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欺人太甚

  秋風蕭瑟,關中的秋景最是凋敝,除了稀疏的草木,便是滿目的黃土。

  長安城,這座千年古都,經過宇文氏數十年的經營,漸漸恢復了稱雄天下的恢弘氣象。

  長安皇宮的太極殿內,氣氛比秋風還要肅殺。這一日,宇文護旗下的中外府司錄尹公正帶頭參劾齊國公宇文憲戰敗之責。宇文憲穿著單薄的囚衣,跪倒在太極殿前,他的膝蓋被石子硌出了血,披頭散髮的,身上帶著隱隱的血痕,顯然是遭受過酷刑。再怎麼說,宇文憲是宇文邕的親弟弟,宇文護居然敢如此折辱於他?!宇文邕恨的暗暗捏緊了拳頭,面上卻不顯露出,高居皇座,冷冷的盯著尹公正在下面搬弄是非,宛如傀儡。

  這個角色,他扮演了十幾年了。

  只聽得尹公正在下面大義凌然的說道:

  「……先前,齊國公宇文憲自請出擊敵軍,不惜立下軍令狀,要打敗斛律光,可是結果呢?宇文憲在安鄴大敗!我軍大好的局面被破壞殆盡!致使斛律光圍困同州長達一月,河東險些不保!」

  接著,他馬上又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樣,回頭望著宇文憲:

  「這並不是大冢宰指揮不力,而實在是齊國公辜負了大冢宰的信任,致使大冢宰苦心經營的攻齊大略功虧一簣!嗟乎,當真是時也……運也!」

  宇文憲的蒼白著臉,聽著尹公正及宇文護一眾黨羽的推卸責任的言辭,譏誚的牽起了嘴角。尹公正這一番話,詮釋了不同的幾個意思,其一,宇文護的攻齊方略是正確的,只不過是戰事不利,所以導致此行毫無收穫,還損兵折將。其二,大軍之所以戰事不利,並非宇文護指揮無能,而是因為宇文憲戰敗,將周軍大好的局面拖入了深淵……

  把宇文護摘出來,對於宇文護的問題隻字不提,單獨談論並誇大宇文憲戰敗對於戰局的影響,將責任全都往宇文憲身上追究,宇文護打的好算盤!

  反觀宇文護,閉眼,定定地站在朝臣的最前列,氣定神閒。仿佛事實就是如此。

  尉遲迥眼見尹公正就要給宇文憲直接定下罪責,沉不住氣了,忍不住開口替宇文憲辯解道:

  「尹司錄此言差矣,宇文憲有戰敗之責,但是戰敗,又豈是他一個人的罪過?你這樣將罪名往宇文憲的頭上扣,這……不合適吧?」

  不是宇文憲一個人的責任,那他的意思就是說要連宇文護一塊收拾了嘍?雖然尉遲迥刻意壓制了語氣,卻還是讓尹公正聽出了一絲怒火和不滿,這不滿嘛……呵呵,對象就很明顯了。

  當著宇文護的面,尹公正絲毫不懼尉遲迥,斥道:「敢問大將軍,如何不合適?既然大將軍說到這裡,我們就不妨掰扯掰扯,宇文憲隨大軍出征以來幹了些什麼!」

  「陛下,臣懇請當朝與宇文憲對質!」尹公正朝宇文邕作了一揖。

  【人都提前押上來了,卻來假模假樣的詢問朕的意見……】宇文邕目中一絲冷芒閃過,根本不去搭理他,得不到回應的尹公正尷尬了一瞬,權且當作皇帝默認了,命人將宇文憲押上來。

  宇文憲被押上大殿,眾目睽睽之下,他不肯跪。背後的武士按了他許久,最終一腳蹬在他的膝彎上,宇文憲膝蓋磕在光潔的石磚上,疼痛仿佛鑽進了骨頭裡。宇文憲崩緊了身軀,死咬著牙不吭聲。

  尹公正輕蔑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

  「齊國公,某問你,安鄴一敗,你損失大軍過萬,致使齊軍長驅直入,同州被圍,是也不是?」

  「……是。」宇文憲沒有過多的猶豫。

  「那好,我再問你,戰敗之後,你為了逃脫罪責,在沒有大冢宰軍令的情況下私自帶軍轉戰汾北,是也不是?」尹公正冷笑道:「一無大冢宰手書,二無陛下頒發的印綬,你就敢私自調兵,光是這一條,便足以治你死罪!我問你,這條罪狀,你是認……還是不認呀?」

  宇文憲猛地抬頭,雙目獰亮懾人,那一瞬間尹公正竟被嚇的後退了幾步,宇文憲冷著臉道:「我是一軍主帥,是陛下和大冢宰都承認的!我戰敗沒有錯,但是你說我私自調兵,可有憑證?」

  「我並沒有接到大冢宰罷免我兵權的軍令,在這之前,我有權調動麾下的兵馬!我之所以轉戰汾北,不是貪生怕死,是為了給齊軍的後方造成襲擾,趁機進攻晉州道,以解同州之圍!」

