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同床

  可能是他平時對宋明海過於不孝,所以才會被發配到南霧來接受夏枝野的制裁。

  親眼看著夏枝野拿出鑰匙熟練地打開616大門,並且從抽屜里掏出一張寫著「夏枝野」大名的學生證後,宋厭周遭的空氣已經可以直接問候液化氮。

  夏枝野把自己的枕頭被子往上鋪一扔,再把宋厭還沒收拾好的被褥抱到下鋪來:「你腿腳不方便,就暫時先在下面吧。」

  宋厭站在門口一動不動。

  夏枝野偏過頭:「怎麼?不樂意在我下面?」

  宋厭:「……」

  這人一天到晚說些什麼垃圾話。

  「我不習慣睡別人的床。」

  「哦,那你單腳蹦上去一個給我看看。」

  「……」

  蹦你媽。

  夏枝野笑了一聲:「行了,別嫌棄了。床單被褥都是我今天剛換的,新的,乾淨。」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爭下去顯得自己矯情。

  但宋厭從小到大就是保姆伺候慣了的人,哪怕以前偶爾住校,也是阿姨定點來收換洗衣服和床單被套,現在突然隻身來了這麼個生活環境大不如前的地方,還瘸了腿,哪兒哪兒都和他做對。

  被芯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服服帖帖地鑽進被套里,折騰半天后,被芯和被套已經纏成一團。

  宋厭沒了耐性,煩躁地一扔,眼角眉梢的不快把大少爺的脾氣彰顯得淋漓盡致。

  夏枝野倚著床頭看了半天,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

  走過去,展開被團,隨手擺弄幾下,再拎起來一抖,一切就變得熨帖。

  往床上鋪好,懶洋洋道:「以後遇到不會的東西,記得叫人幫忙,嘴長著就是用的。」

  嘴長著能吃飯就行。

  宋厭木著臉,扶著牆一瘸一拐跳進了浴室。

  三中宿舍每個房間都有獨立衛浴,避免了宋厭最尷尬和最討厭的事情。

  然而換下來的衣服習慣性地打算扔進髒衣簍卻落了個空的時候,那股焦躁的情緒就又上來了——沒了阿姨來定期收洗衣服,總不能還要自己動手吧。

  宋厭想著就煩。

  囫圇洗完澡,隨便揉吧揉吧,把貼身衣物封進黑色垃圾袋裡當一次性的扔了,不貼身的就往遮塵袋裡一塞,計劃明天拿去乾洗。

  然後頭髮也懶得吹乾,直接躺上床,給手機充上電。

  一開機,沈嘉言的微信和未接來電就瘋狂涌了進來,宋厭才想起之前給沈嘉言打電話報假警的茬兒。

  指尖挪動,回了一句:[沒事]

  手機那頭秒回。

  [人間至甜小奶莓]:艹,你嚇死我了,我差點就報警了,後來我尋思著要真有什麼事,你打電話給我,不是想不開嗎,就沒報。

  [YAN]:還行,有點自知之明。

  [人間至甜小奶莓]:不過下午你見到那個夏枝野了?那傻逼到底怎麼樣啊?傳說中的身高兩米腹肌八塊抽菸燙頭胸口黑龍還有四十幾個女朋友是真的假的?

  「假的」兩個字還沒發出去,浴室門就「吱呀」一聲開了。

  宋厭抬頭一望,正好看見夏枝野裹著一身水汽,擦著頭髮走了出來。

  剛洗過澡,身上只穿了條寬鬆的灰色睡褲,裸著上身,皮膚在燈光下呈現出健康的白皙,寬肩窄腰大長腿的優越身材也展現得淋漓盡致,甚至還有隱隱約約的人魚線和整整齊齊的八塊腹肌。

  擦著擦著頭髮,發現宋厭在看他,眉梢一抬:「怎麼,被你同桌我這副完美的肉體驚艷到了?」

  宋厭:「……」

  驚艷你爸爸。

  「啪」的一聲,直接反手拍上床頭的吊燈開關,徒留那具完美的肉體獨自在黑暗裡抓瞎。

  然後面無表情給沈嘉言回了過去:[真的,尤其是傻逼這一點]

