玩家身份進遊戲的時候,有檢查過身上的道具嗎?」

  蘇越心茫然看他一眼,低頭看了眼放在腳邊的工具箱。

  「不,我不是說這個。」白河道,「是這樣的,我們普通玩家進入遊戲時,在副本中得到的道具都是會自動帶在身上的。我不太確定你是不是也是……」

  蘇越心恍然大悟,忙伸手掏了下口袋,果然從裡面摸出了一張疊起的紫色本子紙,還有一張雙人車票。

  「都皺了……」蘇越心望著那頁紙,微微蹙起眉。這張聯絡紙很漂亮,她專門找了盒子裝好放在辦公室的,沒想到居然自動帶進來了,還皺成這樣……

  而白河注意的,則是她手裡的那張雙人車票。

  果然不出他所料,那張雙人車票上,此時已登記上了兩個名字——也就是說,這張車票已經被觸發了。

  雙人車票,是會在持有者下一次進入副本時自動觸發的,如果贈出者當時並不在副本中,就會被車票自動拖入遊戲——而就像大部分的遊戲道具一樣,這個車票,是只對玩家起作用的。

  白河猜測,很可能是因為蘇越心上個副本沒有使用玩家身份,所以這個道具的觸發自動順延到了這個副本。而碰巧他又沒在副本里,就直接給拖了進來……

  聽完他的解釋,蘇越心的眉頭擰得更緊了些。

  「抱歉。我不常用玩家卡,對這種事情不是很了解……嗯,總之這次又給你添麻煩了。」蘇越心捏著那張雙人車票,臉上難得地顯出幾分尷尬。

  「我剛剛問過了,這裡雖然還沒開放,但基礎規則都已經設定好了,除了通關也沒有別的脫離方法。」蘇越心道,「如果通關了,結算還是會照常發放的。你就先跟著我吧。放心,我能把你帶出去的。」

  「……嗯。」白河其實還有些雲裡霧裡。他望了望縮在蘇越心背後的蜘蛛,沉吟道,「方便的話,能透露一下這副本現在是什麼情況嗎?既然還沒開放,你又為什麼要專門拿張玩家卡……」

  「我是來做測試的。」蘇越心如實道。因為白河這次完全是被無辜卷進來的,允許共享情報就相對要多一些,「這是個剛剛完成基礎建設的高級難度副本,需要有人來檢驗一下各方面運轉是否正常,以及是否能夠按照既定流程順利通關。我就被派過來了。」

  白河:「……」

  他忍不住又看了眼那隻蜘蛛,身後的藤蔓揚得更高了一些:「那它剛才還說你是來修網線的?」

  「修網線……也算吧。」蘇越心搔了搔臉頰,蹲下身打開工具箱,「檢測網絡情況也是我這次的目的之一。這個副本的波ss在求救信里特地強調了這裡網絡不好,要我好好檢查一下來著。」

  白河:……等等,他是不是又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事?

  「你剛才說……波ss的,求救信?」白河兀自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蘇越心卻是大方地點了點頭,從工具箱裡拿出另一個智慧型手機形狀的道具,遞到了白河面前。

  「因為接下去,我們要一起行動,很有可能會遇上他。所以我覺得先和你說清楚比較好。」

  她將機子塞到白河手裡,面不改色,一字一頓道:「我這次的另一個重要任務是,找到被困在這個副本里的波ss,把他救出來。」

  至於最後是把他一塊兒帶出去,還是留下來陪他一起搞建設,這就要視具體情況而定了。

  白河:……

  不光是他,就連他背後的藤蔓,都很明顯地僵了一下。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腦袋正因藤蔓的出現而開始隱隱作痛,他甚至都會以為自己在做夢……

  到底是什麼樣的奇葩波ss,才會倒霉到被困在自己的副本里啊?!

