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著婦人頭的女孩並不知道這句話的含義,摸著隆起的肚子,姣好的面容上屬於母親的溫柔微笑。
她立刻被自家哥哥拉到一邊。少年怒視著戴鬼面具的男人,表面瞪得厲害,心裡卻不住犯怵。還沒等他想好說什麼比較能顯示自己的男子氣概時,對方忽地把冷冽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來到他父親身邊,小聲說了一句什麼。
他看見自己父親臉上露出了天塌般的表情。
然後,父親的目光轉移到了妹妹身上,他似乎猶豫了什麼,最後還是下定決心:「好,請您到時候一定別忘記。」
「不會忘的。」陸言禮最後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轉身離開。蘭之玉連忙跟上。
少年站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乎又發生了什麼,他聲音顫抖,不可置信地問:「爹,您剛才答應他什麼了?」
「你不需要知道。」
「你答應他什麼了?」少年不管不顧地問,他死死地抓住妹妹的手,瞪著自己父親的眼睛不由自主發紅,聲音提高,「你答應他什麼了?!」
「沒什麼。」中年男人的目光在兄妹倆相握的手上打了個轉,最終還是沒說出口,千言萬語只化作一句,「多照顧你妹妹。」
少年攬過自己的妹妹攔在身後:「不用你說我也知道!」
他本以為父親要教訓他,誰知他不過定定地看了自己好幾眼,只說一句話:「該去你師父那兒了,下個月就過去。」
「去那裡幹什麼?」少年有點牴觸。
他們家世代學道術,唯有他,因為十八年不得出門,一直無緣見到本該教導他的師父。
誰知父親根本不回答,徑直往裡屋去。少年迷茫了一會兒,還是鬆開妹妹的手,跟上去。
妹妹在原地看著父親和哥哥的身影,心中憂愁,摸摸肚子,轉身隨母親回房間。
少年解了禁令,當天就憋不住在城裡到處跑、到處玩,什麼都是新鮮的,忽地看見一家音像店,店外正掛著那個女孩的海報,底下還寫著那個女孩的名字,急忙湊過去打聽。
蘭之玉。
她的名字真好聽。
少年一想到她,就忍不住心頭火熱,左看右看,在店主推薦下掏錢買了幾張碟子,打算回家聽。
被心心念念的蘭之玉知道那個少年的心思,沒放在心上。她此刻有些不安地跟在陸言禮身後,不知道自己是否犯了錯誤。
她不明白自己去一趟的作用是什麼,似乎什麼也沒做,就是看他說了幾句話而已?
是不是自己哪裡讓他不滿意了?
陸言禮心裡卻放下心來。
他不過是為了讓林家長子愛上蘭之玉而已,蘭之玉什麼也不必做,只要讓那個人看見她,愛上她,就夠了。
從目前的實驗效果來看,無論是哪一次,無論在什麼時候,林家長子都一定會愛上蘭之玉,並願意為了她復生不惜一切代價。
「我該走了。」回去後,陸言禮說。
蘭之玉更慌亂了,她剛想問,後者卻只微笑開口:「沒關係的,神會保佑你。」
說罷,他轉身離開,徒留蘭之玉望著他的背影,那道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中,再也找不見。
「神會保佑我?」蘭之玉如此安慰自己,心裡卻總有些不安。
真的嗎?
她看著房間裡的奢侈擺件,心中惶恐不安。
蘭之玉並不知道,就在不久的將來,她便會知道,她此刻的預感是正確的。
陸言禮沒有理會,他帶著那尊雕像,去往了另一個時空。
他必須保證一切按照既定的未來發展,如那位道士,必將愛上蘭之玉,從而為她不惜殺死全城的人。
又比如,林初的出生……
另一個世界的另一個時空。
「現在可以進入了。」
他們等待了很久,並沒有發生異常,折返後,小高的屍體依舊停留在原地,血液已經乾涸,上空盤旋的幾隻烏鴉時不時飛下來叼走一塊肉。
莊瓷揮手趕走那些烏鴉,幾人見慣了生死,心中難過一會兒,還是就地把人埋了。拍去手上泥土後,所有人都做好了準備,一點點靠近隧道口。
這是外界通往靈媒小鎮的異世界通道,反過來走,會發生什麼?