  ·

  夏枝野這個人雖然有點傻逼,但脾氣很好,只是低笑了一聲,並沒有和宋厭計較。

  而且睡相不錯,既不打呼也不磨牙還不翻來覆去,幾乎沒有製造出任何噪音。

  處暑未消的夜晚,沉悶緩慢沒過,像令人窒息的潮。

  宋厭數了幾千隻羊後,還是睡不著。

  終於從床上坐起,單腳跳著挪動到行李箱前,翻找起藥物。

  找了半天卻始終沒有找到那瓶熟悉的助眠藥,看來是收拾東西的時候忘帶了。

  這藥是國外進口的,他一個未成年人在外面沒法兒買到。

  想到這兒,宋厭愈發煩悶焦躁了。

  來了南霧後他就沒遇見一個順心的人,一件順心的事。

  自暴自棄地關上箱子,準備折返,正好撞見夏枝野從上鋪爬下來。

  這人顯然已經睡得很熟,起來後眼睛都不帶睜的就直奔衛生間而去,途中根本沒看見宋厭,也就省去了解釋的麻煩。

  宋厭徑直回到床上,蓋好被子,繼續數羊。

  沒數幾隻,身後的床鋪就明顯往下一陷,緊接著背後一暖,一隻沉甸甸的胳膊壓了上來。

  「?」

  宋厭轉頭一看,正好對上夏枝野那張放大數倍三百六十五度無死角的臉。

  「……」

  呼吸勻速,面貌安詳,仿佛一隻英俊的死豬。

  宋厭冷酷無情地把他的胳膊扒了下去,然後用力拍了兩下臉:「醒醒,走錯床了。」

  夏枝野紋絲不動。

  宋厭又不耐煩地踹了一腳:「醒醒!」

  夏枝野依然紋絲不動。

  宋厭怒了,打算把他連人帶被子一起推下去,但剛起身,夏枝野就把腦袋埋進他脖頸間蹭了蹭:「媽,別動,困。」

  宋厭:「……」

  誰是你媽。

  直接把這人從六樓扔下去算了。

  然而大概是窗外落進來的燈光太溫柔,暈在夏枝野低垂著的長密眼睫上,顯得他整張側面都柔和溫順起來。

  毛茸茸的腦袋輕蹭著頸間的皮膚,看上去像一隻無害又黏人的大狗狗。

  燥悶了一天的宋厭突然在那一刻生出一種極度接近平和的無力感。

  沉默看了三秒:「……」

  算了,愛護動物,人人有責。

  於是又認命般地背對著夏枝野躺回了被窩。

  身後的人順勢把胳膊搭上了他的腰。

  宋厭也放任不管,裹緊被子,閉上眼,自暴自棄地想,管他媽的,睡得著就睡,睡不著拉倒。

  背後過於緊密的溫熱依靠在夏夜顯得格外黏悶,無力感卻帶著巨大的疲憊和某種柑橘調的洗髮水味道一起緩慢沒過他的神經末梢,逐漸麻痹了那些屬於白日的煩躁和困擾。

  ·

  翌日早晨,兩人是被一陣瘋狂的敲門聲叫醒的。

  宋厭起床氣重,皺著眉扯過被子把頭一蒙,繼續睡。

  夏枝野起身開門,朝門外兩人不耐煩道:「催命呢。」

  「怎麼說話呢,我和商淮這不是怕你又睡過頭又遲到又被劉德青罵嗎。」

  「就是,我和周子秋都是好意,絕對不是為了一大早就來問你借漫畫。」

  夏枝野初中開始就和這兩人鬼混,太知道他們是什麼德性了,白眼都懶得翻一個,讓開身:「自己去找,拿了就滾。」

  「得嘞,謝謝夏爺!」

  兩人破門而入,直奔目標而去,然而卻在夏枝野的床前頓住了腳——因為他們看見了夏枝野的被子下方露出了一截腿。

  一截又細又白又直的腿。

  腿型筆直纖長,踝骨精緻凜冽,皮膚被深灰色的床單襯出一種脆弱感十足的冷白,陷在柔軟的布料之中,實在惹人想入非非。

