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瀟瀟是個毫無底線的人。
被我趕出聚歡樓後,她真的跑到官府去告,說自己被掌柜敲詐,還說我是背後主使之人。
京司衙門的官員立了案,派衙役來傳召我,例行問話。
衙役們從正門進聚歡樓,立刻引起了不小的騷動。
我問心無愧,並不覺得害怕,但無語至極。
事情本就與我無關,但她偏要鬧這麼一出,存心噁心我。
亦或者,士農工商,她覺得自己是官眷,高我一等,到了衙門,她能憑藉身份碾壓我。
腦海里閃過這個念頭,我不由自主出了一身汗。
倘若她真仗勢欺人,我該怎麼辦?
我沒權沒勢,沒有人可以依仗,似乎只能任她欺負了。
細論起來,我其實也跟權貴們沾了邊,認識公孫琴姐弟和陳青禾,尤其是陳青禾,地位非同一般。
但陳青禾是閨閣女子,公孫祈官職不高,似乎給不了什麼助力。
做夢都想不到,我曾盡全力托舉宋如松,有朝一日,會有人依仗他的權勢,捅我一刀。
我這是給自己養了個禍患嗎?
在這一刻,我深恨自己勢單力薄,養虎為患,卻又無能為力。
民不與官斗,春香顯然也想到這一點,急得團團轉。
罷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聽天由命吧。
我安撫住春香,朝來傳話的衙役道:「勞煩你們跑這一趟,我與你們走就是了。」說著便走近他,不動聲色塞了一張小額銀票。
小鬼難纏,該有的打點不能少。
衙役見我配合,緩和了神色,提點道:「因辛氏是官眷,大人特意定了,就在後衙問話,讓我即刻將人帶過去。辛老闆,你自己注意一些。」
我點點頭,真心實意道了謝,心中越發覺得不妙。
在京城多年,我也知道了京司衙門的縣令姓施,單名一個拓字。
京城權貴最多,他能坐穩這個位置,還如魚得水、左右逢源,自然也是有幾分本事的。
今日,他因辛瀟瀟是官眷,特意在後衙理事,大開方便之門。
這案子還沒審呢,似乎他就站在辛瀟瀟那邊了。
我的境遇,可能會有點慘。
一路無話,等進了後衙,就見有位縣令模樣的人當堂坐著。
辛瀟瀟以絲帕遮面,坐在下首,看向我的目光,透著幾分得意和毒辣。
人到齊,施縣令開始問話。
辛瀟瀟一口咬定我是主使,要我賠償損失,還想將我下獄。
我冷笑,反駁道:「你與你店裡的掌柜發生糾紛,與我有什麼關係?單憑你幾句話,就想拉我下水嗎?你有證據,直接將證據擺出來就是。」
辛瀟瀟自然沒有證據,只翻著眼睛道:「事情就是你做的,你狡辯也沒用。哼,你是商人,唯利是圖,狡猾奸詐,與我又是死對頭。」
「我出了事,你是最大的得利者,憑這一點,就能定你的罪。」
我額頭青筋亂跳,冷冷道:「你這些話,都是憑空臆斷。你要是有證據,直接拿出來就是,何必浪費大人的時間?」
辛瀟瀟冷笑,看向端坐著的施縣令,顧左右而言他:「大家的身份來歷,事情的來龍去脈,大人都知道了。接下來,就全憑大人決斷了。」
施縣令沉默了一會兒,嘆息道:「這事兒,你們各執一詞,實在讓本官為難。你們都是女子,上公堂了,面子不好看,也影響名聲。何況,你們還是親姐妹,更沒有必要讓人看笑話了。」
「不如大家退讓一步,是非對錯就不深究了,辛老闆,你很有錢,這事兒即便你不說,從你那鋪子的紅火情況,也能猜出來。這樣,你拿銀子出來,周濟一下妹妹,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我露出不敢置信之色。
是非對錯,怎麼能不深究?
這算什麼縣令?事實擺在眼前,他不秉公處理,卻一味和稀泥。
我有錢,就活該被辛瀟瀟敲詐嗎?
這算什麼?劫富濟貧嗎?
