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 不赦之族

  不多久,便有兩人被引入堂中,各自面露忿態,還在怒視著對方,一直等來到至尊座前這才收回彼此對視的眼神,各自俯身作拜。

  「你二人可知今日是何良辰?群眾聚此共賀新人,偏你兩人太不識趣,大躁席中,失禮擾興!」

  不待這兩人開口說話,李泰便投杯於案上,口中沉聲說道。

  這兩人倒也不是什麼陌生人,一個是李泰入關之後便歸其門下的舊仆破野頭保祿,另一個則是離石胡酋劉庫真。

  眼見至尊動怒,兩人也都不敢再放肆,忙不迭深拜在地連連叩首道:「仆等滋擾至尊、冒犯主人,當真有罪,懇請至尊見諒。」

  見這兩人認錯態度尚可,李泰臉上怒色才略有收斂,他見這兩人並不像是酒醉鬧事,心中也有些好奇,於是便又發問道:「你兩人又因何吵鬧?」

  這話一問出口,那破野頭保祿登時便又以頭搶地,口中疾呼道:「請主上為仆作主啊!宜陽侯實在是欺人太甚,仗著他部族勢大,竟敢欺男霸女,就連仆都遭其羞辱欺侮……」

  「主上千萬不要相信這賊奴惡言,仆冤枉啊!破野頭對我多加誣衊……」

  破野頭還沒有悲呼控訴完畢,一邊的劉庫真便也連忙叩首喊冤起來。

  這兩人一個比一個動靜大,而且還都是一副悲憤不已的模樣,卻沒有誰能將事情講清楚,李泰剛剛有所好轉的臉色頓時便又沉了下來,抬手示意親衛將這兩人都給制住拖出,轉去別室先關押起來,不讓他們干擾到婚禮的進行。

  一直等到一對新人婚禮完畢送入洞房,李泰才又想起此事,轉向別室中詢問道:「究竟發生什麼事?不要廢話,從速道來!」

  兩人被關了一段時間,也並沒有完全冷靜下來,因恐再觸怒至尊,各自按捺著情緒將事情給講述了一番。

  原來兩人之所以發生矛盾,根源還在於男女之事上面。破野頭保祿經人介紹一名北齊貴族女子,準備納入門中,可當其人正在家中美滋滋準備著的時候,劉庫真竟然也看上了那名女子,並且直接將之接回了家中,由是彼此間便產生了矛盾。

  李泰在聽完事情原委之後,臉色當即便是一沉。他還以為兩人之間有了怎樣的深仇大恨,卻不想竟是這樣的桃色糾紛,竟然不顧體面的在人家婚禮上便要大打出手,這頓時便讓李泰氣不打一處來。

  這實在是有點不符合他們關中的氣氛,看起來卻像是關東人會做出來的事情。他們關中人道德標準未必有多高,但上層人物之間鮮少發生這樣的桃色糾紛。反倒是東邊自從高歡掌權以來,這樣的桃色事件便不少,同僚之間、朋友之間,乃至於父子之間,沒少因為褲襠里點事鬧么蛾子。

  諸如搞得高歡心腹們失和的元明月,到了關中之後沒多久便被宇文泰給砍了,不搞什麼憐香惜玉那一套。

  所以從西魏至今,政權內部並不能說是其樂融融,但也鮮少發生類似的桃色糾紛。李泰卻沒想到,在這方面一直保持的比較正派的風氣,到了大唐新朝不久之後便要被攪亂了。

  他直接讓人先將這兩個傢伙拖出去各自抽打十鞭,作為他們在李去疾家中鬧事的懲戒,待這兩人受過鞭刑又被拖回房間後,他才又冷哼道:「你兩人誰肯捨棄那女子、成全對方?」

  兩人聽到這話,全都低頭不語,事情發展到現在,已經不只是單純的一個女子的問題,他們各自的臉面和心中的意氣也都讓他們不肯放棄。

  見兩人只是是低頭不語,李泰一時間又是好奇又是好笑,旋即便又說道:「究竟何類女子竟如禍水一般,挑撥的我門下失和?是絕色動人,還是名門淑女?」

  「此女確有幾分姿色,但也還不足以讓人痴心難捨。仆所不忿,明明是仆先預定,賊酋卻來爭搶,讓人難忍!」

  破野頭低著頭,嘴裡嘟囔著說道。

  一邊劉庫真則說道:「破野頭只是貪色罷了,仆卻當真有自己的道理。日前登滎陽公府上,請其門下陸媼為仆挑選一名晉陽群賊戶中女子納作侍妾。主上應知仆之身世,仆之一族舊年安居西河,結果卻被東賊賀六渾並其麾下爪牙入鄉剿殺,不得已逃竄於外,幸得主上收留包庇,才得以延傳族勢。

