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上的行人已逐漸稀少,芽衣手裡捧著一個牛皮紙袋,裡面是撒著辣椒粉的酥肉,每走兩步就用牙籤插起一個丟進口中,但先前口口聲聲說著「美食不可不嘗」的米凱爾卻是兩手空空,又一言不發地走在她左側平行位置。
「呼……」
走過街邊的路燈,趁著光影的漸弱的空隙抬頭,不久前還是深灰色的天空如今倒是被霓虹掛上了緋色。
但月亮仍舊是那個半圓形缺了一邊的月亮,星星也只有月亮腳下斜綴著的那一顆。
「咦?」
仔細觀察下,星月的光影似乎在淺淺搖曳,光茫折射下還有七彩顏色流出。即使有著遠超常人的動態視力,芽衣也花了些功夫才發現這個問題。
就像是……有一層層薄薄的水泡把整個天空包了起來。
「那是神州獨有的對崩壞防護罩——天穹防護罩。」
明明眼睛一轉不轉地盯著正前方,米凱爾卻好像知道芽衣在想什麼,在恰當的時機插入了恰當的話語。
當然,也用不著芽衣追問,他自顧自地解釋起來——他總是這麼自說自話,總是。
「和那種受擊時能看到一個一個蜂巢狀六邊形方塊的崩壞能護盾不同,天穹防護罩本就是一體式的。嗯,也不知道將其命名為『天穹』,是因為天似穹廬,還是因為它第一個實裝的城市是天穹市呢?」
「這樣的設計……和崩壞能護盾有什麼區別嗎?」
辣味帶來的麻意與油脂、蛋白質帶來的滿足感一起與舌尖化開,芽衣暫時放下了心中那些沉重的東西,不過也沒有在乎米凱爾的反問,反倒是米凱爾回答起她的問題來乾脆利落:
「沒有區別。」
「啊?」
「開玩笑的啦!」
米凱爾轉過臉,眯著眼吐了吐舌頭。
芽衣捂住自己的眼睛,剛才那一下,差點兒沒讓她把眼珠子瞪出來。
她現在只想問米凱爾到底在發什麼瘋,為什麼總是在需要嚴肅的時候做出這種能讓人下巴磕地面的奇怪動作……
算了,以後有機會問梅比烏斯吧。
「作為一個防護罩,最基本的能力當然是防禦力了。天穹防護罩最大的特點就是防禦力可調節。天命常用的那種崩壞能護盾,只能在極小的範圍內通過增加功耗的方式增強護盾強度。除此之外,要麼就是在被動受擊狀態下被消耗直到破裂,要麼就是主動關閉。但天穹防護罩不同,我們此時看到的,就是它以0.1%功耗運行的狀態,就像……保鮮膜一樣,不是麼?而大小相類比,人類就像一個小小的分子,在這種狀態下也可以自由通過防護罩。不用像後者那樣特意打開缺口。」
「這有什麼意義嗎?節約能量?」
芽衣畢竟是一個合格的女武神,正因為是初次見到這種東西,所以也格外想弄清楚其原理,以及優劣。
「這確實是原因之一,天穹市的防護體系大致可以分為三層。第一層是最外圈的通電鐵絲網,這些東西依著周圍的山勢建造,將整個城市連同郊區囊括在內,緊隨其後的是機甲巡邏隊,在巡邏隊之後就是天穹防護罩,防護罩再之後才是各式炮台和火力點。一旦第一道防線出了問題,防護罩就會視情況充能,情況越危機,防護罩的功耗越高,也越堅固。當功耗達到百分之百,基本只有律者級別的破壞力才能打開缺口——這一點可是神州的掌門人親自驗證過的。而且從0.1%到100%,只需要一分鐘的時間。不過,硬要說的話,還是有一些缺點。」
「……」
「首先當然是貴啦!想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天穹防護罩前期投入的研發成本,大概足夠天命浮空港那個罩子持續開啟大約五十年了。隨後後續的維持成本要比後者低得多,但是每隔五到十年進行一次的大檢修同樣靡費頗多,從長遠角度來看,其百年運行耗費的總成本似乎也沒有比後者少。所以目前神州也不打算繼續推廣天穹防護罩了。」
「呃……但是,研發成本是固定的不是麼?如果把這種防護罩推廣開來,就可以分攤掉這一部分成本,這樣運行百年的總成本不就會遠低於使用原來的崩壞能防護罩麼?」
「是這樣沒錯,但拆除原本的防護罩,再構建新的防禦體系同樣是一筆大錢。人類這種生物,能預見自身第二天需要做什麼就已經殊為不易,再清醒的智者亦不過預見今後數年或十數年的未來,百年對於人類還是太久遠了,也不現實,畢竟我死後,管它洪水滔天呢?」