在權勢面前,普通人毫無還手之力。
難怪有士農工商的排行,商人真真是社會的最底層。
辛瀟瀟卻很滿意這個方案,尖聲道:「我不多要,只要能拿到三千兩銀子,我立馬收手。」
施縣令頷首,看著我道:「辛老闆,你意下如何?」
我斷然道:「天下事,逃不過一個理字。事情不是我做的,我不可能認,錢我不可能出。」
「誰主張,誰舉證,光憑一張嘴就定我的罪,天理何在?」
人生在世,有些東西必須堅持。
見我不願配合,在場之人都變了臉色。
辛瀟瀟冷笑道:「照你這意思,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哼,你跟大人對著幹,以為自己能好日子過?」
她哼了一聲,仿佛勝券在握一般,語氣森然:「大人,辛氏無視您的權威,您快叫人將她拉下去,打一頓板子,試一試最新的刑具,讓她知道厲害。」
我抿緊唇,身體不由自主緊繃起來。
察覺到我的緊張,施縣令反倒笑了起來,施施然道:「辛老闆,本官好生勸一句,做人還是識時務的好。」
他竟直接站了隊,毫無半點忌諱!
辛瀟瀟看我的目光,仿佛在看一團肥肉。
她嘆息道:「之前是我錯了,以我的身份,何必親自下場跟你斗?我抬一根手指,就能將你壓得翻不了身。」
囂張跋扈的她,徇私舞弊的他,再加一個精神緊繃、幾乎要崩潰的我。
這場景,怎麼看怎麼魔幻。
一直縮在角落的春香,忍不住跑到我身邊,帶著哭腔道:「東家,想開一些,錢可以再賺。」
我閉上眼,長長嘆了一口氣。
是呀,錢可以再賺。
人生在世,有些東西必須堅持,這話是對的。
但,在堅持不了的時候,也得學會放棄。
如果我今天獨身一人,我可以拼盡了全力抗爭,與惡勢力對抗。
但我並不是一個人,我的身後,還有兩個孩子,有母親,有朋友,有一群與我一起打拼的人。
倘若我的名聲毀了,他們怎麼可能不受影響?聚歡樓的生意,怎麼可能繼續紅火?
低頭吧,辛元元。
低頭吧,活下來最重要。
低頭吧,認了這次敲詐,以後找到機會,討回來就是了。
錢財是身外之物,千金散盡還復來。
腦海里閃過種種念頭,我咬著唇,看向辛瀟瀟。
我要將今日的際遇記下來,將她面目可憎的模樣記下來,來日,定要復仇!
耳畔傳來一陣腳步聲,有丫鬟進來道:「大人,有貴人到了,正在書房等候,師爺讓你馬上過去。」
眾人吃了一驚,摸不著頭腦。
見丫鬟神色鄭重,施縣令反應極快,立刻起身道:「既如此,等本官忙完了再說。」
等到了書房,施縣令冷汗都要下來了。
來人竟是吏部尚書、內閣重臣,袁鑫榮。
他長得高大,背手而立,穿著青色直裰,腰上配了一塊和田墨玉墜兒。
明明穿的是常服,看上去仿佛是個儒雅書生,但他身上散發著絲絲冷意,又帶了幾分大權在握的威嚴,讓人不由自主生出幾分懼怕。
施縣令定了定神,笑著上前行了禮,客客氣氣的道:「袁大人來訪,蓬蓽生輝,有失遠迎,還望見諒。」
袁鑫榮瞧他一眼,淡聲道:「本官得了些好吃的吃食,特意拿過來,讓你嘗一嘗。」說著,便看向身側的小廝。
小廝忙奉上提籃,拿出幾樣吃食,擺在書桌上,還貼心遞上筷子。
施縣令一頭霧水,卻不敢不接,不敢不嘗。
剛吃進嘴裡,袁鑫榮便道:「好吃嗎?」
施縣令食不知味,卻不得不用最快的速度將食物咽下,賠笑道:「好吃,好吃,色香味俱全。」
袁鑫榮便意味深長的道:「自然好吃,這是從聚歡樓採買的,近段時間,本官每天的晚餐,基本都被聚歡樓承包了。」
施縣令暈頭轉向,腦子幾乎成了漿糊。
一旁的師爺,卻不由得變了臉色,很快又露出恨鐵不成鋼之色。
施縣令維持著笑容道:「下官……下官愚鈍,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
