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我

  「咔——」

  「嚯!真沒想到,這個時候,你們應該為了天命和世界蛇的追兵焦頭爛額吧?哈哈哈,在這種情況下,還能勞煩前文明真正的領袖梅博士親自來審問我,該說……榮幸之至嗎?」

  看著可可利亞不加掩飾的譏諷笑容,梅歪過腦袋,無聲地與她對視著。

  十秒、半分鐘……一分鐘……兩分鐘……

  可可利亞的笑聲很快停了下來,沉默的時間愈久,本就屬於「我為魚肉」狀態下的她氣勢也就越弱。更不用說,她在這幾分鐘的沉默中所要面對的,是梅沒有任何感情波動的眸子。

  是,沒有任何感情波動。厭惡、嘲笑、憐憫、緊張,好的、不好的,該有的、不該有的,最終引向的是一片虛無,是一無所有。

  直到她嘴角最後的笑意也湮滅於無,梅才慢悠悠地踱到桌前,單手輕輕拉開座椅擺正,而後又以最輕緩的動作坐了下來,還小心地掖了掖被兩股壓到的白大褂。

  「要來了!」

  可可利亞的神經瞬間緊繃起來,不同的姿態在不同的場合有不同的含義。

  或許在不了解任何情況的第三者看來,梅的動作相當隨意、放鬆。可於可可利亞而言,這張長不過雙臂迭加,寬不過放三四杯咖啡的小桌子就是自己最後的戰場。而梅此刻隨意的動作並不能帶給她以安心感,反倒有一種看著敵軍好整以暇地完成戰前部署的錯覺。

  她不得不承認,梅打了她一個措手不及。

  她本以為,照著世界蛇計劃的那樣,在灰蛇的配合下將布洛妮婭送進海淵之眼,而後她只要靜靜地等待著逆熵將自己囚禁,等待著世界蛇再將自己救出,等待著布洛妮婭帶著希兒一起回到現實世界,等待著人類戰勝崩壞,而後她就將在新世界得到被許諾的生活。

  可她沒有想到,梅居然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算算時間,距離天命和世界蛇的追兵抵達海淵城最慢還需要兩個小時,在這種緊急關頭,作為可能是眼下逆熵思維最全面的人,梅沒有參與防禦計劃的制訂,也沒有想辦法去拯救落入量子之海中的布洛妮婭,而是來找她這個看上去已經完全無用之人。

  沒錯,恐懼來源於未知,她並不害怕梅,哪怕對方曾經是一個文明的領袖,但那又如何?她的紀元最後還不是邁入了毀滅。

  她只是想不通梅要找她說什麼,以及為何局勢惡劣到了這種地步,梅還能如此悠閒。是偽裝嗎?是強自鎮定嗎?不,可可利亞別的不說,在觀察這一點上還是很有自信的,眼前的女人身上散發出的自信是深入骨髓的,甚至到了只要與她對視上一秒,就會覺得自己身上破綻百出的地步……

  「噠——」

  突如其來的聲響終於打破了這份寧靜,梅將帶著金屬邊框的大眼鏡輕輕擲在桌上,而後叉起雙手,捍在自己唇前,雙眼雖然眯起,但可可利亞所感受到的壓力反而變大了。

  「請不要誤會,我並非來審問你的。只是從你身上看到了一些有意思的東西。」

  可可利亞的嘴角向下扯了扯。

  呵呵,怎麼說呢,這種場面話還真讓人覺得尷尬,起碼可可利亞是這麼覺得的。

  廚師一邊揚起手中的刀,一邊對著砧板上的魚肉說:「請不要誤會,我並非來殺你的,只是想把你做成一鍋菜。」

  真是不知所謂令人作嘔。

  嗯,至少沒有說謊。畢竟眾所周知,只要心懷愛意地將一個人做成料理吃掉,就不能算是殺了她。

  「你大可以不必這麼緊張,可可利亞,我相信我們還是有很多共同話題的。」

  可可利亞的眼眶忽然抽搐了一下,她將身體向後傾倒,把所有的重量交付給椅背,做出一副輕鬆又睥睨的模樣。

  「哦?那你倒是說啊。」

  「看著你啊……我總是會想到一些發生在很久前的故事,很久很久之前,久到那故事最終淪為神話,就連結局也面目全非。」

  「哦?」

  「神要考驗亞伯拉罕,對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裡。」

  「舊約·創世紀第二十二章?」

  「看不出來,你莫非也是一位虔誠的教徒?」

  並不理會梅言語中的揶揄,可可利亞有些認真地回答道:

