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永遠有著遠超於其他生物的警戒心。

  即便主動被拔下獠牙與利爪，她也還保留著生存的本能，尤其是……

  現在的顏楓並不在陳夕的身邊。

  聽覺捕捉到了對方的腳步聲，陳夕立馬扭過頭去，在與身後的男人對上視線之前，表情便已經成了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叔叔……」

  「嗯……」

  顏父點點頭，走上前來，沉默了下，伸手從一旁拿過三根香，用火機點好，不緊不慢的插進香爐之中。

  陳夕就站在一旁看著，不敢打擾，直到一道嘆息聲緩緩響起。

  「唉……」

  顏父看著那張寫著名字的紅紙，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說道：

  「不知道小楓有沒有和你說過……他其實……還有一個哥哥……」

  「嗯……」陳夕點點頭，語氣平緩道：「他有和我提過。」

  顏父聞言，沉默了會，接著道：

  「他是我們的第一個兒子……我們都很喜歡他……尤其是他的媽媽……哪怕第一次當母親，也還是又笨又努力的和鄰居們學著各種各樣的育兒知識。」

  「只可惜……那孩子年紀輕輕就得了白血病……」

  顏父說著，又嘆息一聲，鬢角隱隱間又白了幾分，面容更像是蒼老了十幾歲：

  「沒有合適的骨髓配型，我們就只能選擇再生出一個，利用臍帶血去救他……至於這第二個孩子……我想你應該知道他是誰。」

  陳夕默然，果然，一切都符合她的調查結果。

  但她還是沒有選擇自曝身份，畢竟年代久遠，很多東西，只有從當事人口中才能得知。

  好在顏父也並沒有讓她失望，跟著便繼續說道：

  「其實最開始……他並不叫小楓……而是叫小笙的……只是……唉……」

  男人沉默了一下，嘴唇蠕動，聲音也帶上了幾分顫抖：

  「因為那時候……那場手術……失敗了……」

  「我們兩個都是農村人，能接觸到的信息很少，大多也都是電視上面看來的東西，但誰也沒能想到，醫生居然告訴我們，對於白血病的治療，第二個孩子的臍帶血哪怕保留了，其實也只有百分之二十五的匹配率，根本不像是電視裡演的那樣，生出第二個孩子就能救得了第一個……」

  「那孩子……沒有那麼好的運氣……哪怕是我能再提供一份骨髓，也沒有用……況且，小風的情況實在是過於嚴重了，就算我們已經湊夠了錢，他也沒能堅持到合適配體的時候……」

  顏父說著，頓時哽咽，咽了口唾沫，眼眶泛紅，又長長的嘆了口氣，道：

  「可他媽媽卻始終不那麼認為……沒能救活那孩子，她就把所有的問題都歸結到了小笙的頭上，每天每夜自暴自棄，像是有了精神問題，我那時候也是鬼迷心竅，混蛋一個……在外面也認識了其他女人……」

  「所以……小笙他媽媽就直接去找我了，可這一找不要緊，她怎麼也不肯回去見他……就連名字，也被她改成了小楓……每個月才會回去一趟，給一個六歲的小孩子送點錢，讓他自生自滅，我也被她威脅著不許回去，不許見我的兒子……」

  言語將歇，顏父已是哽咽不已，緩和了許久，方才繼續說道；

  「不知道你清不清楚……小楓小時候，有個很好的女孩，願意收養他，並照顧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我其實有幾次偷偷回去看過，給她留了一些錢，能看到小楓在她身邊過得很開心，就連我這個當父親的也感覺很愧疚，所以每次也只是遠遠的看著，不敢上前打擾他們的生活。」

  「嗯……我認識那個女孩，」陳夕點點頭，道：「她是我母親。」

  天邊好似響起一道炸雷，劈到顏父的頭上，讓他忍不住扭過頭來，看向陳夕，雙眼瞪得老大，沉默不語。

  「你……你們……你們……」

  沒等他繼續發問，陳夕便直接打斷了對方的話語：

  「我今年20，他大我11歲，叔叔，您不要誤會，我姓陳，不姓顏。」

  男人愕然，嘴巴張大，卻發不出聲音，久久，方才緩緩合上，化作了一道嘆息。

  「唉……也罷……這也算是一種孽緣……」

  「但是閨女，他有沒有對你做一些……」

  話說到一半，便被陳夕又一次預判到了。

  只見其表情平淡，一字一句的說道：

  「這個叔叔您大可放心，我們之間相處的時候，不願意的人是他。」

  「是我主動追求的他，中間還花了不少心思和力氣，但現在，我是他的未婚妻。」

  顏父聞言，嘴巴又張大許多，下巴差點掉在地上，好不容易合上了，卻也沉默了許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直到，一聲長嘆緩緩響起。