袁鑫榮眼底一派冰冷之色,冷笑道:「是嗎?本官昨天看書,還學了一句話:為眾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凍斃於風雪;為蒼生治水者,不可使其沉溺於湖海。內中深意,本官略有所悟,今後也會將這句話記在心上。」
「施縣令,你若是有空,也好好參詳參詳。」
「本官言盡於此,告辭。」
他丟下這句話,竟直接往外走。
竟然來去匆匆,實在古怪。
施縣令不敢留,只得陪著笑容,將人好生送了出去。
直到此時,師爺才敢湊近,嘆氣道:「大人,聚歡樓的老闆,就是今天的被告。」
「那一位,在京城頗有大義之名。」
施縣令「啊」了一聲,恍然明白了袁鑫榮的來意,頓足道:「原來,他是為那位女子出頭來的呀。」
師爺重重點頭。
施縣令皺眉,聲音中透著萬分詫異:「他與那辛老闆,怎麼會認識?他怎麼會來得這麼及時?且我之前聽說過袁尚書,此人性情冷淡,從不徇私,今天怎會這麼出格,毫不避嫌?」
「還有,瞧那辛老闆的樣子,似乎並不知道自己是有後台之人呀。」
師爺沉聲道:「具體緣故,在下也不清楚,但袁大人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該怎麼做,大人想必心裡有數了。」
文人交流、爭鋒,講究含而不露。
袁鑫榮這般,已經不能算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施縣令垂頭喪氣道:「知道了,本官心裡有數,不用你提點。」
身在京城,為了能保住地位,他將「見風使舵」策略使得爐火純青。
原告是新科狀元妾室,鎮南王府的管家,也特意來打了招呼。
雖沒有證據,但被告只是尋常商女,是被拋棄的棄婦,沒有任何後台。就算受了冤屈,也找不到說理的地方。
姊妹相爭雖然狗血了些,但站在誰身後,根本就不用多考慮。
且自己心裡清楚,宋家吃肉,自己怎麼都會分一口肉羹。
明擺著不要本錢的買賣,自己為什麼不做呢?
真相如何,根本就不重要。
誰曾想,突然又殺出一個袁鑫榮。
這尊佛,不是自己惹得起的。
何況,此事的確是原告理虧。
如今,也只能擺正心態,秉公處理了……
施縣令離開後,我不願看辛瀟瀟的嘴臉,便特意攜了春香,移步窗前。
我拍著春香的肩膀,安撫道:「別急,別急,會有辦法的。」
春香想說話,眼淚卻流出來了。
我幽幽嘆氣,心底萬分委屈,不由得也想大哭一場。
辛瀟瀟卻在這時走近我,笑眯眯的道:「索性叫你死個明白,今天不止夫君讓人過來打了招呼,夫人那邊也使了力的。辛元元呀辛元元,做人做到你這份上,有什麼意思?」
我不看她,也不說話。
辛瀟瀟卻不肯就此放過我,嘆了一口氣,又道:「你說你是何苦呢?之前我讓你給一千五百兩銀子,你不願意。如今折騰了一場,不僅要拿銀子,還得翻倍呢。」
她圍著我轉圈,趾高氣昂的道:「我真後悔呀,我明明比你高貴很多,卻跟你一起比經商,沒有用上自己的優勢。」
「好在我如今開了竅,辛元元你做好準備,以後三五不時就給我,給宋家送點銀子孝敬孝敬,不然,今天的場景絕對會重演。」
春香瞠目結舌,忍不住道:「這也太不要臉了,你怎麼不去搶?」
辛瀟瀟冷笑:「賤婢,你少在這裡大喊大叫,『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滋味,你主子想必是品嘗得淋漓盡致了。你現在看清了吧?你主子雖然能賺點小錢,但骨子裡並不是一個能立得起來的人。碰上有權有勢的,一個指頭就能將她碾死。至於你,更不值一提了。」
她說完這句話,直接抬起手,扇了春香一巴掌。
春香猝不及防,被扇個正著,臉立刻紅腫起來。
但她沒有叫喊,而是第一時間伸手抱住我,勸道:「東家,別衝動呀。」
她是怕我還手,吃更大的虧。
我咬牙切齒,額頭青筋亂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