  大殿一時寂靜,宇文憲說得沒有錯,他轉戰汾北之後,的確給齊軍造成了巨大的壓力,若不是碰巧高長恭在汾北,宇文憲或許就能取得成功,攻擊了晉州道,段韶便只馬不得入。

  而且,宇文憲也的確達到了他的目的,齊軍從定隴、同州撤走,跟著轉戰汾北。

  想到這裡,尉遲迥便更加有反駁尹公正的底氣了,道:「此次戰敗,並不是宇文憲一人之責,臣以為,宇文憲功過參半,死罪可免!」

  「胡說八道!他那叫將功補過!再如何說,也不能赦免他使大軍潰敗的責任!況且,宇文憲在汾北汾南的表現,也不盡如人意,先是和高長恭對峙,沒有拿下,接著又轉戰平隴,又戰敗了!于是之後的一系列戰局接連失利!你敢說他不應該為此付絕大部分責任嗎?」

  尉遲迥面對這蠻不講理的言辭,氣的青了臉,道:「楊敷、韋孝寬、宇文憲、辛威、梁士彥、宇文盛、侯龍恩、郭榮合力都打不開的局面,你卻將全責歸咎於一人之上,分明就是刻意要置他於死地,欺人太甚!」

  「此次,高齊名帥齊出,不說斛律明月和段孝先,就是高長恭、高延宗都是一時俊彥!高齊,大國也,兵多將廣,一旦傾盡全力,上下一心,焉能有戰敗之理?」

  尉遲迥朗聲道:「因此,臣以為,宇文憲敗,並不是他一人之過!」

  尹公正臉色愈發的不好看,哼了一聲,道:

  「若是尉遲大將軍的軍略和口才一樣出眾,邙山大戰被高長恭打的望風逃竄的就不應該是你了……」

  「朝廷唯一的錯誤,就是沒有追究你戰敗之責,導致你現在昏了頭,將喪師辱國之徒當作功臣!」

  「你!」——「夠了!」

  隨著老人的一聲令喝,二人同時閉上了嘴。

  在朝堂上,皇帝說了不算,尹公正和尉遲迥說了更不算,唯一說了算的人只有宇文護。

  宇文護回頭,幽幽的目光在尉遲迥和尹公正的身上打著轉兒,尉遲迥深深的埋下了頭,不敢再言。片刻之後,宇文護隨手整理了一下朝服,微微欠身道:「宇文憲,喪師辱國,確鑿無疑。臣懇請陛下,將其斬首!」

  一道驚雷落下!

  宇文邕幾乎坐不住了,驚疑不定:【宇文護!他想幹什麼?他怎麼敢!】跳過審訊的步奏,直接威脅宇文邕下判決,宇文護怎敢如此……欺人太甚!

  宇文憲之所以會加入這場戰爭,實際上是為了響應宇文邕索要權勢的舉動,這在滿朝上下的人眼中都不是秘密。而現在,宇文護也不想收服宇文憲了,他只想要他死!

  宇文憲一死,這朝野上下會怎麼看他宇文邕?

  ——爛泥扶不上牆!

  頃刻間,他這邊的人心就會喪失大半!

  宇文護好狠!

  宇文邕馬上下了決斷,下了玉階,和顏悅色的對宇文護說:「大冢宰暫且消氣,大家都是自家人,還有什麼是不能商量的呢?非要處死他不可嗎?他有過,可也有功,我剝去他的爵位和官職就是了,大冢宰看如何?」

  在宇文護面前,他從來沒有用過「朕」這個稱呼。歷史總是相似的,他還記得那個被高澄拳打腳踢的東魏皇帝元善見,「狗腳朕」成為天下人的笑柄。現在,又要輪到他了嗎?他的眼底閃過一絲悲哀。

  而宇文護也怔住了,頓頓的看向宇文邕,目中也是神情複雜。他的這一舉動,本就不是為了推卸責任,權臣當到了他這個地步,又豈會懼怕幾個宵小的犬吠?只要他不認錯,朝野上下誰敢說他要為戰敗負責?他之所以這樣做,只是為了試探宇文邕,順便,砍下他的一隻臂膀!

  眼前的宇文邕還是當年一樣笑容和煦,姿態放得很低,也因此,宇文護放過了他。只是這些年過來,他冷靜想一想,宇文邕當真就不恨他嗎?真的就甘心做一個傀儡嗎?

  他看著宇文邕的笑容,頭一次發覺,這些年,他一直都沒有看清楚這個隔著輩兒的堂弟。

  心裡湧起了莫名的寒意,於是深藏心底的殺機漸漸顯露出來:

  「臣只怕要辜負陛下的好意了……」

  宇文邕怔住了。

  「宇文憲……非死不可!還請陛下,莫要攔著老臣!」

  攔了,就跟宇文憲一起死!

  他從腰間拔出長劍,刺向宇文憲,宇文憲閉目等死。忽然之間,宇文護的劍停在宇文憲的咽喉前。宇文邕不知何時站在了宇文憲的側邊,用手攥住了劍尖,鮮血沿著長劍緩緩滴落……

  長劍墜地,宇文護後退兩步,滿朝靜默。宇文護眼睛一凝,驚疑道:「陛下欲何為耶?」

  宇文邕不說話,從地上撿起長劍,宇文護的幾個心腹正要上前,只見宇文邕將長劍捧起,遞給宇文護,道:「大冢宰既如此說,那我退位與大冢宰,可否放過我弟弟一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