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噠噠噠——」
聞聲抬頭,視線只捕捉到了幾隻白鴿從電線上騰起後,於朝陽光芒下殘留的黑影。
想必,在鴿子漆黑的瞳孔中,一定也倒映著女孩的身影吧。
「啊……終於到了!」
帕朵誇張地伸了個懶腰,回頭露出一個招牌笑容:
「走了一天也累了吧?琪亞娜姐,上去休息一下啦?」
「我拒絕。」——琪亞娜本來應該這麼說。
少女一路上對她很熱情,時至今日,她知道自己多半確實是個傻子,但還不至於傻到……或者說,正是因為有那個男人作為先例,她才真正明白了什麼叫做「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貓耳少女確實很熱情,但對話間總在迴避著什麼,以至於直到跟著她來到她自稱「租下」的公寓,也沒有搞清她的立場是什麼,到底是受誰所託前來尋找她……
以普遍理性分析,琪亞娜不該就這麼渾渾噩噩的上她的道,況且,一路上對方給她買了好多吃的,體能雖然恢復不到最佳狀態,但藉由空間權能完成數百米內的空間折躍還是能做到的。
這種感覺……調動力量的感覺……只是心中一個念頭,周圍可視範圍內的空間就像是水一樣流動了起來,哪裡是適合撕開裂隙的空間紊亂的薄弱點,哪裡是適合凝聚虛數屏障的空間力量過剩點都一清二楚,不需要理解,就好像是……也本來就是與生俱來的能力……
她想要逃走,確實不困難。她不知道貓耳少女的實力如何,但既然從一開始目的就不是戰鬥而是逃跑,那她覺得,除了同樣擁有空之權能的米凱爾外,應該沒有人留得下她。
可是……
「欸?琪亞娜姐,你胃口也太好了吧?三個肉包子還不夠吃嗎……唉!好吧,誰叫咱帕朵菲莉絲心善,稍等一下,咱再去買點燒賣油條茶葉蛋……呃?加糖豆漿再來兩杯?要冰……哦哦我懂,要熱的!嘛!琪亞娜姐,老規矩哦,這些吃的都算是咱借你的,之後可要記得還哈!」
不管怎麼說,自己之所以能擁有正常行走和調用權能的力氣,不就是拜眼前女孩的照顧麼?
「呵?都經歷過那種事了,你還是這麼容易輕信別人的善意啊。」
腦海中不出意外地響起了律者的聲音,琪亞娜卻並沒有理財。這或許是目前少有能稱得上是好消息的東西——律者的力量意識甦醒的尚不充分,大部分時候都是冒一個泡就消失……
但是她說的對。
但是、但是……
經過十幾秒的沉默,少女在心中自顧自地回應了律者的吐槽——
「但是,她從來沒有記帳,也從來沒有告訴我到底欠了她多少錢啊……」
「欸,琪亞娜姐,你……」
說是察覺到了少女的沉默,又或者說,這根本是很難不察覺到的事情。帕朵並未催促,只是抱著沉沉的罐頭,側過身,無聲地看著身後的女孩。
然後,在琪亞娜說出心中的決定之前,帕朵搶先開口了:
「唔……那個,琪亞娜姐如果不想跟我上去也可以哦。」
「?」
「嗨呀,咱總不能強求你吧。雖然分配給我的任務是保護好琪亞娜姐,但咱又不擅長戰鬥,真要打起來還得靠琪亞娜姐你自己呢。換句話說,就算琪亞娜姐你想跑咱也攔不住啦!」
琪亞娜咬著下唇,試圖從貓耳少女臉上找到一絲「撒謊」的痕跡。
可無論如何觀察,得到的都只是一個充滿傻氣的笑容罷了。
不過相比起這些,她剛剛提到的某個詞似乎更加重要且……刺耳。
這是貓耳少女第一次提到自己的任務。
可是,她說給自己的話就一定可信嗎?