  「我並不信那種東西。只不過在我的家鄉,絕大部分人都信奉那個,小時候待的孤兒院也有神父和修女,為了看上去不是那麼的不合群,所以多少得裝做信教的樣子。」

  「哦——」

  梅張圓了口,輕輕點了點頭。

  只是,她好像並沒有捕捉到可可利亞的潛台詞,而是一句又一句地,口齒清晰地背誦著可可利亞也同樣爛熟於心的章節:

  「神說,你要帶你的兒子,就是你所愛的獨子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指示你的一座山上,把他獻為燔祭。」

  「亞伯拉罕清早起來,帶著他的兒子以撒,劈好了燔祭用的柴,就起身往摩利亞地方去了。」

  「撲哧——」

  梅直接笑出了聲,有些無奈地攤了攤手:

  「可可利亞女士,你口中的這個版本未免也太簡略了一些吧?」

  「我早就說過了,我只是為了顯得不那麼不合群,不被神父和修女懲罰才背的這些東西。等到後來長大了,也無所謂這些了。能記得這個典故也算對得起那老頭子和老太婆了,還指望我隔了二十年一字不差地背出來不成?」

  「嗯。」

  梅重重點了點頭。

  「在這一點上,可可利亞女士您表現的確實很誠實,我希望,在接下來的對話中,您能將這份誠實觀察到底。哦,不好意思,不小心用上了審訊的口吻,習慣了,我的錯,請別介意。」

  這個傢伙……

  看著梅那人畜無害的,仿佛真的是在向她致歉的笑容,一滴冷汗從可可利亞的額角滑落,好在有金色的長髮遮擋,至少可可利亞覺得梅應當察覺不到這一點。

  不過,談話的節奏完全被把控了,可是她仍舊不明白梅想要表達些什麼。

  是把她比作亞伯拉罕,把布洛妮婭比作以撒麼?

  可這樣比喻的目的又是什麼?難不成梅想要策反她?不行,這個答案太可笑了。

  倒不是說她沒有被策反的可能性,世界蛇那裡並沒有給予下一步行動的指示,她在將布洛妮婭推下海淵之眼的那一刻,她對於世界蛇就已經沒有價值了。或者說,世界蛇需要她做的事她都已經做完了,接下來是世界蛇支付報酬的時間。

  如果條件合適,她也不是不願意少受點苦頭,但這種時候策反她還有什麼意義呢?可可利亞並不明白梅這麼做能帶來什麼可以被稱之為「利益」的東西。但除此之外,她想不出還有什麼其它可能性。

  「他們到了神指示他的地方,亞伯拉罕在那裡築壇,把柴擺好,綁了他兒子以撒,放在壇的柴上。亞伯拉罕就伸手拿刀,要殺他的兒子。耶和華的使者從天上呼喚他說:亞伯拉罕!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裡。天使說:不可在這孩子身上下手!一點也不可傷害他!現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人了,因為你沒有把你的兒子,就是你的獨子,留下不給我。亞伯拉罕舉目觀看,不料,一隻公綿羊兩角纏在灌木叢中。亞伯拉罕就去牽了那隻公綿羊,獻為燔祭,代替他的兒子。」

  梅說完話,換了個姿勢撐著腦袋,以目光示意可可利亞。

  可可利亞輕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的生命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不得不聽著這些討人厭的故事。

  只不過,那時的她沒有反抗的力量,更沒有反抗的欲望。現在不一樣了,即使身陷囹圄,她最起碼不想聽見有人在她面前念經。況且,對於愛茵斯坦博士、特斯拉博士還有德莉莎的人格,她還是信得過的。也正因為她們太「正經」,才在與她的對抗中長期處於下風。她們有她們所堅信的東西,可可利亞不相信她們會把人類的命運交給上一個時代的殘黨,而只要做主的人是她們,可可利亞就不必擔心惹怒眼前的女人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影響。

  這可比當時得罪那個又老又丑的修女安全的多呢。

  「其實我想說的,你已經明白了。」

  見可可利亞許久沒有回答,梅放下胳膊,將雙手緩緩平攤在桌面上。

  「噗……哈哈哈哈!你不會真的是想策反我吧?策反一個對逆熵也是沒有價值的,對世界蛇也是沒有價值的人?」

  可可利亞抱著肚子,毫無形象地笑了起來。

  可是最開始的一幕再次上演了。

  梅從桌上拾起眼鏡,不急不躁地戴在了臉上。

  手指拂過眼鏡上掛著的小配飾,清脆的鈴響聲在狹小的監禁室里迴蕩著,很快,這聲音就成為了這方空間內唯一的聲響。

  梅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整個人靠在椅背上,桌下的腿也迭了起來。

  「【燔祭以撒】這個故事以一個完美的結局收尾。亞伯拉罕並沒有失去他的兒子,還獲得了神明的賜福。但是呢……可可利亞,你小時候讀到這個故事的時候,就沒有產生質疑嗎?」

  可可利亞的頭顱後仰,她原本不想再理會梅,已經打定主意,不管梅說什麼都不打算理會。可梅這話似乎正落到了她心中的某個敏感地帶。

  沉吟了片刻,她緩緩答道:

