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方珍珠看著昭寧帝沒有說話,半晌突然抬手沖他抱去。

  昭寧帝錯愕,下意識就側身躲了開。

  「母后……」

  見他反應過來後笑容微頓,似有歉意,方珍珠笑了起來:「不習慣是不是?」

  不等昭寧帝回答,她便輕輕搖了一下頭,「陛下不必覺得抱歉,因為哀家同樣覺得很不習慣。」

  昭寧帝愣了一下。

  「這其實都是哀家的錯……」方珍珠抬頭看向遠方,一邊翻看腦子裡佘太后的記憶,一邊收了笑意嘆道,「哀家是女兒,打從出生起便不得祖父祖母與父親的喜歡,母親也更喜歡弟弟,很少陪伴我,只教導我要乖巧,要懂事,要恪守女德,要少說話多做事。哀家因此習慣了清淨的生活,也習慣了沉默地對待所有人和事。」

  昭寧帝沒有說話,只是靜靜聽著,方珍珠也沒有看他,繼續說道,「就連陛下……陛下剛出生的時候,小小一團,玉雪可愛,我心裡高興極了,想抱你,卻又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抱,因此在床上僵坐了一下午……」

  昭寧帝心頭微動,看不出喜怒地問:「母后是怕傷著朕?」

  「是。」回頭看著他溫潤的臉,方珍珠心中憐惜地說,「哀家沒怎麼被人抱過,也沒有抱過別人,因此很怕傷著你。」

  佘太后心裡滿滿的全是對昭寧帝的愛,可這些愛太過濃烈厚重,打小就被親人忽視冷待的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表達,反而越是想親近,心裡便越發情怯。

  因此,雖然自小在她身邊長大,但昭寧帝與她其實並不親近,至少在昭寧帝的印象中,他的母后幾乎沒怎麼抱過他,也從來沒有與他單獨相處超過半個時辰。她總是在他的身後偷偷看著他,可每當他伸手想要她抱抱的時候,她又會慌張退開,將他交給奶嬤嬤。

  久而久之,他便不再渴求母親的懷抱。而佘太后,遠遠看著自己的孩子,默默地,沒有什麼存在感地關心著他,也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同樣都是做母親的人,方珍珠很同情佘太后,可這些不屬於她的記憶,卻更叫她忍不住開始心疼昭寧帝。

  雖然他是權掌天下的一國之君,英明強大,令人敬畏,但此時此刻,不知是不是受了腦中佘太后記憶的影響,他在她眼中忽然就成了一個孩子。

  一個和陸季遲一樣普通的,平常的孩子。

  「我不知道陛下有沒有怨過我,可我無時無刻不在怨自己,」幫佘太后把藏在心底的心意全部說出來,這是方珍珠唯一能幫她做的事情,「身為一個母親,我給不了我的孩子一個母親該給的溫暖,叫他只能暗中羨慕別人,甚至晚上睡覺的時候,偷偷地抱著自己的枕頭喊娘親……」

  這件事情真的太叫人心疼了,方珍珠不用裝,臉上就露出了疼惜之色。

  昭寧帝一怔,有些不自在,那是他六七歲時的事情了,沒想到母后竟然看見了,並且至今都還記得。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在這世上,我最愛的人就是你,陛下,過去是我做的不夠好,可今後……也許你已經長大,不再需要母親的陪伴,但不管怎麼樣,母后都不會再像以前一樣了。」

  方珍珠和佘太后不一樣,她認為愛是一定要表達出來的東西,所以平時雖然總逮著兒子懟,但該表達的時候卻也從來都不會含糊。

  陸季遲小時候就沒少聽類似「媽媽愛你」,「阿遲是媽媽的小寶貝」,「媽媽最愛阿遲了」這種肉麻的話。當然親親抱抱什麼的更是少不了,五歲以前,陸季遲有一陣兒總害怕自己臉皮會被老媽親破。不過方珍珠很注重兩·性教育,陸季遲上小學之後,她就不再總是抱他親他了,也會教他不能讓別人親以及不能隨便親別人。

  陸季遲性格開朗,待人熱情,與她的教育分不開關係。

  而昭寧帝……

  對不起陛下從來沒聽過這麼直白的話。

  「你是誰?」一瞬沉默後,年輕的帝王笑意一淡,目光壓迫地盯住了方珍珠,「朕的母后從來不會與朕說這樣的話,說,你到底是誰?」

  方珍珠被他這麼一看……

  差點跪下喊饒命。

  夭壽啦!這孩子咋這麼敏銳?!