  周子秋不禁痛心疾首:「夏枝野,你怎麼能這樣!」

  商淮怒其不爭:「就是!你怎麼可以把女生帶回宿舍!」

  「你知不知道現在就連某些站都不准未成年人發生關係了!」

  「你還在現實生活中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

  「你這簡直就是對彼此的不負責任!」

  「還是對純潔戀愛的無情踐踏!」

  兩人慷慨激昂,義正辭嚴,似乎恨不得當場把夏枝野浸豬籠。

  然後被子就被掀開,露出一張漂亮精緻卻臭到打算當場滅口的臉:「誰他媽是女生。」

  商淮:「……」

  周子秋:「……」

  雖然一般男的臉確實長不成這樣,但這也確實應該是個男的。

  他們不約而同地轉頭看向夏枝野,滿臉震驚:「老夏,你他媽居然好這口?!」

  夏枝野:「……」

  宋厭:「……」

  傻逼年年有,今年特別多。

  夏枝野照著他們的腦袋一人給了一下:「一天天腦子裡都裝些什麼黃色廢料,這是我們班新轉來的宋厭,和我一個宿舍,腳崴了,我就把我床讓給他了。」

  商淮正好瞟到宋厭另一隻打著石膏的腿,鬆了口氣,拍著胸脯:「那就好,那就好,嚇死我了。我還想如果你真的好這口,我就要質疑一下我們這麼多年的友誼到底純不純潔了。」

  「滾,就算老子是彎的,也看不上你們這樣的。」夏枝野一腳一個踹出門外,「記得幫我帶早飯,兩份兒。」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門,轉頭對宋厭道:「走吧,起來收拾收拾,送你上學。」

  ·

  儘管宿舍樓到教學樓只有幾百米的距離,但是按照宋厭的傷勢和南霧市的地理情況來說,基本也夠得上一個飛奪瀘定橋的難度。

  加上宿舍位置太隱蔽,打車不好打,等兩人終於到了學校大門的時候,已經遲到了足足二十分鐘。

  劉德青站在學校門口,遠遠看見夏枝野,立馬開始嚷嚷:「怎麼又是你!開學第一天就遲到,你還有沒有把我這個教導主任放在眼裡?還有沒有把校規校紀放在眼裡?檢討!必須寫檢討!寫一千……誒,宋厭同學?你怎麼也在這裡?」

  「腳受傷了,夏枝野扶我。」

  「哦,這樣啊,那沒事了。同學之間嘛,就應該互幫互助團結友愛,夏枝野,不錯,老師對你進行口頭表揚,快去上課吧。」

  「行,謝謝劉主任。」

  夏枝野扶著宋厭一瘸一拐地往教室走去。

  宋厭問:「你笑什麼。」

  夏枝野:「沒什麼,就是覺得劉主任不愧是學過川劇的。」

  「?」

  「變臉變得真好。」

  「……」

  是挺好的。

  不過大概也是因為覃清打點得好。

  但不幸的是,不是所有人都和劉德青一樣善於變化。

  早上第一節課是數學課,數學老師叫羅偉,是個年過五十的壞脾氣老頭,眼看都要下課了這兩人才姍姍來遲,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也不管什麼受傷不受傷的,吊著嗓子,摔著三角板,足足把兩人罵了五分鐘,才以一句「一人一份五百字檢討」做了結尾,放他們回了座位。