  自然,上面那句話,白河是沒有說出來的。

  而如果蘇越心能聽到他這句心聲的,她估計也只會很淡定地來一句,這又不是多麼稀奇的事情。

  甚至還能反手拍上一串清晰明了的數據,以證明這話並不是空穴來風。

  別的不提,光是今年,她處理過的「拯救失足波ss」事件就有十二起,這還是純高級副本的數據——部長知道她事情多,類似的任務,高級副本以下的基本是能幫她推的都推了,實在是處理不了的,才會轉到她這邊來。

  不過會發生這種情況的,只會是總部派出去的在編「波ss」。

  或許是因為他們本身和副本不適配,又或許是因為那副本已經自然擁有了一個非編波ss,一山不容二虎,土著不容空降……總之總會有那麼些在編鬼怪,頂著個波ss的名頭大搖大擺意氣奮發地進副本,結果轉頭就縮起來給總部偷偷發求救信號。

  一般來說,後面一種理由出現得比較多。因為所謂波ss,代表的並不只是一個稱謂——一個存在,一旦被認定為副本波ss,就意味著他和這個副本產生了某種綁定,他能在副本中享有最高的自然權限,同時也更受副本本身影響。

  而當副本里已經存在一個自然波ss時,這個副本會自然而然地排擠空降,自然波ss也會和空降之間發生衝突。空降的在編能打贏就沒差,打不贏……打不贏就只能叫蘇越心。

  所以有時也會出現「副本負責人和副本波ss分屬兩人」的情況。就比如白河不久前通關的張家村,雖然總部是有派專人去負責那裡的工作的,但因為秀娘的波ss地位無可撼動,所以總部派出的空降只能降到「負責人」的位置上,不能稱為波ss。

  但這個副本的情況,卻又有些特殊——因為在做基礎建設的時候,不管是遊戲策劃部,還是地圖繪製部,都曾反覆確認過,這個副本,是沒有自然波ss的。所以總部直接就給派了一個在編鬼怪過去。那名在編之前也做過檢測,和副本適配性特別高,理論上來說是不會被副本本身排斥的……

  就算被排斥,也不至於人都回不來。

  可事實就是,在他走馬上任的第六天,人徹底失聯,總部這邊只收到了一條求救信息。

  那求救信里還特地強調了,這個副本的網絡非常差,希望總部派人來救援的時候能順便把網絡也修一下,相關費用他可以自己掏……

  於是這任務就這麼來到了蘇越心頭上。又正好測試部那邊需要新的數據來幫助排查bug,於是蘇越心就又肩負了遊戲測試的工作,因為是測試,便拿了張玩家卡,刷進來了。

  高級副本中的在編鬼怪往往很少,像這個副本,除開一個失蹤的波ss外,更是一個在編都沒有。蘇越心想著可能會缺幫手,便把已經長大了許多的人面蜘蛛也給一起帶進來了。

  「不是我說,你們這組織……我是說,單位,工作強度未免也太大了吧。」

  白河聽完蘇越心的話,沉默很久,憋出了這麼一句。

  蘇越心在上個副本里身殘志堅堅守崗位的畫面還歷歷在目,他現在看蘇越心,怎麼看怎麼像一個飽受壓榨、任勞任怨的心酸打工人。

  「也還好吧。」蘇越心想了想道,「正好我在那辦公室也待不下去了……」

  她本來以為自己不小心搞骨折的事情已經瞞過去了,誰知道上交NPC工作證的時候還是被查了出來,結果這事一路被報了上去,她因此受到了各路領導同事的頻繁慰問,辦公室桌上也三天兩頭就會出現新的慰問品。

