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5章 賜子土渾
涼州武威姑臧城,早在前涼時期便是隴右重鎮,如今又是涼州總管府所在,是隴右的軍政中心,所以這裡準備的迎駕場面也尤其的盛大。除了涼州總管韓果並一眾僚屬之外,還有近日所集結起來的數萬漢胡武裝,在姑臧城外陣列分明、旌旗林立。
在這盛大的迎駕隊伍當中,有一名身穿素衣短褐的中年人很是醒目。左近其他人或是身著戎服,或是華麗的裘衣錦袍,唯此一人衣著最是樸素,卻又站在迎駕隊伍的最前方,幾乎與涼州總管韓果並列,又足見其身份不俗,於是越發引起了旁人的好奇注視。
這中年人不是別人,正是不久前才晝夜兼程趕到武威來的吐谷渾可汗夸呂。此時在眾人的注視和竊竊私語的議論之下,夸呂自是滿心的不自在,但他眼下卻也無心關注這些事情,只是不斷的踮腳向東面望去,同時幾次湊近到韓果身邊小聲詢問道:「請問韓使君,聖駕幾時可至?」
因為姑臧這裡集結重軍,所以韓果便留此等待聖駕到來,沒有率領屬眾前往州境相迎,此時聽到夸呂的問詢,便沉聲說道:「聖駕行止有期,可汗安待即可。若覺秋風寒涼,可暫入後帳坐臥片刻。」
「不必、不必!群眾皆於此長立等候,我又怎可失禮!」
夸呂聽到這話後連忙搖頭擺手道,他作這幅裝扮本就是要表達恭順,若因畏寒便到帳內等候,這番做派反倒成了弄巧成拙。儘管天氣真的是非常冷,但他還是咬牙堅持站在原地。
終於在午後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東面郊野有奔馬快速的向此馳行而來,告知在場眾人聖駕已經將要抵達。眾人聞言後也都紛紛抖擻精神,爭取展現出更好的面貌出來。
不多久,王師前部便來到了姑臧城外,在此間軍士們的引領下入駐早已經建造好的營壘中進行休整。隨著前師陸續抵達,聖駕也終於在萬眾期待中緩緩向此駛來。
「臣等參見至尊,恭迎聖駕西巡入州!」
早已等候多時的群眾們在涼州總管韓果的帶領下紛紛俯身參拜下去,口中也在呼喊著提前約定好的頌詞。
至於吐谷渾可汗夸呂和其他一些***王們,由於本身並非大唐臣子,倒是不需大禮參拜,自有另一套歸義禮節。
可是當其他***主們也都紛紛大禮作拜下去的時候,還待深躬為禮的夸呂頓時便被凸顯出來。
遼東慕容氏本來就是崇慕漢風的東胡表率,吐谷渾西遷後又因經營商貿而需與外部進行頻繁的交流,所以漢化的程度也是非常高。夸呂更是屢屢遣使與南梁、北魏進行溝通,這也是吐谷渾能夠壓制氐羌群胡而做大河湟的原因之一。
夸呂自知自己作何衣著裝扮還僅僅只是一種態度的表達,可要是直接這麼磕頭作拜,那他未來再想以吐谷渾可汗的名義統治海東諸部群胡可就難了。在此群胡眼中,他將會淪落為和他們一樣的地位,只是臣服於大唐的附庸,彼此間不再有高下之判。
儘管眼下的他受迫大唐的強勢威逼,但內心裡還是有些不肯當眾自認為大唐藩屬而俯首稱臣,所以儘管在人群中被凸顯出來,但他還是硬頂著壓力沒有作拜下去,只是鞠躬更深,以至於額前亂發都觸及塵埃,姿勢也顯得很是彆扭。
早在行途之中,便有涼州州屬詳細奏報此間人事情景,再加上夸呂這比較出眾的裝扮和姿勢,李泰自然也一眼便看到了對方。
他先示意眾人免禮,而後便與韓果等眾涼州官員們略作寒暄,等到諸邦國國主酋首們入前相見時,李泰的視線才又望向那排在前方的夸呂。