  「怎麼個質疑法?我只覺得亞伯拉罕是個傻子,萬一神並沒有準備綿羊代替以撒呢?那亞伯拉罕豈不是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兒子?而且,在準備祭祀的過程中,亞伯拉罕真的還信神麼?他對於命令他獻上自己兒子的神就不會有怨懟嗎?就算事情的結局是皆大歡喜,但他心裡就不會留下芥蒂嗎?以撒呢?以撒又會怎麼看待要求自己獻祭的神明?」

  「你想到的是這些嗎。很有你的風格啊……」

  梅重新撐起腦袋,言語間有些意興闌珊。

  「你就算想要策反我,也不該拿這個典故做案例。雖然看上去有些相似,但我和世界蛇更類似各取所需的關係。」

  「哦,真的嗎。」

  梅閉上眼,嘆了一口短氣。

  「可可利亞,你知道我小時候看到這個故事,腦子裡想的是什麼嗎?」

  「當然不知道。不過,你們那個時代也有這個東西嗎?」

  梅躲在鏡片後的雙眼閃爍著,輕聲追憶道:

  「是啊,前後兩個時代之間的關係,可不是這麼簡單呢。不過,我也曾見過真正的亞伯拉罕。」

  「哦?」

  正當可可利亞覺得梅要開始講那件事的真相時,她又將話題撤回了自己身上。

  「我小時候讀到這個故事時想的是——這太荒謬了。」

  「荒謬?」

  「你應該知道,有兩種義務為神的信徒倫理學建立一套辯證關係。一、普遍倫理,它要求任何個人服從普遍的道德。二、信仰,它要求個人超越普遍道德。神的意志必須是任何人的最終目的。

  「而在創世紀第二十二章中,神的命令讓亞伯拉罕陷入了一種荒誕的境地。如果亞伯拉罕犧牲了他的兒子,最後當以撒死後,他會後悔並回到普世中;如果亞伯拉罕一開始沒有犧牲他的兒子,他只是服從普世道德。無論是犧牲還是不犧牲,對於亞伯拉罕來說,他似乎不可能超越他的極限。然而,信仰必須超越普遍道德的限制。最後解決這一荒誕困境的,是神派天使停止了亞伯拉罕的獻祭,承認了他的信仰。這難道不夠荒謬麼?」

  「啊?」

  「呃……不好意思,我似乎……太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了……」

  「……」

  可可利亞用力揉著自己的太陽穴,眼前的女人委實可怕,她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以最平淡的語氣說出這樣一長段話,就能整的被迫傾聽者幾欲自殺。

  「所以,你究竟是來做什麼的?」

  「很簡單,我說了,我只是來找你聊一聊天。準確來說,是在接觸了德麗莎、愛茵斯坦和特斯拉之後,想來看看一度把她們逼到那種境地的女人究竟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梅說著,重又站起了身。

  很顯然,她在可可利亞身上已經得到了答案,只是這一份答案是令人滿意還是令人失望呢?

  「就是為了這個?」

  「嗯,就是為了這個。」

  可可利亞顯然不是很能理解她的思路。

  兩人從底層的三觀就相差太遠了,如果不是客觀因素將兩人湊在了一起,說不定三句話都說不上吧。

  「然後呢?」

  「只是覺得有點可惜,你……怎麼說呢。行事風格有些像奧托那樣不擇手段,但又少了他那份從容和大局觀。並且……你的弱點相比於他,實在是太明顯了。」

  「……所以,你是在考察這個?」

  「嗯……畢竟,我那位朋友想要看到的是人類的反抗。不僅僅是我們這一代的,更是屬於你們的反抗。那麼,這場反抗的領導者也必須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才行。」

  「?」

  梅再一次笑了起來,笑容中帶著可可利亞或許永遠也無法理解的東西:

  「你知道,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神,那他期望從亞伯拉罕身上得到的回應是什麼嗎?」

  「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很簡單——我******。這就是他想從亞伯拉罕身上得到的回應。」

  丟下一句怎麼看都和梅自身氣質完全不相符的髒話,她對著可可利亞擺了擺手,瀟灑地轉身離開了。

  只留下可可利亞望著日光燈不住地出神——

  「不是……她到底是……什麼意思?」(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