  「唉……你們年輕人之間的事情……我們老一輩的也沒法摻和過多……」

  「再說……我這個當爸的不稱職……也不配在一旁說些什麼……」

  顏父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抹苦笑，雖然面部表情看起來還是有些悲傷，但總體來說卻好了很多：

  「後來……小楓那孩子長大了，回來了，我們也在那個女孩的幫助下得到了兩份工作……不用經常出去打工賺錢了……但可是……」

  「可是……小楓那孩子……長得實在像他的哥哥……他的母親受不了每次見到對方時的那種感受……所以，我們也沒能給予那孩子多少父母的愛，直到現在也是一樣……」

  話說到這裡，男人便像是卸下了什麼重擔一般鬆了口氣，脊樑也挺直了些，繼續說道：

  「孩子，你是這麼多年來，小楓唯一一個帶回來的女孩子，你在我們兩個人身上下了很大功夫，很多細節上我都能看的出來。」

  「這很好，但你不要忘了，我們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間，其實不用那麼拘謹……」

  陳夕笑了笑，跟著半開玩笑的說道：「那叔叔，我們可把大蝦拿回去了喔？」

  「那還是不必了吧，其實這樣也挺好的……」顏父義正言辭道。

  兩人對視一眼，欣喜一笑。

  但陳夕心中尚有疑問，便繼續追問道：

  「所以……顏楓的母親，現在對他還是一樣的態度嗎？」

  出乎意料地是，顏父在聽到這個問題後卻搖了搖頭，無比肯定的說道：

  「那怎麼可能……」

  「其實……小楓他媽媽早就後悔了……」

  「畢竟都是身上掉下來的肉，再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孩子，以前的我們都太年輕，做了很多錯事，可現在，等到她再想補救的時候，就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顏父看了眼燃著的香，再度長嘆，言語間帶著十足的愧疚與無力感：

  「是我們的問題，從小就沒有給予那孩子足夠的愛，導致現在他根本就不回家看我們，也不往家裡打電話，只有每年過年的時候才會回來一次，送些東西……」

  「你還小，自然不懂，我們兩個老的，每到逢年過節的時候，只能看著對方的臉，是什麼滋味……」

  言語將歇，氣氛卻帶上了一絲絲莫名其妙的古怪。

  顏父說著，視線開始打量起了陳夕，跟著老臉一紅，小聲嘟囔道：

  「那……那什麼……丫頭，別怪叔說話直，你們這些小年輕其實不用那麼在乎身材的，健康最重要，你瞧你瘦的，其實該多吃點東西，也好……也好……」

  男人說著，忍不住嘿嘿傻笑起來，撓了撓後腦勺，道：「也好給我生個小崽崽玩玩……男仔女仔不重要，越多越好……」

  陳夕頓感好笑。

  但也有些無奈，畢竟要孩子這種事，還真不能急於求成，不過話說回來，自己這麼長時間了還沒動靜，也的確有點奇怪了些……

  不過明面上，她還是要說些什麼的。

  「嗯……」少女小臉一紅，道：「會的，我們會一起努力的……」

  「呵呵呵呵……那就好那就好……我原本還擔心小楓以後不生孩子了呢，不過你還很年輕，身體夠好，有些事啊，得儘早啊儘早……」

  顏父嘿嘿一笑，轉身去處理食材了，屁顛屁顛的，像是買了彩票一般，彎著的腰板也直了起來，甚至已經有點微微向後仰的意思。

  看的陳夕又是一陣無語。

  這父子倆還真像……

  如此想著，重新回到主臥，卻見炕上只有顏母一人在那裡發呆，根本不見顏楓的蹤影。

  她心中暗道不妙，朝外面一看，還好，車子還沒走。

  也正是這一看，讓他發現了站在外面的人影。

  少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走出房子，來到院子裡，腳步輕巧，逐漸靠近顏楓，輕笑一聲，道：

