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6章 不同
夜色深沉,零星的雪花從天空中不停的落下,在地面上形成一層薄薄的積雪,明亮的殿閣當中,隨著張知白等人離開,漸漸歸於安靜。
陰影下的玉石屏風後,一陣輕微的響動傳出,不多時,劉娥的身影,從屏風後轉了出來。
見到這位大娘娘走出來,趙禎卻並不意外,只是連忙走下御階,扶著劉娥來到上首坐下。
隨後,母子二人對視一眼,劉娥輕輕嘆了口氣,道。
「官家方才的話,說的太重了。」
這整場奏對,劉娥都瞧在眼中。
儘管,對於張知白等幾人暗中鼓動親政一事同樣感到憤怒,但是,劉娥也不得不承認,站在東營舊臣的立場上,他們做的是對的,
「張知白此人,固然膽大妄為,行事也有些不擇手段,可終究,發自誠心,也算是忠貞之士。」
所以說,這就是劉娥的格局,又或者說,這是歷史上所有能夠成功的政治家,都必備的心胸和氣度。
雖然二者的立場分屬對立,而且,是張知白算計了劉娥,但是,卻並不影響劉娥對他的評價。
趙禎剛剛的那一番話,分毫不差的打在張知白最軟弱的地方,一舉擊潰了他長久以來堅持的信念。
但是,從劉娥的角度來看,卻不免有誇大其詞的成分。
趙禎說張知白不忠,理由是他欺瞞君上,因一己所為,將皇帝置於不仁不孝的處境。
這話沒錯,可卻未免有幾分詭辯的意味。
畢竟,這世上之事,只要有所求,就沒有不冒險的。
親政這樣的大事,若是不能成功,本來就是要付出代價的。
作為一個臣子,張知白其實已經算是,在自己能力所及的範圍之內,儘量的將趙禎給摘出來了。
當然,這依舊掩蓋不了,他自作主張,並沒有真正將趙禎視作君主來侍奉的真相。
但話又說回來,大宋的政治生態當中,這是常見的事。
往前數,前有呂端對峙李太后,擁立先帝,後有寇準密謀政變,意圖廢后奪權,再有丁謂擅移皇陵,一手遮天—
這種宰執大臣一意孤行,以一己之力妄圖左右社稷命運的事情,大宋以前就有,而且很多。
和這些前輩相比,張知白所作所為雖然大膽,但歸根結底,其實也不過是這種政治生態下,依靠習慣做出的選擇而已。
說到底,制度賦予了這些宰執大臣足夠的獨立權,士林的風氣,也鼓勵他們不曲意媚上,當以天下為己任。
和初涉朝堂的趙禎相比,劉娥表示,她對此早就已經習慣了。
相反的,對於張知白最後幡然醒悟的舉動,她還是十分欣賞的。
就像趙禎說的,這是一個「真」人!
朝中多得是為了利益蠅營狗苟,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的小人。
而張知白,雖然執,卻能誠實的面對自己的心,不虛偽矯飾,也不自欺欺人。
光是這一點,便遠勝如今朝中大臣多矣。
趙禎自然是聽出了劉娥話中的一絲欣賞之意,但是,他的看法,卻明顯與之不同。
「大娘娘,聰明人不可怕,他們懂得明哲保身,審時度勢,但少了堅韌,愚笨的人也不可怕,
他們雖然固執,但手段不夠,掀不起什麼風浪。」
「這世上最可怕的,其實就是愚笨的聰明人!「
「像張知白這般,有治國之才,又有堅定之心,本該是治世良臣。」
「但是,他的聰明,不能讓他真正通達世情,他的愚笨,卻又讓他固執的不肯隨波逐流。「
「二者在一人之身,便如今日,終將招來大禍。」
「哦?」
劉娥聞言,不由眉頭微挑,問道。
「官家此言,是覺得他倡言歸政一事,做的不對?」
殿中略微一靜。
儘管,這話劉娥的口氣十分輕鬆,但是,涉及到這種話題,再是用輕鬆掩蓋,也難免會蒙上一層緊張的底色。
面對這個問題,趙禎倒是並未遲疑,點頭道。
「當然不對。」
簡單的給出答案之後,趙禎稍稍一停,卻並沒有繼續解釋下去,而是開口問道。
「大娘娘覺得,方才我面對張知白時,為何如此疾言厲色,震怒不已?」
劉娥沉吟著,回想起剛剛的場景。
雖然,趙禎沒有表現出暴跳如雷的樣子。
但是,她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一向是仁厚的性格,若非是動了真怒,絕不至於將話說的這般狠絕,以至於,讓張知白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
為何嗎·—·
稍一思付之後,劉娥很快便得出了答案。
「因為種世衡?」
仔細想想,得知親政一事的真相之後,趙禎雖然生氣,但是,卻明顯並沒有要真正下狠手懲治的意思。
那時雖是訓斥,但更多的,其實還是想要說服張知白,將他引回『正道』
可最後那番言辭激烈的斥責,卻分明已經是不再顧及張知白聽完之後,會承受怎樣的打擊了。
這中間的變化,便在於張知白承認,他調換種世衡的官職,是為了爭取朝中官員的時候。
趙禎點了點頭,道。
「這就是我說,張知白是個愚笨的聰明人的原因。」
「他所做的一切,是自以為為了大宋社稷,但實際上,這些事做了,反而會危及大宋。」
說著話,趙禎抬起頭,直視著劉娥的目光,坦然道。
「如今我與大娘娘母子和睦,國家大事,雖大娘娘權兼處分,但卻並非大娘娘獨斷專行,實乃與朕,與宰執大臣三議之後,審慎行之。」
「於國家計,這是最穩妥,也最有利的局面。」
「大娘娘助先帝理政多年,經驗豐富,便縱使是親政之後,國家大事,朕亦必同大娘娘商議之後,再付外施行。」
「這是為社稷江山負責,亦是孝道所在。」
「換而言之,朝廷政事,由大娘娘處分,或由朕處分,對於大宋社稷的穩定而言,其實並無差別。」
「但張知白,一葉障目,看不清楚這一點。」
「他暗中鼓動歸政,究其原因,是出於讀書人骨子裡的那種遷腐,是為了維護所謂的禮法,而並沒有真的想過,對大宋社稷是否有好處。」
「若他是個愚笨人,也便罷了,直接上疏直言,最多也就是自己被免,可他是個愚笨的聰明人,不僅固執己見,而且自作聰明。」
「這等樣人,德行或許足夠,但位列兩府之中,必是禍患矣!」
剩下一句話,趙禎想了想,還是沒有說,
張知白不是個例,相反的,他這樣的人有很多,只不過,他們大多數都沒有張知白這麼極端而已。
但恰恰是這種極端,在宋人的眼中,反而是他們追求的目標-—
這番話說完,劉娥罕見的,十分認真的上下將趙禎好一番打量,神色頗有幾分複雜。
片刻之後,她輕嘆一聲,道。
「官家·果真與先帝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