待到夸呂入前表示歡迎的時候,李泰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直將他拉到身前來笑語說道:「天意獎善懲惡,今見可汗姿態甚恭,有異往年,朕心亦甚慰。兩邦用武雖然大損邦交,但也並非儘是惡事,但若能使人自警,笑抿前怨而重修邦好,亦是大善!可汗今來相迎,想應知此道理,朕亦不忍使你曝於寒野、不加恤問。」
說話間,他向後方一招手,示意後方中使奉上一領錦袍,便讓夸呂站在自己面前將這衣袍穿在身上。而這樣一番做派狀似關懷,卻無疑讓夸呂心中羞恥感更加倍增,只覺得自己正在被唐皇捏在手中玩弄,但他也不敢當眾拒絕這一善意,將這錦袍穿在身上之後,便又蹈舞致謝。
夸呂如此卑躬屈膝,自然有其原因。當他晝夜兼程趕來涼州時,才發現涼州師旅竟已抵達祁連山口,而一些曾經在伏俟城接受他封賜的海東羌胡名王們,更是積極的為唐軍嚮導,各在祁連山中分扼險要,大有歡迎唐軍入境之態。
換言之,他若當真固執不肯來見,這一頓毒打看樣子已經是無可避免,即便是唐軍暫時還未能長久占據海西,但在這些羌胡部族的配合下,侵占海東想非難事。
海東乃是吐谷渾境內精華,河湟上游俱流經此,也是吐谷渾境內最重要的耕牧區域,一旦此間被侵占,那吐谷渾即便不死也要只剩小半條命了,祖輩數代低調發展、得來不易的成果恐將一朝喪盡。更重要的是喪失祁連山赤嶺一線的天險阻礙,到時候只能雌伏於大唐刀鋒鐵蹄之下苟延殘喘。
對於夸呂這樣的態度,李泰還是比較滿意的。儘快其人還有著比較明顯的想要保持獨立的不臣之心,但他也並不奢望能夠立刻馬上的便徹底收服吐谷渾,此番西巡雖然也有用兵的計劃,但主要目標也並非吐谷渾,而是更西面的西突厥。所以此番針對吐谷渾,主要還是以敲打為主,輔之以其他手段來加強互動與影響。
因為接下來還要在涼州舉行講武田獵等一系列活動,李泰便也沒有入城,乾脆入駐城外的軍營,在大帳中宴請夸呂等一干胡邦首領。
大唐若想長久的控制隴右河西,乃至於以此為跳板而攻略西域,只憑本土派遣大軍駐紮並不現實。不要說在這中古時代,哪怕是到了科技發達、交通便捷的後世,遠離本土的長途駐軍成本都極為的高昂,所以必須要巧妙的利用當地力量。
李泰此番西巡一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在隴右河西與西域地區建立起一套羈縻統治的秩序,涼州姑臧作為隴右重鎮,也是未來管理執行這一套羈縻秩序的地方,之前從秦州、河州等地奔來迎駕的諸胡酋首也一路追隨至此,加上涼州這裡所聚集的,單單各方胡酋部大並諸邦國首領便足有數百人之多。
這當中有的胡酋曾經接受過北魏或西魏、以及來自南梁的冊封,這一份藩屬關係自然被大唐所繼承。當然也有謝絕入朝、就此失聯者,有的是本身部族勢力已經被兼併消滅,有的則是不願意接受大唐的管轄。總之,這些勢力如果錯過加入大唐的羈縻體系中來,絕對不會是大唐的損失。
對於這些邦國部族的首領,李泰如今來到涼州親自授予他們各種官爵。不同於大唐文武功士們所接受的開國爵賜封,這些胡酋們皆授歸義爵。
按照他們各自勢力的大小、部族所在的位置以及對大唐命令遵從與否,歸義爵位最高為王、次而為公、再次為侯,官職則基本上就是他們各自領地設立羈縻州郡,大者為刺史,小者為郡守。同時每一片區域設立一個都督府,由當地勢力最雄或是能夠服眾之人擔任都督。
這些胡官們除了管轄各自領地領民之外,還要承擔一部分來自大唐的指令與義務,包括但不限於進獻方物、聽從調遣與朝貢參拜等等。
相對應的,大唐則需要給他們提供一定程度的保護,在他們彼此間產生糾紛矛盾的時候負責調和仲裁,遭受外部進攻的時候則直接派遣軍隊幫助他們迎戰防禦,同時也與他們之間展開互市商貿。