  仆與晉陽群賊可謂深仇大恨,所以主上征討賊齊之時,仆之族眾也捨生忘死的為主上效力殺賊。如今總算覆滅賊齊、大仇得報,若能再玩弄仇敵妻女,自然更加快意。那陸媼為仆訪得賊之章武王厙狄干門下孫女,嬌俏動人,合我心意,仆便納之。

  此事早有淵源,並非刻意挑釁破野頭。若其不舍此女,仆願另以別類美人交換補償。破野頭卻不肯聽臣分講,只是一味兇惡吵鬧。仆納此女,是為的快意恩仇,豈是破野頭一般執迷色慾!」

  感情你這傢伙還有理了!

  李泰也沒想到劉庫真居然還有這樣一番理由,這事邏輯雖然有點離經叛道,但從人情上來說倒也不是不能體會。亂世之中成王敗寇,勝者固然風光顯赫、封妻蔭子,敗者也難免妻離子散、身死族滅。

  厙狄幹這伙兒晉陽勛貴們當年的確是將離石胡攆狗一般殘殺諸多,如今離石胡追從自己而取得了最終的勝利,可不是得宣洩一下當年的仇恨怨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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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事你兩人私下妥善處理,若日後仍然為此爭吵不斷、喧鬧人前,奪職禁錮、不許任官,不要再給我丟人現眼!」

  這兩人除了各自擔任官職,還是李泰門生僕從,所以李泰才作此訓斥,至於他自己是懶得幫他們協調糾紛矛盾。

  不過這劉庫真的話卻又讓他心中一動,望著這傢伙沉聲道:「你欲訪齊氏勛門女子自娛,為何要登滎陽公第?滎陽公與這些舊齊勛門仍然交往密切?」

  「滎陽公與那些亡國之奴交情如何,仆並不知。只聽說其門下有巧婦陸媼耳目精明,知曉許多賊齊人事,時流若欲求賊齊貴婦嬌娃,皆往託付,多數都能如願。據說當下畿內婚娶,十樁里倒有四五樁是這陸媼促成的。」

  劉庫真對此也無作隱瞞,當即便開口回答道。

  李泰聽完這話後,眉頭頓時便皺了起來。他雖然樂見關中與關東時流聯姻合流,但聽劉庫真所言,這麼多的婚配事情都是循著類似的渠道才成,這就給人一種有組織、有目的的感覺。而且這當中還牽涉著司馬消難,自然也就讓人聯想更多。

  他將這件事記在心裡,擺手屏退兩人,然後又召來李孝勇,著其速速安排人員將滎陽公司馬消難家事近況與這類給人保媒說親的事情仔細調查匯總一番奏報上來。

  李孝勇這些年並沒有追從李泰出任什麼軍政職務,但並不意味著他就一直閒散無事。自從早年間李泰將其安排在長安禁衛之中,李孝勇基本上便留守關中管理家中產業,並且處理一些台面下的人事,諸如早年前往隴右打劫之類。

  李泰如今威望崇高,自然不需要發展什麼特務機構來維持自己的權威與統治,但是也需要有一支耳目力量來豐富自己獲取資訊的渠道,從而保證對整個世道有一個更全面的了解。至於這一支力量,便由李孝勇負責籌建,如今在畿內也已經頗成規模。

  隨著這些耳目加強針對司馬消難一家的監視,相關的資訊也都不斷的擺在了李泰面前。而在了解到更多內情之後,李泰心中也不由得大嘆世事當真奇妙,沒想到早就已經西投的司馬消難居然跟駱超、尤其是其夫人陸令萱攪合在了一起。

  在當下這個世道中,由於李泰提前多年便攻滅了北齊,以至於北齊後期那些奇葩都沒能登上歷史舞台去盡情的展示人性的參差便要匆匆落幕。諸如這位陸太姬在北齊證據中還沒有混出任何的名堂出來,便已經作為戰俘來到了關中。

  不過這女人在來到關中之後不久便搞出了不小的動靜,可見也是有點真東西的。

  這世上不乏人自命不凡,自覺得懷才不遇、只需要一個機會便能一飛沖天,仿佛這個機會就是一個璀璨奪目、直戳眼球的東西。但很多時候,機會一直都在,只是很少有人能夠發現罷了。

  當然就算是發現了機會,如果本身的能力和可以支配的資源不足,同樣也很難利用機會來獲取足夠的價值。

  這個陸令萱能夠在極短時間內便發現東西人事融合這樣一個世道之內的旺盛需求,並且以婚配作為一個切入點,真可謂是一個鑽營的人才,怪不得在歷史上的北齊後期能風光一時,能力上遠比其丈夫駱超強得多。

  不過很顯然,其人事業之所以能夠順利展開,而且在畿內都享有了不小的知名度,也是因為司馬消難提供的人事資源。否則單憑這陸令萱自己折騰,不要說搞出多大的動靜,就連接觸劉庫真這一級別的人物也很難啊!