  為了掩飾心中驚慌,她猛地一掐大腿,紅著眼睛嘆道:「哀家突然改變這麼大,陛下會驚訝也是正常的,可……」

  她搖搖頭,「哀家從前不知該怎麼表達自己的心意,是十一教會了我,陛下不妨聽我說完再下決斷。」

  昭寧帝一怔,心中因那幾個字而生出的波瀾漸漸平靜了下來。他有些複雜地垂下眸子,片刻才道:「母后請說。」

  方珍珠穩了穩心神,開始忽悠:「從前哀家確實非常不喜歡十一,也總擔心他會對陛下不利。最開始他變得殷勤時,哀家也懷疑過他是不是有什麼陰謀,因此才想著將計就計,也好替陛下好好看看,他到底想做什麼。」

  這倒確實是佘太后會做的事情,昭寧帝目光幽深地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可接觸多了之後,哀家意外地發現這孩子並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壞,甚至,他其實很善良,也很體貼。譬如不管哀家做的東西多麼難吃,他都會忍著吃完,卻又不會昧著良心說好吃,只會真誠地鼓勵哀家,下回一定能做得更好;再譬如發現哀家的鳥兒不小心吃多了時,他會一邊說它笨,一邊小心翼翼地幫它揉肚子,以免它撐壞;還有,看見玉容的腰線不慎繃開時,他也會小聲地告訴哀家,讓哀家去提醒她,而不是自己就急吼吼地嚷出來,叫她羞窘尷尬……」方珍珠說著嘆了口氣,「這時哀家才發現,他不過是一個被人寵壞的孩子,也許行事囂張,也許脾氣張狂,可骨子裡卻是好的。」

  昭寧帝沉默了,他平時忙於政事,沒有多少時間陪伴母親,即便是來請安,也總是匆匆就走。下面的人有眼色,也不會向他稟報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因此他完全不知道熊弟弟在母后面前,竟是這樣的。

  方珍珠用餘光悄悄打量著他,見他神色似有緩和,心中微微一松。

  她做對了。

  也許在其他方面,昭寧帝很強大很厲害,可在自己的母親前,他只是一個曾經渴望與母親親近卻從未真正得到過的孩子。雖然這個孩子已經長大,已經不再需要那樣直白的親近,但童年對一個人的影響是巨大的,方珍珠覺得,他心裡某個地方,一定對此留有遺憾。

  而這些遺憾,某種意義上也是他的弱點。

  為了自己,也為了佘太后,方珍珠想幫昭寧帝把這一塊補上。

  「有一日,哀家收拾東西的時候看到了一條陛下小時候用過的小毯子,因此想起舊事,心中十分難過。這時十一來了……」方珍珠開始瞎編,「我也不知道那孩子是怎麼看出來的,他也沒有問我,只是卻突然與我聊起了自己與容太妃母子相處時的趣事。我起初不明白,後來聽著聽著,便漸漸開了竅。自然,一開始我也只是有些明白,卻並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十一……陛下應該也看出來了,那孩子斂起身上鋒芒之後,其實很招人疼,哀家看著他,忍不住就想起了陛下小時候,因此漸漸的……」

  漸漸地便把對他的愧疚與後悔,都彌補在了熊弟弟身上。

  方珍珠沒有繼續說,昭寧帝卻看懂了。

  他心裡說不出的複雜,還有些難以言喻的酸澀,卻再沒了懷疑的理由。

  雖然有些地方是胡編亂造的,可方珍珠說的都是佘太后想說卻說不出口的話,並不算是騙他——既然不是謊話,那就沒有所謂的看穿或是看不穿了。而她和陸季遲關係漸漸「變好」的事情,也全都有跡可循,並非完全憑空捏造。

