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離開汴梁之前,王雱只是個少年,自然不入他的眼。
等歸來之後,有人告訴他,王雱是個極度聰慧的年輕人。
聰慧……
文彥博此生活的夠長,見識了各種所謂的天才。有人在他的面前把論語倒背如流;有人左右手同時能寫字……
這些讓人驚嘆的才能並未讓文彥博動容。
在他看來, 所謂的聰慧,在缺乏閱歷的情況下,只能是小聰明。
但王雱是王安石背後的智囊,這一點讓文彥博頗有興趣。於是上次借著為王安石慶賀的機會去了王家,見到了王雱。
那一次王雱冷漠,文彥博不以為忤, 甚至還送了他一幅字。
只是智囊……有本事就去科舉,在東華門外唱名, 然後踏入官場, 和這個天下的佼佼者們碰撞,一路廝殺到汴梁,站在帝王身前。
這才是聰明人該做的事兒,而不是蹲在邙山書院裡教書。
所以當王雱出現在他的身前時,他楞了一下,然後微笑道:「你要指點什麼?」
他學問高深,自然不懼所謂的指導。
有人想過來,同伴拉住了他,低聲道:「那不是你能摻和的。」
周圍的人沉默看著。
王雱說道:「文相公學究天人,更是曾任首相之職,某想請教,新政所為何事?」
這是來找茬的!
文彥博說道:「利國利民。」
這個答案無懈可擊。
王雱問道:「敢問文相,可是支持新政?」
文彥博還未回答,王雱指著邊上笑道:「許多人在聽著,文相當知說錯話, 以後被人抓到把柄的後果。」
文彥博笑了笑, 「新政若是利國利民,老夫自然支持。」
這個答案依舊是無懈可擊。若是以後他攻擊新政, 那必然就是因為新政『禍國殃民』。這便是進可攻,退可守。
文春雨之名,果然名副其實!
沈安就在不遠處,他感覺自己是在參加一場循規蹈矩的發布會。
「那敢問文相,免役法可好?」
王雱笑的很是冷漠。
這是一個表明自己政治態度的機會。
文彥博說道:「有可取之處。」
有可取之處,他沒說壞處,以後他攻擊免役法時,今日這番話就是鋪墊:老夫當時只是說免役法有可取之處。有可取之處,自然也有不好的地方。
沈安在人群中不禁搖頭嘆息,覺得文彥博不愧是文春雨,堪稱是滴水不漏。
宰輔們出來看到這個場面都不走了。
「文彥博果然老辣。」韓琦贊道:「老夫就是太實誠了些,若是有這般奸猾,老夫定然能把首相做到棺材裡去。」
「王雱如何應對?他公然挑釁文彥博,若是被文彥博擊退,什麼天才的名聲都沒用!」曾公亮揉揉肚子,覺得有些餓了。
「看吧。哎哎哎!曾相,王安石來了,你小心被他聽到你說王雱的壞話。」
老王來了,就站在側面,手中還拎著幾個油紙包。
「如此敢問文相,既然免役法有可取之處,為何當初紛紛反對?」
文彥博淡淡的道:「免役法急切了些。」
這還是老油條。
「那禁止高利貸呢?」
王雱突然微笑了一下。
這個是最大的漏洞。
高利貸對百姓的盤剝盡人皆知,有本事你文彥博就狡辯個看看。
眾人都覺得文彥博黔驢技窮了,可他卻撫須微笑道:「那時老夫在洛陽。」
老夫不在現場,你問這個作甚?
哈哈哈哈!
王安石看到了有人在笑,只是壓抑著笑聲。
王雱也笑了,「文相果然是長者風範,如此某無話可說。只是今日某聽聞呂知雜在御史台說自己支持新政……敢問文相,呂知雜和您的支持的可是同一個新政?」
如果說王雱前面的問題是木棍,那麼這個問題就是鎖喉槍!
呂誨是舊黨的大佬之一,而且是猛將,最擅長人身攻擊。
文彥博要是說呂誨就是支持新政的,那麼王雱隨即就能用呂誨的言行來抽他。
別人都可以說支持新政,就呂誨不能!
這個連汴梁人民都知道。
文彥博看著王雱,依舊是一臉慈祥模樣,「那是呂誨呀!老夫卻不怎麼知曉……」
這是狡辯!
但你沒法反駁!
你要說呂誨和文彥博是一黨的,你沒這個資格!
對,就是資格!
你王雱只是個編外人士,掛著個虛職而已,真以為文彥博這個樞密使是白給的,必須給你解釋?
而且文彥博也不準備再和王雱糾纏下去了,他微微頷首,說道:「年輕人,要多讀書……」
「呂誨和你就是一黨!」
這是事實,無數人都知道,但事實就是事實,卻沒法說。💣☆ 6➈sⒽᑌ𝔁.ςᗝ𝔪 🍩♤
因為這種事兒沒法界定。
所以文彥博乾咳一聲,「年輕人急切了些,許多事……並非如你所想像。」
這是用身份和年齡來壓制王雱。
王雱拱手道:「那某隻要一言,文相和呂誨可是一黨?」
這是個送命題!