  李泰雖然對這陸令萱印象不怎麼好,但這女人在當下的大唐治下顯然也難以再怎麼誤國誤民,他也樂見任何人在奉公守法的前提下、通過自己的努力而獲得安穩富足的生活。

  陸令萱有這樣的能力,願意做一個媒婆,也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卻偏偏趨炎附勢的依附司馬消難,獲得便利的同時,當然也就要承受浪高風大的危險。風浪越大魚越貴,那是因為有著大量的漁夫舟毀人亡,而不是因為下雨天和吃魚更配!

  拋開陸令萱這個讓李泰比較有記憶點的女人,其人事跡在他所了解到的事情只占不大的比例,耳目們所奏報上來更多的還是司馬消難相關人事。

  李泰早就知道這段時間以來司馬消難比較活躍,之前並沒有全面的了解其人其事,如今一打聽,才知道司馬消難可是做了不少的事。除了用陸令萱幫東西時流牽線搭橋的進行聯姻之外,司馬消難也頻頻在府中舉辦宴會,幫助關東人在關中安家置業等等,儼然一個同鄉會會長的模樣。

  但是除了一些比較正面的行為之外,司馬消難卻還有一些其他的行為那就偏於負面,甚至有些居心叵測。諸如對入關的關東時流施加恐嚇,散播一些朝廷將要嚴懲這些亡國之餘的流言,從而迫使他們向自己進行靠攏,並且還伴隨著一些敲詐剝削的行為。

  就拿破野頭保祿和劉庫真產生糾紛的這件事情來說,也是因為受其控制和指示的陸令萱在為時流說媒的時候,為了攀上更高權勢之人、或者獲得更多的報酬,所以往往會一女多配,讓時流競價較勢,從而滋生出不少的糾紛。

  李泰原本還惱火於門下滋生了一些壞習性,現在看來這習性也是從東朝之人那裡沾染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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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過這些事情總體上而言也並沒有在現實的政治生態中造成多大的影響,所以如果不是破野頭和劉庫真的吵鬧,短期內他還真的不會去了解這一系列的事情。而隨著他對這些事情了解一番之後,便自然不會再放任不管。

  這司馬消難之所以敢在畿內攪弄這些事情,根本的原因在於朝廷眼下還沒有正視接納關東時流融入時局這一問題,也沒有相關的政令舉措頒行,使得眾多的關東時流心中沒譜,自然就想用自己的方式去獲取安慰。

  不過這個問題倒也不是李泰和朝廷給忽略了,而是還沒來得及兼顧上。之前改朝換代、封獎功士等一系列的事情占用了朝廷大量的精力,而這些相對而言並不怎麼緊迫的事情便暫且延後處理。

  世道進程川流不息,各種人事的演變並不會因為當權者不關注便停止下來,而是會自發的形成一種新的秩序。

  由於朝廷對入關時流的訴求有乏回應,這些人事訴求自然而然就聚集到了他們所能觸及到的目標周圍,而司馬消難由於其身世地位就成了這一階段的一個選擇。

  如果司馬消難能夠正確的去疏導這些人事訴求,幫助朝廷進行拾遺補闕,那李泰非但不會心生反感,反而還會有所嘉獎。

  但是司馬消難在獲得這樣一個機會之後,卻沒有進行正確的處理,反而是遵循過往的風格進行結黨營私、搜刮勒索等操作,這就不免讓李泰心生不悅了。

  在一個團體當中,有的人對自身的利害無比敏感,想方設法要將更多的利益攫取到自己的手中來,這樣的人不可謂不聰明,但是對團體的意義則就沒有多大,反而會造成內部利益分配不均而增加內耗。

  有的人未必精於謀私,但卻有能力、也有意願將團體做大做強,這樣的人才是一個團體能夠存在並發展的核心關鍵人物。

  司馬消難顯然就屬於前者,他看到了世道之內有這樣的情況,而自己也有能力去介入其中,但他卻並沒有立足於整個大唐朝廷的立場去考慮這件事情,而是完全從自身的利益進行設想和行動。無論會不會給大局造成損害,顯然都是欠缺了大局觀。