這當中所牽涉的一系列權利與義務,一眾胡酋們一時間也難以盡數消化。不過這也沒什麼,隨著後續相關規令的執行形成新的秩序,這些人總能有機會親自感受。
對於眾胡酋而言,此番最大的收穫莫過於獲得了來自大唐朝廷的官爵封授。對於一些胡酋而言,尤其是本身威望勢力便不算強大的胡酋,爭取獲得強國冊封是他們在內部樹立權威的重要方式。
像是吐谷渾就曾經先後接受各個政權的冊封,作為一個外來者憑著各方的封授而漸漸在青海地區立穩腳跟,直至首領夸呂正式的自稱可汗。
不過也正因此,如今的吐谷渾並不屬於大唐藩屬,也並沒有受到大唐的冊封。這固然是夸呂所堅持的,可是當他看到其他豪酋們都滿懷歡喜的接受了大唐的封授,夸呂心中也漸漸變得焦慮起來。
在任何情況下,如果被排除在大多數之外、從而成為一個異類,無疑都是非常危險的,需要付出更大的精力和成本來提防與自保。
原本吐谷渾才是河湟之間的霸主,可是隨著大唐完成了統一併強勢崛起,原本吐谷渾的附庸便紛紛倒戈,以至於在夸呂這個原本的霸主面前毫不忌憚避諱的爭相投入到大唐的麾下,使得吐谷渾成為被排斥在外的異類。
當聽到唐皇親自許諾只要接受了大唐的官爵封授、未來都能獲得大唐的保護時,夸呂已經如坐針氈,而當聽到未來大唐互市商貿只會向這些藩屬附庸開放時,夸呂便越發的不能淡定了。
他本來還略顯矜持的坐在席中傾聽唐皇向諸胡酋訓話,這會兒則有些按捺不住,待到唐皇訓話告一段落之後,他便連忙站起身來說道:「某雖西河一胡,但卻素來仰慕中國之大,是故天使入國、見召即至。之前部屬生計匱乏,因有暴行於隴右,遭受天軍制裁後亦悔不當初,此番前來迎見唐皇陛下,正為請罪而來,也請唐皇陛下憐憫餘部謀生不易,加以寬宏包容。」
以吐谷渾眼下的體量,大唐這一套羈縻體系當然不能將之排斥在外,否則這套體系運行起來的效果也會大打折扣。何況國與國之間的博弈向來都不是只有熱戰一種形式,有時候陰招暗手的效果一點都不比直接進攻差。
當聽到夸呂主動表態希望能加入進來的時候,李泰便又開口說道:「上天有好生之德,無論是我諸夏子民亦或諸邊群族,但能安守德義本分,誰又忍刀兵誅之?人之異於禽獸,便在於禽獸只懂得廝殺噬食,唯以殺自肥,人卻擅長經營養生,不須謀害人命便可生產自足。
可汗往日教化不善,以致民心奸惡、致仇結怨。朕今召你至此,便是為的教你治術,令你治事有術、臣民恆有所養,不需要再謀人肥己。」
說話間,他讓人呈上一個長長的名單而後轉交給夸呂。
夸呂同樣也通曉漢人文字,他本來不忿於唐皇對他的嘲諷羞辱,可當視線落在中使遞來的這一份名單上時頓時便被上面的文字吸引的挪不開視線了。
這是一份採購貨單,上面詳細的列明了需要採購的種類與數量,以及各種貨品的價格。單單這一份貨單所涉及的貨品價值,便達到了吐谷渾王都伏俟城過往半年的貿易量,上面的商品都是吐谷渾有所產出的方物,而價格也都比較公允。
在將貨單瀏覽一番後,夸呂只覺得心內狂跳不已,他先按捺住激動的心情,故作不解的兩手捧著貨單向唐皇恭聲問道:「邊胡愚鈍,請問唐皇陛下示某此書乃是何意?」
「這便是教你治人治事之術,此中諸物皆我國中所需、皆你國中所富,可汗但能馭使臣民搜聚諸物輸於我國,國用自足、民用亦豐,不必再為故時劣行,公私所需自然豐足。」
李泰望著夸呂笑語說道,這樣一份天價的採購單對於商貿日漸萎靡的吐谷渾誘惑之大,他心裡自然清楚。儘管夸呂不像其他豪酋一樣對大唐頂禮膜拜,但李泰仍然慷慨賜之,如若吐谷渾當真能夠完成這一份訂單,那收穫必然也是非常的豐厚。