「保護?」
琪亞娜面無表情地指了指自己。
「是啊、是啊。」
帕朵面露苦色,極為用力地甩了甩頭。
「說是保護,從誰手裡保護,怎麼樣保護,咱也是一竅不通。但是沒辦法,梅姐給我的任務就是這個,咳咳!」
她清了清嗓子,然後壓低聲音,開始有意識地模仿另一個女人的語氣:
「小帕朵,你的任務呢,就是前往天穹市,找到並保護好那個名叫琪亞娜的女孩。噔噔,就是這樣……欸,等等,讓我仔細想想,好像還漏了什麼。」
少女做出沉思的動作——雙手環抱在胸前,然後右手抬起,五指虛握,抵住輕輕垂落的腦袋。似乎只要一涉及到沉思,大家就會不約而同地想起這個動作,或許是拜奧古斯特·羅丹那個著名的雕像《Le Penseur》所賜吧。
當然,以眼前兩個少女加一隻貓的知識水平,應該也不會知道奧古斯特·羅丹和《Le Penseur》是什麼……
但琪亞娜倒是清楚另一件事:
「你們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不對,你剛才說芽衣?」
「啊?對啊,是梅姐讓咱來的啊。」
琪亞娜撓了撓頭頂的呆毛,兩人的交流看似很流暢,但不管是她還是帕朵,都感覺到了什麼「不正常」的地方。
「你口中的Mei是指……」
「琪亞娜姐說的Mei是指……」
兩人幾乎於同一時間開口,又在意識到「確實搞錯了什麼」之後齊齊改口解釋道:
「我們說的是不是……不是同一個Mei?」
「咱們說的是不是……不是同一個Mei?」
視線交錯,兩個女孩很有默契地眯著眼撓頭傻笑起來。最開始近乎於質問的思緒也在這樣的默契下悄然散去了。
至少暫時消退了。
最後,像是受不了這種尷尬的氣氛,帕朵搶先開口:
「不管怎麼樣琪亞娜姐,先來我租的房子裡休息一會兒啦。還有哦,得洗個澡。咱很久以前也睡過垃圾箱,雖然是很久很久以前,但只要一想到是那種又髒又臭又狹小的地方,就連心裡都會覺得有點不舒服呢。」
琪亞娜因為傻笑揚起的嘴角逐漸抹平,不自覺間,從來不擅長動腦的少女開始發揮人類獨有也是唯一的特長——思考。
「應該沒有關係,就算這一路以來對方所表現的善意都是偽裝的,只要有一秒的反應時間,我的權能足夠在除米凱爾之外的人面前逃走了。空間權能可以感知周圍空間的情況,被打黑棍的可能性應該不存在,所謂的乙醚之類的手段也需要多次呼吸才可能奏效……所以,只要這個女孩不是受米凱爾指使,事實上應該也不可能,如果真的是米凱爾的話,他應該會直接出現在我面前把我帶走……」
一連串的思考給了某個智商約等於草履蟲的少女「原來我也有腦子」的錯覺,於是她點了點頭,接受了貓耳女孩的邀請。
公寓樓大門一側有個八仙桌,一個精瘦的板寸老頭坐在桌後,戴著老花鏡,一手攥著報紙,一手摸著自黝黑臉頰上冒出的發白鬍渣,聽到紛亂的腳步聲,他拿著報紙的手腕向下壓了壓,下巴內收,以一種近乎「前傾」和「翻白眼」的姿態盯住了走入公寓的兩個少女。
稍稍花了一些時間辨認,老頭輕輕「哦」了一聲,認出了其中一個——雖然是冬日,大家都穿著厚實的衣服,但是無論走到哪裡都會用巨大的黑色兜帽將腦袋遮住,懷裡還抱著一隻圓得幾乎像是豬的貓咪的美少女還是難得一見吧。
反正老頭窮盡六十五年的人生,也僅看見這一位。
「是帕朵啊!」
「是啊,老頭子,早上出門前讓你修的東西修了嗎?」
「啊,熱水器這種東西嘛,難修的時候怎麼都修不好,容易修的時候倒是不用費多大力氣。」
「呃……老頭,所有的……啊不是,大部分東西都是這樣吧?」
泛黃的眼白攪動著,老頭的視線在那一剎顯得有些迷離。
「哦,是嗎。不管怎麼樣……」
他放下報紙,一手鬆了松領口的圍巾,另一隻手攤到桌上,輕輕開口道:
「維修費記得給一下。」
「知道了,多少?」
老頭蜷縮四指,只將食指蜷縮成勾狀。
「奪少?」
「九……咳咳!九百!」
「啪!」
帕朵掏錢包的手頓住了,沒等老頭反應過來,她便猛地一拍桌子:
「臭老頭,這個數字是你剛編的吧!」
「胡說!我們都是明碼標價公平交易!怎麼可能是編的!」
「那你倒是給我看看你的明碼標價在哪裡啊!」
「呃……咳咳咳,你也可以選擇不給嘛,正好從預付的房租里扣掉一個月的份額。」
「臭老頭別轉移話題!你先跟咱說清楚你的明碼標價在哪裡!嗚哇哇哇,警告你啊!咱可是認識不少大哥大姐的!尤其是我大哥老厲害了!你這樣坑我,信不信咱一個電話把他們叫過來給我主持公道!」
「嚯!還大哥大姐,還老大?看看這個按鈕是什麼!信不信暴恐機動隊十分鐘後就到了!」
「胡說!咱早就打聽過了,這種民事小糾紛暴恐機動隊根本不會管!」
看著今天剛認識的少女與那個精瘦的老頭吵吵嚷嚷的討價還價,放在以往……一定是很讓人厭煩的情況吧……不,考慮到過往自己的性格,琪亞娜覺得……撲上去和貓耳少女一起對抗奸商老頭才是過去的自己會做的選擇吧。
但眼下,輕輕擼著貓耳少女因為要拿錢包而暫時託付給她的罐頭,她只覺得心中有一種奇奇怪怪的感情在不斷醞釀。
只是可惜了,她一向很笨,語言組織能力也算不上好。嗯……喜歡吵吵鬧鬧的傢伙也不見得就擅長說話,只是擅長吵鬧而已,不知為何,到了事情已經全部發生之後,少女反而能正視起自己的一切了。
如果更早一些……是否結局會有所不同呢?