  剛到座位,屁股還沒坐熱,就又被一嗓子吼起來:「夏枝野!你暑假作業呢!」

  「報告老師,做完了。」

  「做完了就交上來!」

  「做完後我又弄丟了。」

  「……」

  羅偉覺得自己三十年的從業經驗受到了侮辱,手往門外一指:「你們兩個給我站到外面去!檢討再加五百字!寫完前不准回來!」

  無辜躺槍的宋厭:「?」

  他決定搶救一下:「老師,我只有一條腿。」

  「一條腿也給我站!」

  「?」

  「金雞獨立沒學過?」

  「……」

  也行吧。

  剛進教室的兩人又互相攙扶著走了出去。

  場面一時頗為心酸。

  宋厭覺得夏枝野沒寫作業這事兒也就算了,畢竟不良少年都不寫作業,但是編瞎話的時候能不能稍微靠譜一點,也不至於把人老頭兒氣成這樣。

  面無表情地從包里拿出筆和本子,墊在走廊的窗台上,準備開始寫,一旁的夏枝野戳了戳他。

  「有屁就放。」宋厭頭都沒抬。

  夏枝野:「借支筆和紙。」

  「你的呢?」

  「弄丟了。」

  宋厭抬起頭,發現夏枝野兩肩確實空空如也:「你書包呢?」

  「應該是丟麵攤那兒了。」

  宋厭這才想起來,昨天晚上夏枝野為了送他去醫院只顧得上拿了他的書包,沒拿夏枝野自己的。

  所以作業丟了這事兒居然是真的。

  而且如果不是因為自己腳傷的緣故,今天早上夏枝野也不會遲到。

  宋厭轉回頭,表情冷淡:「你那份我幫你寫。」

  「別。」夏枝野一點也不見外地從他筆袋裡拿出一支筆,又順手扯了一張紙,「字跡不一樣,回頭被老羅看出來了,又得再寫一份,所以還是我自己來吧。而且……」

  夏枝野難得的正經。

  宋厭偏頭:「而且什麼?」

  「而且寫檢討這事,整個三中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你幫我寫的話必然不能寫出我的風采,有損我在文壇的威嚴。」

  「……」

  宋厭發誓,自己再相信夏枝野會正經一次,自己就是傻逼。

  ·

  兩人對上數學課也沒什麼興趣,站在走廊上,直到下了課都還沒把五百字寫完。

  正夾著筆,一轉一轉,欣賞著南霧三中的風景,有人在身後怯怯叫了聲「野哥。」

  回過頭,是個瘦瘦小小眼睛賊大的男生。

  宋厭覺得看上去好像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

  夏枝野看了那男生一眼,放下紙筆,懶洋洋道:「走吧,去那邊說。」

  宋厭一向秉持「關你屁事關我屁事」八字方針,對別人的事向來不感興趣,但他從小聽力就很敏銳,所以即使沒想著聽,兩人的對話還是不可避免地入了他的耳。

  男生好像叫張面面,聲音很小:「野哥,我媽給我說了,昨天晚上那群人又去鬧事了,多虧了你。」

  夏枝野不怎麼在意:「小事。」

  「哦,還有,你書包落在我們家麵攤,裡面東西全濕了,我媽說今天全部烘乾後給你送到學校來。」

  「嗯,謝謝阿姨。」

  「那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回去看書了。」

  「等下,這八十塊錢你先拿著。」

  「不行,野哥,我不能再借你的錢了。」

  「讓你拿著你就拿著,下月初你再還我就行,不然劉越收不上班費又要找你麻煩。」

  「…….」

  「行了,別婆婆媽媽的,我回去寫檢討了。」

  「謝謝野哥。」

  宋厭轉著筆尖的指節原地微滯。

  原來夏枝野昨天非要帶自己去那家麵攤吃飯是這個原因。

  難怪會覺得這男生眼熟,現在想想,長得和麵攤老闆娘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再想到昨天上午夏枝野被混混們堵在家門口要債的場景,以及那間巴掌大的院子裡年邁的老人與年幼的孤女,宋厭突然覺得這人好像沒那麼傻逼。

  雖然家庭環境複雜了些,作風不良少年了些,腦迴路神經病了些,但起碼底子上很正。

  甚至宋厭覺得如果阮恬非要讓他們一幫一互助學習的話,也不是不行。

  畢竟知識改變命運。

  夏枝野這人或許還能搶救搶救。

  想著,偏過頭,打算問問夏枝野後面有什麼安排。

  結果一偏頭就看到了夏枝野面前的那封檢討,上面洋洋灑灑寫著:

  「昨晚的雨下得和依萍去陸家借錢的那天一樣大,而我那位如同依萍一般尖銳又美麗的同桌一不小心在風雨中丟掉了他的刺。於是作為南霧三中最為英俊瀟灑正直善良的同學,本人夏枝野決定見義勇為,英雄救美……」

  一不小心丟掉了自己的刺還被英雄救了美的宋依萍同學:「……」

  他覺得三十秒前的自己可能是被瓊瑤奶奶附了體才會覺得夏枝野還有救。

  畢竟知識可以改變命運,但不能創造醫學奇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