幾人站在洞口後,終於明白了小高說的不敢進入是什麼意思。
他們也察覺到了洞內那股恐怖到極點的氣息,就好像,裡面蹲著一個不知名的擇人而噬的猛獸,而他們,就是獵物。
定定神,林初走在了最前面。一時間,幾個隊友反而因為畏懼不敢上前,只有陸言禮抬腿邁了進去。
是黑暗。
黑暗又冰冷。他聽到了細細碎碎的人聲,聽不清在說什麼,卻無端感覺很煩躁。
他們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無臉女,然而能夠穿梭兩個世界的隧道並不是那麼好探索的。他沿著牆走,什麼也看不清,陸言禮也知道,不能去看,不能去聽,所以進洞後他一直低著頭往前進。
不同於其他人,他對小高到底撞到了什麼這個問題比較感興趣。陸言禮計算了位置後,慢慢把自己的位置往前推,打算找到碾壓物。
隧道外,森林裡。
一個高大的無臉女孩從在一堆綠樹包圍中慢慢坐起身。
她實在太高了,哪怕只是坐著,腦袋也高出了樹身一大截。她似乎發了一會兒呆,不知注視著哪個方向,而後自己一點點爬起,搖搖晃晃地往靈媒小鎮城中央走去。
她的頭髮……已經完全濕透了,披散在腦後,一滴滴往下落水。
無臉女邁開步伐的一瞬間,長裙飄起。而她的裙擺下,是……
隧道中正在行進的林初忽地頓住了。
她沒來由地產生了一股從腳尖躥升到頭頂的巨大不安感,這股強烈的不安讓她非常想就此回頭快些衝出去。她不知道這種感覺具體是為了什麼,但林初心中很明白,一定是發生了某種極為恐怖的不可逆的變化。
她停下了腳步。
去往異度空間的隧道里,不能看,不能聽,不能發出聲音,也不能停下太久,否則,她必然會迷失在無邊黑暗中。林初停頓了一會兒,最終選擇相信自己的直覺,毅然轉過身去,往回走。
哪怕這樣或許會和隊友們及陸言禮暫時分散,她也必須這麼做。
另一邊,陸言禮在黑暗中繼續前進,他沒有靠牆,只依靠著自己推測出的數據,筆直地行走在黑暗中。如果有人從上往下看他的行進路線,會發現他的路線沒有一丁點兒打彎。
陸言禮走了很久很久,久到自己都快忘記時間時,他忽然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鼻腔里後知後覺地傳來血腥腐臭味。
果然,那輛車撞到了某個人,或者,某具屍體。
他蹲下去,一點點摸到了那具屍體。
已經涼透了,發軟,有點漲,遭受過碾壓後一部分肉黏連在地面,骨頭碎裂,扎穿表層皮膚。他順著鞋尖摸到了衣物,大致分辨出了那是什麼材質樣式,甚至想像出了顏色。而後,他一點點摸上那人的臉,想知道對方長什麼樣。
這是他長久歷經生死後掌握的又一項技能,只要接觸到,陸言禮便可將觸碰對象畫出。
只不過,這一回……他的指尖,觸摸到了一片空白。他不可置信地又細細去摸索,本該長了眼睛鼻子的地方卻一片平滑,什麼都沒有。
這具屍體,沒有五官。
陸言禮蹭地站起身,下意識後退兩步。
沒有五官,意味著他的死亡絕不是汽車碾壓那麼簡單。
陸言禮站在原地停留了一會兒,他想了些什麼,在即將迷失的前一刻,他還是決定繼續往前進。
逃離一個異度空間絕非只有逆行那麼簡單。例如他曾經經歷過連接著地鐵站的詭異血霧空間,需要破解那個空間的詭異才能離開,如果單純沿著鐵軌往前走,不知會去往哪裡。而這回……
他也不知道自己會去往哪個空間。
黑暗中,還有人和他一起默默前進。
他們都不知道的是,林初已經調轉方向,打算重新回到靈媒小鎮。可惜,她的願望未必能實現。
漸漸的,眼前出現了光亮,陸言禮知道,自己快到出口了。他不由得加快了腳步。
和他一樣加快步伐的,還有其他兩位調查員。
林初為了保險起見,選擇只讓三個人進入隧道,其他人在外接應。而現在,調查員的數量變成了兩位。
陸言禮快步走向光亮處,在即將踏出去的一瞬間,他看見了外面的世界……
另一個世界。
陸言禮懷中揣著一尊紅色塑像,他去往了另一個時空。
準確來說,他是去往了這個世界的三年後。
這三年,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例如,林家長子終於正式拜入師門學習,他聰慧過人,短短几年便展現出了驚人的天賦。
例如,原本紅極一時的女星蘭之玉忽然暴斃,死得不明不白,在她死後,不少人很快將她遺忘。