  「嗯哼？大叔，怎麼不進去呀？」

  男人聞言，扭過頭，露出一張愁苦的面容，看了陳夕一眼，隨後道：

  「得了吧……人家不歡迎我，進去又有什麼用？」

  這句話貌似和想像中有點出入了。

  顏父應該不會騙自己，那麼結合對方的言語以及自己臨走時見到的顏楓與顏母之間相處的方式……

  她斷定，這裡面存在著誤會！

  檀口微張，剛想解釋一番，陳夕卻看到了顏楓那微微嘆氣的動作，以及緊皺的眉頭。

  那一瞬間，她意識到了，貌似父母的形象在男人眼中已經根深蒂固了，至少言語是無法打動的。

  那麼……或許只有行動了……

  陳夕如此想著，可顏楓卻不一樣

  他直接扭過頭來，表情失落道：「小夕……要不然的話，我們現在就走吧……」

  「或許……我的確是那個多餘的人……」

  陳夕一聽這話，當場翻臉了，一把抓住對方的手腕，義正言辭道：

  「那可不行！」

  「咱們光是買大蝦都花了好幾百了，不吃頓飯就走，是不是太虧了些？」

  顏楓愣住了，咽了口唾沫，皺眉反問：

  「可……可是……不都是我付的錢嗎？」

  「你的就是我的！」陳夕駁回了對方的發言，一把將顏楓拽回自己身邊，無比神氣的說道：

  「怕啥！你未來的老婆就在這呢，跟我吃飯去！咱們高低吃回本！」

  四人上桌。

  氣氛有些尷尬。

  陳夕和顏楓在外面的時候，顏父顏母必定是說了些什麼，否則不會兩個人一直在那眉來眼去的，一個催促，一個猶豫。

  「咳咳……」顏父咳嗽了兩聲，跟著用手肘碰了下顏母，朝著坐在對面的顏楓努了努嘴。

  可顏母卻低下了頭，似是有些不好意思，大蝦剝了快一碗了，卻始終不肯有所動作，只微微抬頭，鬼鬼祟祟的偷看著兒子的反應。

  顏楓只感覺彆扭，渾身上下都彆扭。

  想藉口起身，可還沒坐起來就被一旁的陳夕給扯了下來。

  他只好滿臉哀求之色，望向陳夕，小聲道：「我想上廁所……」

  「憋著！」

  少女表面上笑著，語氣卻生硬的很。

  與此同時，咳嗽了半天的顏父終於是受不了了，又在桌子底下推了顏母一把，眉頭皺的很緊。

  顏母卻始終不肯邁出那一步，只感覺滿心的愧疚，連看都不敢看顏楓一眼，低著頭，用筷子一個勁的戳著碗裡都快堆成小山的蝦仁。

  最後，她也被丈夫催的急了，嘴巴一撅，反手將面前的碗推到了顏父面前。

  於是，男人便傻了，愣在原地。

  他先是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不理解當前的情況，後又看了眼妻子，見對方也同樣向自己投來一副懇求的目光，頓時理解了一切，可……

  喉結聳動，顏父咽了口唾沫，雖是不繼續催顏母了，手上卻不自覺的將那碗蝦往對方面前推了推。

  顏母大囧，啪的一下按住碗邊，力氣不夠，還要用兩隻手，絲毫沒有在意當事人顏楓那懵逼的視線，以及陳夕那一副快要憋不住了的笑顏。

  她很想笑，尤其是看著顏楓那一副向自己求解的表情。

  但她還是憋住了，只在心裡感慨。

  好肉麻的一對公婆，不過，說到底，他們之間貌似也很有趣呢……

  少女無言，嘴角勾起的弧度很是欣喜，卻也有著一抹隱藏極深的羨慕。

  想想也就罷了，羨慕不來的，不過她也有。

  陳夕伸手握住了一旁顏楓的手腕，笑了笑，然後做了件所有人都沒能想到的事情。

  之間其先是拿起筷子，而後朝著顏父顏母爭執的碗伸去，從中夾起一個大號蝦仁，然後在那兩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送到了顏楓嘴邊。

  一邊往前送著，一邊嘴裡還不忘說道：

  「楓，吃大蝦～」

  「咱～媽～剛～給～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