  如此一來,動機,理由,證據便全都齊了。

  「方才……是朕無禮了,還請母后恕罪。」不知過了多久,昭寧帝終於開了口。

  過關了!方珍珠猛然鬆了一口氣,面上卻只是紅著眼笑道:「無論陛下做了什麼,哀家都不會怪陛下。」

  昭寧帝看著她,許久,低聲道:「其實朕做得也不好,朕平日裡總是忙著前朝政事,疏於關心母后,如果,朕也能像十一一樣……」

  他和佘太后一樣不擅長表達心意,也從來沒有對誰說過心裡話,可這一刻,看著眼前的母親,他卻莫名有一種不能不說的感覺……好像再不說,她就永遠不會知道了。

  這種感覺來得很詭異也很突然,昭寧帝說不上來為什麼,反正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話已脫口而出。

  方珍珠頓時就愣住了,隨即心裡不知怎麼忽然一陣劇烈的揪痛。她無法自控地伸出手,用力抱住了眼前這個年輕的帝王:「是母后沒有教會你,言兒不必苛責自己……不管怎麼樣,言兒都要記住,你是母后最愛的孩子,母后永遠愛你。」

  有那麼一瞬間,昭寧帝有種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的感覺。

  而方珍珠說完這話後,心裡也猛然一輕,像是有什麼東西徹底離開了。

  那是佘太后嗎?

  方珍珠不知道,但看著眼前略顯僵硬地抬手拍了拍自己的青年,她的眼眶忽然就濕了。

  放心吧,我會替你照顧他,疼愛他,把他當成親生兒子來對待的。

  你……走好。

  清風拂過,清雅的花香中,似有婦人不舍低嘆:多謝。

  ***

  第二天陸季遲聽說這件事,吃驚又驚悚:「所以你的意思是……佘太后之前一直都還在你這身體裡沒有離開?」

  「與其說是她的人,倒不如說是她的執念吧。」方珍珠搖搖頭,「雖然一開始就決定要幫她照顧兒子,但說實話,一個陌生人,還是高高在上,多看一眼就叫人害怕的皇帝,我實在不知道該做。她可能是不放心吧,所以殘留在身體裡的執念才遲遲不散。」

  「那現在……」

  方珍珠看了他一眼:「現在他才是親生的。」

  陸季遲:「……那我呢?」

  「垃圾堆里撿來的。」

  撿來的就撿來的,還非要加個垃圾堆!陸季遲頓時就翻了個白眼:「再見,我去找我親媽了。」

  方珍珠瞅了他一眼:「去啊,爬著去吧。」

  「……嘲諷傷患什麼的太過分了啊!」

  這廂母子倆輕鬆說笑著,那廂的榮國公府里,姜姮卻有些出神。

  「姐姐,你怎麼了?」

  「沒事。」姜辭的聲音讓姜姮回了。想起月圓方才說的,陸季遲已經脫離危險一事,她微微一笑,心中緩緩舒出了一口氣。

  「騙人,」姜辭擰眉,「姐姐這兩日總心神不寧,分明就是有心事。」

  姜姮低頭看他,笑了一下說:「這不是婚期將近了麼,心裡難免有些緊張。」

  一旁月圓聽到這話,想說什麼,又生生忍住了。

  姜辭背對著她,倒是沒有看見,只眨著黑亮的大眼睛問道:「真的?」

  「真的。」見弟弟還想說什麼,姜姮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對了,方才阿和跟你說什麼了,你們笑得這樣開心?」

  「也沒什麼,就是些府里的八卦。」

  姜辭說完就要繼續問,被姜姮打斷了:「是麼,也說來叫我聽聽如何?」

  姜辭無奈,小大人般看了她一眼,不再繼續追問:「祖母昨兒逛花園的時候被二伯娘養的貓嚇了一跳,差點摔倒;大伯父跟友人出去喝花酒的時候,搶了刑部侍郎家的大公子看上的姑娘;還有四姐姐,聽說她最近迷上了聽戲,沒事兒總約好友去城東的梨園……」

  姜姮笑眯眯地聽著,心思卻有些散亂。因此姜辭說的這些話,她只過了一遍耳朵,並沒有像往常一樣盡數聽進心裡,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從來都覺得戲子卑賤,上不得台面的姜媛為什麼會突然開始喜歡聽戲」這個疑點。

  「好了,你休息吧,我也有些累了,回屋睡會。」

  姐弟倆又隨口聊了幾句,姜姮就起身回屋了。

  剛進門,月圓便忍不住開了口:「姑娘既然心悅晉王殿下,為什麼不乾脆和那姓駱的退婚?反正他的心思也不在姑娘這,無所謂對得起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