又例如,林家長女順利誕下一個女嬰。
本該是值得慶賀的喜事,林家上下卻對此諱莫如深,不辦酒不擺宴,對外也不公布這個孩子的存在。為此,早早嫁人又因丈夫死亡重新回家的年輕婦人整日懨懨,鬱鬱寡歡。
她想不明白為什麼。
恰逢哥哥回家探親,她平生和哥哥關係最好,一眼就看出他似乎在外面遇到了什麼事。兄妹倆私下裡坐在一塊兒談心,女嬰在一旁睡得正香,小小的手攥成拳,呼吸輕微。
哥哥不願意說自己發生了什麼事,漸漸的,便換成了妹妹低頭抹淚,訴說委屈。聽完後,哥哥怒不可遏。
「我知道這是為什麼。」哥哥咬緊牙關,「這都是那個傢伙,肯定是他又對父親說了什麼,就像我一樣,平白被關著十幾年,現在輪到她了。」
他還記著不能太大聲把小外甥女吵醒,聲音又低又急。
妹妹臉上滿是愁苦:「那……那該怎麼辦呢?她總不能老這麼沒名沒分的,那人也沒說個時間,萬一……」
「沒什麼萬一,我現在在和師父們學習。我肯定比他厲害。」少年拍胸脯保證,「到時候,管他說什麼厄運不厄運,我說好運就是好運。」
妹妹噗嗤一聲笑出來,忽地聽見有人敲門,他們的母親敲開門後,徑直走進。
「快,今天有貴客上門,小鳶,把初初抱上。」
妹妹大名林鳶,下意識應一聲後,轉身抱起沉睡的女兒,少年卻對貴客這個詞分外警惕,問:「又是什麼貴客?」
母親卻不理他,只叮囑他不能沒禮貌。林鳶回頭看哥哥一眼,還是轉身和母親一塊兒走。哥哥原地生一會兒悶氣,也跟了上去。
他最不願意看到的事情發生了。
和兩年前一樣,那個給他帶來十八年痛苦的男人坐在客廳里,他臉上還帶著遮住大半張臉的鬼臉面具,露出蒼白的下巴。少年一瞬間驚慌失措,轉頭就跑,躲進附近的一個房間決定等對方走了再出來。
該死的,這傢伙怎麼又來了?
他隔著窗戶偷看,頭腦有些恍惚。
為什麼,他總覺得那個男人身邊……應該有個女孩子?
奇怪,他上次來的時候,是不是帶了一個女人?
少年陷入了混亂中,不斷敲腦袋。
大廳里,氣氛並不太好。
「好久不見。」那個男人冷淡地對他們點點頭,目光落在了林鳶……懷裡的孩子上。
他徑直向林鳶張開了手,林鳶不知所措地看向父親,父親點點頭,梳著婦人頭的少女有點不安,還是把孩子遞了過去。
不可避免碰到的一瞬間,她察覺到對方身上的冷意,驚到渾身起雞皮疙瘩。對方卻穩穩地接住熟睡中的女童,非常熟練地抱在懷裡,輕輕拍了拍襁褓,動作輕柔。
「那麼,孩子我帶走了。」他向中年男人點點頭。
林父心中苦澀,還是咬牙點點頭。
什麼?!
林鳶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猛地扭頭看向自己的父親,又看向戴鬼面具的男人,以為自己聽錯了,卻發現不是錯誤,是真的!她張開口,聲音乾澀:「你們……什麼把孩子帶走?你要把她帶走?」
「是的。」陸言禮絲毫不避諱,「只有這樣,一切才能走上正軌。」
這句話一下子點燃了林鳶的導火線,她立刻尖叫出聲:「不行!你想把她帶到哪裡去?她還那么小,你想對她做什麼?」
陸言禮後退半步,恰好躲開想撲過來搶走孩子的林鳶,再次向眾人點點頭:「告辭。」說罷,他抱著孩子轉身離開。
「好了!別鬧了!」林父攔下一瞬間瘋狂的要再次撲上去林鳶,死死攥住她的手,「有些東西,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把孩子給他吧,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什麼沒有辦法?他還想怎樣?你們關了哥哥十八年,現在又要聽他的話又要做什麼?!」林鳶崩潰大哭,她被父親抓住手,怎麼也掙脫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男人把孩子抱走,「把孩子還給我!還給我!」
「還給我!!!」
「哎!等等!你想把初初帶到哪裡去?」林鳶的哭鬧驚動了少年,他出來得晚了些,剛好看見抱著孩子要邁出走廊的陸言禮,一個縱身跳到陸言禮身前。少年死死咬牙撐住了下意識發抖的身體,拔劍指向對方,「你想幹什麼?把孩子交出來!」
劍尖停留在對方面部,有點兒抖,那個男人卻沒有任何反應,而是把抱孩子的手從兩隻減為一隻,另一隻手從懷裡取出一本不知什麼東西,遞給他。