芽衣將鬢角垂下的髮絲撫到耳後,她像是忽然發現了一份獨屬於米凱爾的秘密,聲音中帶上了一絲揶揄:
「你似乎很關心神州呢?還是說,關心著神州的什麼人?」
米凱爾大大方方地點了點頭,這倒是完全出乎芽衣的預料。
「我都忘了,你還不知道吧。當初在聖芙蕾雅,你們的班長符華,就是神州傳說中的赤鳶仙人呢。當然,也是我過去的戰友,就像梅比烏斯一樣。」
「哦。」
芽衣控制著面部肌肉,努力壓下那些過於誇張的、象徵著驚訝的面部表情。驚訝的話,表現出來就是了,但她不想這麼做,理由既荒誕又簡單——米凱爾一定會從她驚詫的神情中得到愉悅的吧。
就是這麼簡單又無理的理由。
不過,倒也真的不用多驚詫,站在事後的角度,符華班長是赤鳶仙人這件事從一開始就很合理。
她體內被植入了征服寶石,以及琪亞娜體內有第二律者核心這種事,真的是個秘密麼?對於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來說確實如此,但對天命、神州、逆熵來說,這真的是秘密麼?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逆熵的可可利亞試圖控制她,天命的奧托試圖控制琪亞娜,那神州就算秉持一貫的立場不想主動做點什麼,也至少要對她們兩個定時炸彈保持警惕吧。
恍惚之間,芽衣好像回到了千羽學園的教室,一邊任憑老師囉囉嗦嗦的話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邊在課本上寫下自己的觀察與推測。
她本就具有這種能力,或者說天賦,只不過在過去的一段時間裡因為環境的原因使其蒙塵了而已。
「費用也只是一方面啦。以我的視角來看,其實防護罩還有一個最大的弊端。」
芽衣忽然覺得,還是不要接話,讓他自己失去說話的興趣比較好。她已經漸漸回過味來,這防護罩怎樣與她有什麼關係?她現在只關心琪亞娜……
但她又覺得雖然米凱爾瘋起來的時候總是嘮嘮叨叨說一大堆話,可萬一其中有重要的線索呢?
沒辦法,她還是選擇苦一苦自己的耳朵和腦子,繼續聽下去。
「由於過於注重總體的防護能力,所以天穹防護罩無論是獲得能量還是消耗能量都是分攤到整體。也就是說,它要麼不被打破,要麼完全破碎,也不存在打開一個缺口讓裡面的人出入的情況。」
「嗯?你不是說,人類可以自由出入麼?」
「那僅限於0.1%功率運轉的情況,這種情況下三米以內的貨車都是可以自由進出,三米以上無論是崩壞獸還是任何活物死物都不能通過。而隨著功率提高,1%時人類就已經無法進出防護罩,百分之百時,別說生物了,就連光都只有在極為特殊的角度才能透過——哦,忘了說了,這正是出於對第三律者的防備。你自己還沒意識到吧,電磁波即是可見光與不可見光的總和,所以你的權能完全可以把自己的身體也變為電磁波,以光的速度行動。」
「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我已經不是第三律者了。」
芽衣不自然地撇過了頭,因而沒有注意到米凱爾臉上一閃而逝的笑意。
「就這麼一說而已。就算第三律者可以做到,讓我想想,第二律者也能通過空間權能做到,其它律者的話,還是只有老老實實面對防護罩一條路吧。但不管怎麼樣,人是出不去的,當然,外部遭受崩壞進攻時,裡面的人也無需出去,那不是送死麼?基於這樣的理念,所以大家都不覺得有什麼問題。但是,如果崩壞同時在城市的內外爆發呢?」
「那天穹防護罩就變成了囚禁這座城市內上千萬人的……不對,這是偷換了概念,就算沒有天穹防護罩,在內外都爆發崩壞的情況下,裡面的人也無法往外面逃生。」
「哦?真的是這樣嗎?」
米凱爾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光是一種輻射,崩壞能也是一種輻射,光只有從特定的角度才能逃離天穹防護罩的束縛,那天穹防護罩也一定能最大限度地保留崩壞能輻射吧。
對吧?