  雖然東西都很不錯,她也很感謝大家的心意,但這樣時時被人注視包圍的感覺真的讓她很吃不消。她又不會說話,感覺大家和她相處起來也很勉強……

  所以在接到這個任務後,蘇越心二話不說,拖家帶口地立刻就來了。

  副本很大。人口很少。空氣很清新。

  她恍如新生。

  而她的話語,落在白河的耳朵里,則又成了另一種意思

  他深深地望了眼蘇越心,伸手想去拍她的肩,猶豫了一下,卻還是將手收了回來。

  「我之前說的話,一直算數。」他低聲對蘇越心道,「如果你真待不下去了,我這裡隨時歡迎你。」

  正領著他往前走的蘇越心聞言一頓,茫然回頭:「啊?」

  「我是說跳槽的事。」白河認真道,「你好好考慮一下。」

  說完,他輕輕扯了下蘇越心的衣袖,抬眼望向四周,非常體貼地更換了話題,決定看破不說破。

  儘管事實已經那麼明顯

  他真是怎麼也想不到,一個求生遊戲的經營單位,居然也會有辦公室霸凌這種陋習存在……真是骯髒,太骯髒了。明明蘇越心工作那麼認真賣力……

  察覺到對方的目光里似乎帶上了一些別的意味,蘇越心有些詫異地看他一眼,默默地加快腳步往前走去。

  不知為什麼,白河方才的視線讓她一瞬間想起了那些來辦公室探望她的熱心同事……

  這讓她的背脊突然有點發麻。

  高大的樹冠遮天蔽日,整片林子都像是籠罩在巨大的陰影中。腳下的土地則被落葉鋪滿,踩上去柔軟厚實,但如果將落葉撥開些,便可看到下方發暗的血跡,有時還能找到些衣服碎布和人骨。奇異的是,卻幾乎看不到什麼蟲子。

  那隻被蘇越心派出去當斥候的人面蜘蛛除外。

  蘇越心似乎很擔心白河走丟,不僅專門給了他一個聯絡用的機子,走路的時候,還會時不時去扯一下白河的袖子,以確認他還在不在——這看上去仿佛是個十分少女的舉動,但作為當事人的白河其實很想說,蘇越心這個手勁,真的完全不少女。

  天知道,他在第一次被扯時,一個沒防住,差點被她拽地上去,還好有藤蔓幫他保持了一下平衡——不過蘇越心告訴他,這個副本和他的鬼藤適配性很好,可能會助長鬼藤的力量,建議他不要隨便動用。白河聽完就把藤蔓全收起來了。

  據蘇越心介紹,他們現在所在的副本,叫做「安閒林」,是一個純逃生類副本。

  純逃生類,也就是說這個副本里沒有可供探索挖掘的故事背景,玩家要做的,就是在這片危機四伏的林子裡活下去,找到出口,順利出去,就算通關。

  「正式的遊戲裡,是存在對抗元素的,能夠通關的玩家也存在人數限制,但我們現在一共就兩個人,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專心找出口就好了。」

  蘇越心一邊回憶著之前看到的副本資料,一邊對白河道,手上提著個髒綠色的、猴子一樣的怪物,正在不住地搖。

  「出口是移動的,需要先拿到一定線索才能推理出來。找線索的方法我基本都清楚。你不用急。」

  白河「嗯」了一聲,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隻被蘇越心晃來晃去的「猴子」身上。

  三分鐘前,他們正在這片林子裡走,這隻猴子突然從上方跳下,尖銳的指甲差點就插進蘇越心腦袋。白河當時嚇了一跳,正要去救,就見蘇越心反手一抓,直接將這「猴子」提到手裡了。

  然後就一直搖晃到現在。

  白河見蘇越心還在搖,終是忍不住道:「這個,也是找線索的一部分嗎?」

  「嗯。理論上來說,是有概率掉落的。」蘇越心說著,手上搖晃的頻率更快了一些。又搖了大概一分鐘,見確實沒啥東西掉出來,只能很遺憾地將已經口吐白沫的「猴子」扔到了旁邊。

  「看來這隻身上沒掉落。沒關係,我們再去抓一隻。」蘇越心語氣平靜地說著,聽見不遠處傳來人面蛛「嘻嘻嘻」的聲音,立刻轉過了頭。

  「那邊又有猴子了。我們去那裡看看。」

  她說著,拉著白河往人面蛛所在的方向快步走去。白河低頭望了望她抓著自己的手,眸色一斂,旋即又想起了一事,神情忽然變得有些侷促起來。

  自打進了這個副本後,節奏一直由蘇越心主導,他又思緒亂飛,以至於一開始,有些耿耿於懷的事都被他拋到腦後,直到這會兒,才又紛紛冒出來

  「說起來。」白河斟酌著詞句,「在上個副本里,我沒有正常登出。是直接被踢出去的。」

  「哦,那事啊。」蘇越心腳步不停,點了點頭,「我知道。這種情況我也是第一次見,我還以為是你掉線了。」

  何止掉線,我連存檔都被被清了……白河暗自吐槽了一句,隨即道:「我後來查了下,會發生這種情況,多半是因為玩家和NPC發生了某些不該有的互動……」

  他輕輕拽了一下蘇越心,後者停下腳步,回頭看他,眼神淡定而坦然。

  「而我又正好失去了那段時間的記憶。所以我想問問你,我當時是和你在一起嗎?我們之間……交流了一些什麼?」

  可以確定的是,他絕對做不出來直接告白這類蠢事,但他肯定是說了某些話,說了某些令系統判定,不能讓和他和蘇越心繼續交流下去的內容……

  他得是說了什麼才能讓這個遊戲做出如此判定?