「這是給你的。」
「什麼東西?」少年下意識接過,就在劍偏移的一瞬間,那個男人已和他擦肩而過。
他猶豫一會兒,還是選擇打開那本畫冊。然後,少年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不要走!!攔住他!哥哥攔住他!!」
「我的孩子……」
身後傳來妹妹崩潰到歇斯底里的哭喊,少年卻站在原地,像是沒聽見似的,一動不動。
手中長劍哐啷一聲,掉落在地。
他手中拿著一本畫冊,畫冊第一頁,夾著一張年輕女郎的海報,那雙眼睛笑意盈盈地注視著少年。
他……他終於想起來了。
她死了。
她死了!所有人都把她忘了,連自己也把她忘了。
哈哈哈哈哈哈……
少年站在原地,忽地又哭又笑,哭聲悽厲,笑聲尖銳。
林家一雙兒女,在同一天瘋了。
陸言禮並不在乎,或者說,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他要讓一切事情的起源走上正軌,而後,在一次又一次的輪迴中尋找破綻,只有這樣,他才能超脫。
懷裡的孩子睡得香甜,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她在無知無覺中,被帶入了另一個時空。
這些日子,陸言禮必須不斷遊走,他不能在一個地方停留過久,那會讓他迷失。他找了個記憶中安定的時空停留後,開始了對幼年林初的殘酷訓練。
「三小時內跑不完一百圈,沒有飯吃。」
戴鬼面具的男人說完便關上房間,徒留不過幾歲的女童站在房間裡抹淚,擦掉眼淚後,她邁著短小的腿一圈圈跑起來。
林初非常非常聰明,聰明到不像是個兩三歲的小孩。她知道自己從家中被帶走,也知道,眼前這個男人絕不會因為自己是小孩就心軟,她不聽話,可能真的會死。
陸言禮離開後,就去往了下一個房間,對她進行監視。
監視器顯示屏中,不止有一個小孩。
林初、楚休、楚閒、莊瓷……
陸言禮默念出了他們的名字,目帶冷意。
一次又一次,這一次,他能成功嗎?
他也不得而知,但他依舊要這麼做。時間閉環已經形成,要麼打破,要麼……死。
跑完一百圈,幼小的林初一下癱軟在地,她還記得男人的教導,沒有躺下,而是努力爬起來,一點點繞圈走。
「很好。」那個戴鬼面具的男人又一次出現,簡單誇獎一句,替她按摩四肢後,又給她注射了一支不知名的藥劑。
林初沒有哭。
聽說,這種藥是給她增強體質的,林初不太確定,但她的確感覺自己力氣變大了很多,跑步速度也快了不少。
吃過飯後,她被要求完成拼裝槍枝、速記、仿寫等訓練,一切合格後,陸言禮把她帶到了一個新的房間。
那裡有一個快死去的人,堵上了嘴,四肢沒有綁住。
林初記得這個人,他曾經用非常噁心的眼神打量自己,在男人把她帶出去要求記住路程自己返回的途中,那個男人向自己搭話,還想做些別的事情,好在,很快就被制止了。
「五分鐘。」陸言禮遞給她一把刀,「要麼你活,要麼他活。」他摸了摸女孩柔軟的發頂,聲音同樣輕柔,話語裡的殘忍卻讓地上已經爬不起來的男人驚恐萬分。
「唔唔……唔唔唔!」地上的男人像案板上的魚拼命掙紮起來,眼裡滿是哀求。
林初看了看那把刀,伸手接過,慢慢向那個男人走去。
絲毫沒有猶豫,一刀斃命,鮮血濺了滿臉。
「做得很好。」
陸言禮帶她去洗手,一點點給她擦乾淨,蹲下身,漆黑雙眼透過面具直視她的眼睛,「現在,你合格了,可以去新的地方。」
陸言禮讓她遺忘了所有的事情,遺忘了自己的教導,遺忘了林家。而後,他抱著熟睡過去的孩子進入古墓,通過雕像與時空隧道,到了一個新的世界。
他來到了一座幾乎淪為廢土的城市中,靜靜等待。
「誰在那裡?」
有人來了。
陸言禮站起身,確保趕來的調查員能看見自己後,轉身離開。
女童躺在原地,睡得正香。
「……不見了……只有一個小女孩……對,她什麼都不記得了……」
林初聽著那幾個人低聲交流,睜著眼靜靜等待。
「你還記得自己叫什麼嗎?」其中一個女性問她。
「……林……初……」一直搖頭的女孩點點頭,說出了這兩個字。
她什麼都不記得了,除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