只不過,李泰當然不是單純的在以此拉攏吐谷渾,眼下的吐谷渾固然不是大唐首要的對手,但無論是為了確保隴右的邊境安全,還是加強對青海地區的影響控制,乃至於未來對抗即將崛起於高原的吐蕃,吐谷渾都是一個需要解決的對象。
眼下的吐谷渾在大唐強勢崛起的當下,明顯是有些找不准自己的定位。這樣一份訂單既能讓其在隴右新秩序當中調整自身的位置,巨大的利益又能驅使吐谷渾內部主動的做出迎合調整,而通過商貿手段擊垮對手從來也不是後人的專利,早在戰國時期管仲就已經玩的很溜了。
如今大唐內部完成統一、百業復興,市場既龐大、需求又旺盛,對於周邊諸方供給的物資可以海量的吞納。而一旦吐谷渾接受了作為供貨商的這一定位,那大唐就可以通過訂單的調整來影響其民力的投入方向,更可以通過供給量的調整來改變吐谷渾在區域內的影響力。
如果換了別的胡部政權和勢力,商貿行為未必會有太強的影響力。可是吐谷渾本身便深刻介入思路商貿當中,商貿更是其立國的根本之一,而吐谷渾作為其國主體部族,本身並不具備絕對的強勢地位,國中氐羌等諸部族同樣為數不少。
所以通過商貿來影響與控制吐谷渾,其實是要比單純的軍事行動要更有效一些。歷史上隋煬帝曾經一度攻滅吐谷渾,並在其境內建立州郡,但實際控制的範圍與時間卻都很短。
等到了唐代,大唐與吐蕃先後針對吐谷渾進行攻略,儘管大唐取得的軍事成果更大,然而吐蕃卻最終接掌了吐谷渾剩餘的人口、尤其是占有了吐谷渾的領地,並在之後以此為跳板一舉侵占了隴右河西。
如今的大唐還並不具備萬全占據青海並作長久經營的力量和條件,但又不能為此而放慢針對西域的開拓進取,所以通過這更具操作空間的手段實現對吐谷渾的影響加強。
「唐皇陛下、不,至尊如此寬宏體恤,賜我國人興旺生計,實在令某感激不盡!」
夸呂本以為此行怕是難免要飽受刁難,卻不想大唐竟還給其準備了如此豐厚的贈品,夸呂也顧不得再作矜持,直接便在帳內作拜下去。
看到夸呂如此,李泰便也笑起來,不過他並不打算讓這傢伙一直高興下去,接下來便又說道:「可汗但能守此恭謹溫順,兵災不復再有,恩賜陸續有來。」
說話間,他便又抬手向下一招,不久便有宦官將一兒童引入帳內,接著李泰便指著這兒童對夸呂笑語說道:「之前兩國交惡,王師曾入伏俟城中,雖然未與可汗相見,但卻收得可汗妻兒,此兒即可汗血脈,舊在襁褓,今成黃口,卻始終與至親分別、無睹君父,而今歸還、讓你父子團聚!」
夸呂聞聽此言,笑容頓時僵在了臉上,臉皮也變得紅白不定,不只是因為唐皇提及他昔年王城被攻破的醜事舊恥,更因為他甚至都不確定眼前這完全陌生的小子究竟是不是他的兒子,故而一時僵在原地,不知該要如何作答。
李泰卻並不理會夸呂的尷尬,既然想賺這份錢,就得捨得出這張臉,他又指著那兒童說道:「舊者兩國交惡,此兒實在無辜,但也因禍得福,先於其父歸義吾國。今與可汗相談甚歡,便且賜爵此子澆河公,此兒有福,可汗不要因其久別乍歸便疏遠輕視啊!」
夸呂聽到這裡的時候,臉色又是一變,若唐皇只是以此對他再加羞辱,他大可忍耐下來,過後將此子隨便拋棄即可,可是如今竟然直接賜以名爵,那可就意義非凡了。
他也委實想像不到唐皇竟會有此舉動,心內幾番思索卻是全無頭緒,唯當視線落在那誘人的訂單上面時又不免貪念大熾,到最後便將心一橫認下這個便宜兒子:「此子竟得至尊如此垂憐喜愛,當真是我家門之福。至尊如此恩賜,榮幸至極,一定善待此子、無負聖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