  白河直覺覺得這事非常重要。

  而蘇越心,她只是冷靜地看著他,偏頭想了一會兒,道:「你問我,2019年8月豐市蘭山,我有沒有去過那裡。」

  聽見這個熟悉的時間地點,白河的心臟不由狂跳起來:「那你的答案呢?」

  「我不記得我去過那裡。」蘇越心篤定道,「我當時也是這麼說的。」

  她還記得,她那會兒說完,白河直接就表演了個原地掉線……思及此處,蘇越心頓時福至心靈,立刻將她當時的原話又重複了一遍。

  很遺憾,這次白河並沒有再原地掉線。

  他只是愣在原地,微微擰著眉,看著蘇越心的目光裡帶上了些審視。

  他注意到,蘇越心說的是「我不記得」,而不是「我沒有」。

  「為什麼是『不記得』?」他謹慎地向蘇越心確認道,「還有,關於那片黑霧……」

  他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尖叫。

  那尖叫悽慘無比,聽上去像是人類。白河蹙眉往那個方向看了看,與蘇越心對視一眼,不得已將未完的話語咽了回去,與蘇越心一道快步走了過去。

  「這個副本里是不會有普通玩家的。」蘇越心一邊走,一邊對白河囑咐道,「那個在叫的應該是怪物。等等見到先確定下是不是猴子,不是的話直接打死,說不定能爆些什麼出來……」

  白河手上提著蘇越心借給他的雲石切割機,點點頭示意自己聽到了,待來到叫聲發出的地方,腳步不由一頓。

  只見一個半邊身子染滿血跡的人正趴在地上,抱著一棵樹,一面向四周環顧,一面不住顫巍巍地叫:「救命——有沒有人,救命啊——有鬼、有鬼啊——」

  白河躲在樹後,眯著眼打量一番。嗯,看著像個人。

  蘇越心說過,猴怪不會變形,所以不是猴子。

  白河確認完畢,啟動切割機,邁著六親不認的步伐就走了出去。

  那人正在喘著粗氣叫救命,看到有人過來,眼前頓時一亮,再一看白河手上嗡嗡作響的切割機,神情頓時化為驚恐

  「救!救命啊!」他一邊慘叫著,一邊忙不迭地攀著樹幹爬起來,起身似要逃跑,卻又一下摔在地上。

  「別過來、別過來!——草草草這到底什麼鬼地方啊,有鬼就算了,怎麼還有電鋸殺人狂啊啊啊!」

  那個怪聲嘶力竭,叫得十分逼真。白河聽著,一臉無語。

  看來這副本文娛生活挺豐富啊,還知道電鋸殺人狂……

  他一邊心不在焉地想著,一邊提起了手裡的切割機:「行了,別叫了。這裡就我一個玩家,你糊弄誰呢……」

  那人聽完,叫得越發慘烈了,一邊叫一邊連連搖頭,不住喊著「我不是」、「我不是」,邊喊邊往前面爬,身上拖出一條長長的血跡。

  都這會兒了還在演?

  白河皺了皺眉,往前走了幾步,這才發現,那人的右腿上血肉模糊,像是被什麼東西咬掉了一塊肉。

  這是……和其他怪物內鬥受傷了?

  白河望著那道傷口,心裡浮上些奇怪的感覺。就在此時,忽聽身後沙沙輕響,蘇越心踩著落葉走了上來。

  「白河,情況好像不太對。」她習慣性地扯了下白河的袖子,眼底浮現出明顯的困惑。

  「我剛查過了。這個副本里,並沒有能夠完全變化成人形的怪物……」

  白河:「……」

  「所以這個真是人?!」白河驚了,「你不是說這裡沒有普通玩家的嗎?」

  「最奇怪的點就在這裡。」蘇越心蹙著眉頭道,「在這個人身上,我也看不到任何的玩家標識……」

  白河微微瞪大眼,一種奇異的想法從他心口冒了出來:「你的意思是……」

  「從目前的資料來看,這個人,大概率不是怪物。」蘇越心語帶困惑道,「但同時……他也絕對不是玩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