少女的思緒逐漸漂流到了自己也無法把握住的地方,回應她的只有虛無。
追隨著意識原本前進的方向,她什麼也沒有得到,無論是具體的畫面、聲音、氣味、還是文字,什麼都沒有。
她嘗試著讓自己的大腦改變運轉方式,以脫離那種「一無所有」的狀態。
她試圖去描繪那種虛無,於是她看到了乾涸的河床,看到了青灰色石磚間長滿了雜草的庭院……
「好,成交!」
貓耳女孩響亮的聲音把她拽回了現實,琪亞娜看見她把一張薄薄的紙幣拍在桌子上,又借著彎腰的動作將其緩緩推向八仙桌另一端的老頭。
老頭的兩截短眉用力蹙起,老花鏡後凸起的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少女……推向他的紙幣。
他緩緩抬起乾瘦得滿是青筋的右手,將併攏的食指、中指以及無名指輕輕搭在了那張鈔票上,並不強大的力量恰到好處地將紙幣上的皺褶撫平,但還不至於砸在八仙桌檯面上發出短促的「do」聲。
但很有默契的是,女孩與老頭與紙幣在這一刻完全靜止了。
琪亞娜不明所以地撓了撓罐頭的下巴,罐頭忍不住發出了愉悅的叫聲:
「喵!」
尖銳的貓叫聲似乎成為了「發令槍」一般的存在,八仙桌兩側的女孩與老頭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貓耳女孩踮起了腳,黑袍下的屁股高高撅起,琪亞娜分明看到那袍子下還有奇怪的東西在聳動著——該不會是太用力拉……呃……
而老頭雖然穩穩噹噹地坐著,面部的肌肉卻在劇烈的顫抖,額頭的筋絡從皮下暴起,很難想像如此普通又瘦弱的老頭會有如此兇殘的一面。按在鈔票上的三根手指的第一關節向後凹陷,手指骨骼各不相同,原本整齊併攏的三根手指也因為這凹陷變得參差不齊。除此之外,因為過於用力的緣故,他的小指向著掌心蜷縮,大拇指則是向胸口後翹,指背連接手腕處的一根筋頂著皮膚繃得老直。
「咦——」
「哼——」
「嚓——」
「啊!!我的錢!!!」
…………
「咣——」
「嘩——啪!」
「嗯嗯!那老頭雖然黑心,但事還辦的不錯嘛!熱水器修好了,琪亞娜姐先來洗個澡吧……嗯……衣服的話,琪亞娜姐和咱身材也差不多,要不委屈一下,先用咱的?」
「謝謝……」
「嘻嘻!琪亞娜姐先洗吧,咱去給你挑衣服!」
少女蹦躂著離開了衛生間,還不忘用尾巴把門帶上。
琪亞娜的視線落在緊閉的房門上,又抬頭看向吊燈,最後緩緩褪去自己的衣服。
「嘩——」
水聲再次迴蕩於狹小的浴室中,因為帕朵先前已經放過水了,琪亞娜用手指淺試了一下,水溫不能說暖和,甚至有些過燙了。
轉動閥門,等水溫稍微低了點,她才一步邁了進去。
並沒有因為淋浴而不習慣,泡澡當然舒服,可如果不是自家的浴缸,那未免會有點……不過全身污穢的少女似乎並沒有資格掀起這個。
直到看著從她身上滴下的清澈水流以暗灰色的姿態流入下水道,她才意識到在垃圾箱裡躺了三四天的自己有多髒。
也難為帕朵此前一直沒有嫌棄她……
她或許,真的是個好人吧……
琪亞娜試著最後一次相信所謂的美好。
輕輕嘆了口氣,她抬起頭正對著淋浴器,讓溫熱的水流沖刷著骯髒的面孔與長發。
垂到膝窩的長髮沾了水愈發沉重,將她的腦袋拉著更向後仰了些。
「好舒服……」
忽然,一道平靜的聲音想起,讓她猝不及防之下差點兒把洗澡水喝了下去——
「嗯?來找你的是帕朵嗎,為什麼梅會讓她來呢……」
「欸?」
琪亞娜看了眼突然出現在狹小浴室中的,以《Le Penseur》的姿勢沉思的班長,又低頭看了看自己一絲不掛的身體,嘴角逐漸向著兩邊扯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