突然,嚴絲合縫控制著步伐以保持自己的肩膀永遠與她能連成一條直線的米凱爾停下了腳步。芽衣在慣性引導下向前多走了兩步,然後疑惑地轉過身,盯著米凱爾幾乎閉合的雙眼,就差一點就要把「你又犯什麼病」這句話脫口而出。
讓她將已到喉頭的話咽回去並非易事,但是如果有並不應該聽聞這些的第三者出現,那另當別論。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快速靠近,在芽衣反應過來前,便有一個身高才只到她肩膀的男孩一手牽氣球,一手拿著兩串肉串從她身旁躥了過去。
「喂!小軒,可不能過去!」
這聲音……應該是他母親吧?不過距離隔的有些遠,看樣子是追不上……雖然她不明白所謂的「不能過去」是什麼意思,不過父母似乎總是這樣呢……
余光中閃過黑影,反應過來時,米凱爾已提著那男孩的後領回到原地,男孩的笑聲停止了,他看了看自己,又回頭看了看米凱爾,一臉懵逼。
又過了七八秒鐘,男孩的母親追了上來,大口喘著粗氣,抓著男孩的手腕從米凱爾懷裡把自己的孩子搶了回來,她先是向米凱爾道謝,然後強硬地拽著孩子向來時的路返回。
芽衣目送著她的背影,只不過沒走兩步,那女人突然又回過身,留下一個不解和疏遠的眼神。
「?」
那眼神看的芽衣有些莫名其妙,不過隨即她就聽到了那個母親對孩子的嘮叨:
「人家是人家,人家想去那種地方是人家的事!人家吃屎你也要跟著吃嗎?」
「?」
雖然不明白繼續往前走和吃屎有什麼必然聯繫,但……
思維到這裡戛然而止,耳邊的喧鬧聲似乎越來越遠了,芽衣猝然驚醒,轉頭看向自己身側,街邊沒有先前熟悉的攤販,只有空蕩蕩的黑暗,就連路燈的光芒都一閃一閃的,再往前看,就連路燈也沒有了,更不用說行人。
但轉過身呢?母子的身影已經融入人潮之中。道路兩旁的路燈就好像標兵舉起的火炬,將一眼望不到頭的人流簇擁在其中。夜已經深了,半圓的月亮正好懸在兩片大樓拘束下的狹長夜空正中,而目力所及下的人們依然在進行無意義的狂歡,似乎今晚不必安眠。
她又轉頭看向正前方,又轉頭回看身後,強烈的光暗對比下,仿佛她所站的位置就是一道無形的分界線,分割了兩個世界。
「嗯?」
身旁的米凱爾發出一聲輕咦,當她再轉頭看向米凱爾時,正好看到一隻長相潦草的貓頭鷹落在了他手臂上。
「哦。確定位置就是那裡了嗎。」
「位置,是……」
「噓——」
米凱爾的食指輕輕點在唇上,不過不是他自己的嘴唇,而是芽衣的。
「我知道你很急,但是你先別急。在此之前,雷電芽衣,你想聽我再多嘮叨一些麼?」
「不想。」
「啊,我就知道你想。」
「……」
準備重複第二遍的「不想」最終沒有說出口。芽衣還能怎麼樣呢,看米凱爾的樣子,接下來的話她聽也得聽,不聽也得聽,這個人已經完全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裡了。
不對……
這個傢伙,有從自己的世界裡出來過嗎?
「雷電芽衣,世界曾經毀滅過一次……哦,忘了,這一點在天命內部也不算什麼秘密。我、梅比烏斯,還有華,都不過是上一個時代留下的殘黨。還記得先前在大洋洲支部時,你、布洛妮婭和希兒進入的那個『幻境』麼?你們在那裡所看到的,就是前文明第七次崩壞時發生的一切。」
「果然,你……」
芽衣微微點頭,這同樣不出意料,先前布洛妮婭就猜測過這種可能,不過後來又是希兒昏迷不醒,又是溫蒂的問題,又是琪亞娜失蹤,然後原本她熟悉了三年的世界頃刻崩塌,以至於現在才回想起這件事。
但她很快又發現了問題:
「世界毀滅了……對,前文明之所以是前文明,不就是毀滅了嗎。但是……米凱爾你們……」
「你想說,以我的力量,以傳說中赤鳶仙人的力量,以梅比烏斯的力量,都沒能阻止世界毀滅,是嗎?」
芽衣沉默,但沉默有時也意味著認同。
「曾經的我也不明白,我們贏下了每一次戰役,但最終,即使斬斷了命運的絲線,卻仍舊無法贏下屬於我們的未來。但密涅瓦的貓頭鷹總是在黃昏時候起飛,現在我明白了——在這場人類與崩壞的拉鋸戰里,力量只是人類走到終焉面前的階梯,卻並非真正能決定勝負的東西。因為崩壞也絕不可能戰勝人類,能戰勝人類的,只有人類自己。」
「呱啊——」
貓頭鷹發出短促的尖叫,撲棱著翅膀融入眼前漆黑的夜色。
芽衣拄著下巴,欲言又止。
「別憋著了,有什麼想問的,就說啊。」
「我……沒聽懂……」
「哦,我說了嘛,密涅瓦的貓頭鷹在黃昏時候起飛,你如今還只在上午時分,自然不會明白我在說什麼。不過,要不了多久你就會明白了,這也就是我要展現給你看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