呂誨就是個鐵桿反對新政的傢伙,和他一黨的自然也是。
所以文彥博說自己支持新政,就萬萬不能承認。
他淡淡的道:「小子無禮!老夫自然不是。」
自從被貶到了洛陽之後,他痛定思痛,很是反省磨礪了一番。如今再度入京,他行事穩重,很少會留把柄給外界。
呂誨和他也就是說說話,至於要做什麼事,他喜歡隱晦的暗示,或是通過別人來傳達。想抓他的把柄,王雱還嫩了些。
韓琦嘆道:「王雱急切了些。」
包拯對王雱比他們都了解,「王元澤孤傲,若是被氣著了,怕是會病倒。」
眾人一陣嘆息。
「多謝文相解惑。」
王雱拱手,回身看了前方一眼,然後走進了人群中。
「這就走了?」
「竟然沒把文彥博駁倒?這還是什麼天才?」
「……」
韓琦苦笑道:「王雱……介甫你來了。你家大郎看來還是閱歷不夠啊!不過好在年輕,以後磨礪一番就是了。」
王安石已經到了邊上,聞言頷首道:「這孩子心急了些,否則仔細想想,以他的聰慧,自然能找到駁倒文彥博的法子。」
為兒子辯護是父母的天性,韓琦等人只是笑笑。
「看看文彥博,邊上有人在衝著他討好。」
「說什麼……文相果然是大宋的棟樑,諂媚!」
韓琦搖搖頭,不屑的道:「就這樣的,也配和老夫站在朝堂之上?」
眾人笑著往前走。
文彥博就在前面,身後就是宰輔們。
雙方很有默契的保持著這個距離,直至前方有人喊道:「文相,你家衙內和呂知雜在酒樓里喝酒呢!」
文彥博身體一僵。
韓琦一怔,然後問道:「那人是誰?」
「看樣子是潑皮!」曾公亮不覺得這話可信。
「他們剛進去!」
這時前方有人在喊,不止一個人。
現在才將下衙,御史台過來還得繞一圈,所以王安石才來遲了。
而呂誨那邊按照時間來推算的話,倒是能契合。
可這事兒……是真是假?
眾人面面相覷。
文彥博淡淡的道:「一派胡言!」
他目光轉動,就看到了人群里的沈安。
沈安衝著他笑了笑,很是純良的那種。
文彥博還了一個慈祥的笑容,然後邁步……
「真是他!」
前方來了幾個官吏,有認識的說道:「是御史台的人!」
那幾個官吏在笑,笑的幸災樂禍的。
「文相,您家衙內就在右邊的望河樓呢!呂知雜也在,他們倆正準備叫女伎……」
我曰!
若是潑皮胡言亂語大家不信,可這幾個就是官吏。
御史台的官吏豈敢胡亂編排上官的謊話?
所以這事兒定然是真的。
文彥博,老文……
「文寬夫!」
韓琦一拍大腿,大笑了起來。
曾公亮揉著自己劇痛的大腿,真想給他的肥腰來一下。
可想到文彥博的兒子此刻和呂誨在喝酒,曾公亮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包拯嘆息一聲,為這位老友默哀一瞬。
那是王雱啊!
小看他的人都倒霉了。
文彥博站在那裡,面色如常,還微笑了一下,只是靠近他的人發現他背部的衣裳在抖動,雖然細微,卻可以看到。
他緩步而行,看似從容。
「文相,馬。」
隨從不知趣的把馬牽了過來,文彥博看了他一眼,溫和的笑了笑,然後上馬離去。
那些目光一路在追隨著他。
直至有人憤怒的質問道:「文相公,你前面說自己和呂誨不是一黨的,那你家衙內為何與呂誨在一起飲酒作樂?為何?」
文彥博的嘴唇動了一下,卻沒說話。
他能說什麼?
此刻他說什麼都是錯,都會被人反駁。
「你是宰輔,為何說謊!?」
「當著無數百姓,你為何撒謊?」
這一聲聲質問,韓琦覺著換做是自己絕對扛不住。
可文彥博就這般從容而去。
半路上他遇到了安步當車的王雱。
「見過文相。」
王雱冷冷的拱手行禮。
文彥博笑了笑,「年輕人,有趣。」
「某還能更有趣。」
王雱的眼中毫不掩飾的帶著不屑。
若是可以,他會弄一把弩箭,把這個舊黨的頭領幹掉。而失去了文彥博的舊黨再無凝聚力,就是一盤散沙。
文彥博只是試探了一下,沒想到王雱竟然毫不掩飾自己的手段。
他嘆息一聲,「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只是你怎地把老夫的兒子給弄了出來?」
這裡沒有外人,王雱淡淡的道:「只是叫人冒充呂誨的人傳話,說是文相有要緊話交代。若是文相和呂誨不是一黨的,令郎自然無需赴約……只管去樞密院尋文相就是了。可他終究還是去了。」
「那呂誨呢?」文彥博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當真是手段了得。
「那個蠢貨,某隻是讓人說你家衙內請他喝酒,有事交代,他就迫不及待的去了。」
文彥博手段了得,但若論機智卻遠遠不及王雱。所以聽到這話後,他不禁冷笑一聲,「王介甫就教了你這些嗎?老夫是宰輔,你使出了這等手段,老夫就算出手也只是還擊,別人奈何不得……」
王雱看著他,頷首道:「若是不服,儘管來。」
文彥博愕然。
他從未見過這等猖狂的年輕人,真的沒見過。
王雱負手而立,蒼白的臉上全是倨傲,看向文彥博的目光中全是不屑,就像是看著一隻螻蟻。
「在下王雱,隨時候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