  李泰倒是不清楚司馬消難想要謀求拜相的想法,但這樣的行事風格,顯然是不配做宰相的。甚至李泰都不打算再將其留在朝中,以免敗壞朝中人事風氣。

  不只是李泰對司馬消難心生不滿,朝中其他人也有留意到司馬消難的這一番做派。御史中丞劉璠便彈劾司馬消難職務侵占,盜取光祿寺公帑庫物來豢養門生,請求朝廷對此深入調查並嚴加懲戒。

  借著劉璠彈劾這一情況,李泰便暫停司馬消難光祿卿職務,並且著令有司調查一番,最終確定司馬消難的確取用光祿寺庫物若干,數額還比較可觀。因念其人有歸義功勳,勒令其尋日內補回所盜庫物並處罰金,除爵歸第,不再加罪。

  對於司馬消難的懲處還只是其次,眼下更重要的還是要擬定一個廣泛的針對北齊遺民們吸納統合的一個執行方案。

  之前李泰雖然派遣禮部尚書崔瞻前往河北,招納諸州貢士,但那主要還是針對的留守鄉里的河北人士,對於一些已經來到關中和原北齊的官員們還沒有一個處置方案。

  於是接下來朝廷又頒布一系列的刑賞令式,系統性的處置一下原北齊文武官員,並制定了一套吸納原北齊人士的標準。

  首先是在去年的滅齊之戰中,在攻破鄴城和晉陽之前便已經歸義之人,無論之前兩國對峙時事跡如何,前事一概不論,新朝則論功行賞。

  歸義功士分為三等,分別以王師進入鄴城、進入晉陽和開皇元年以內,各有不同的封賞規格,超過這個時限,一概不再評論歸義之功。

  之所以會留下開皇元年這一個時限,那是因為眼下還存在數股北齊的殘存勢力,是接下來需要重點掃蕩的對象,自然要給那些被裹挾人士一個棄暗投明的時間和機會。

  但也並不是所有的河北人都有棄暗投明的機會,隨著歸義功格公布之後,對北齊遺民的審判和刑罰事宜也一併開始進行。針對北齊遺民的懲罰,主要分為三等,分別是徒、流、不赦。一般的頑抗之徒,給予年限不等的勞役徒刑,罪行更為嚴重的,則就加以流放之刑。最為嚴重的,那就是斬首不赦了。

  大凡罪犯不赦者,那就等於是徹底斷絕了在大唐政權內的政治前途了。而率先登上不赦名單,被欽定為不赦之族的,便是之前在定州城詐降而引誘王師前往的高思好等人。

  這些人雖已元惡伏誅,但剩下的族人仍然沒有倖免,渤海高氏高雍一族、趙郡李氏李憲一族,俱名列不赦之族,除其業已伏誅人員之外,余者親屬皆流放山南湘州、寧州等地安置。同列不赦之族的,還有渤海封氏封隆之一族。

  隨著朝廷所公布的針對北齊遺民的各項令式,這些相關人等也都有悲有喜。但無論他們各自心情如何,最終總歸還是得接受下來。

  在這些令式公布之後,朝廷便又開始徵召府兵將士,開始進行滅齊之後第二階段的掃蕩行動。這一階段的戰鬥任務也是非常重要的,北齊政權雖然覆滅了,但殘餘勢力仍然頗為凶頑。

  關中固然在這一個新年完成了改朝換代,李泰正式登基稱帝。可是就在他稱帝的同時,東邊的北齊故地中卻直接出現了三個皇帝,分別是盤踞鄴南的高浟、逃亡青州的高湛,以及流竄到營州的高濟。

  就在朝廷準備一鼓作氣、掃蕩余寇的時候,也有一家失意之人準備踏上他們新的旅程了。

  「寧州是哪裡?我不去、我不去,我只待在長安……」

  長安城中坊里一座還沒有修建完畢的宅院中,駱提婆抱著一株剛剛移植過來的槐樹幹嚎著,旁邊則站立著臉色鐵青的駱超和一臉哀怨的陸令萱。

  「孽子留下來,難道是要等死嗎?滎陽公虛張聲勢,貪貨坐贓,搞得自己身敗名裂,我家勢方有起色便慘遭他連累。幸在當今至尊仍然念舊,未對我家嚴懲,還將我任為寧州建伶縣令,給此一職養家立功……速行速行,否則我便沒有你這兒子!」

  駱超自不理會兒子這撒潑打滾,瞪著眼聲色俱厲的吼叫道。

  一家人儘管不舍,但還是不得不離開長安,踏上遠赴滇池的道路。在後世,這自是一條情趣滿滿的文藝路線,但是在如今,卻是一頭扎住陰濕瘴弊蠻荒之地的艱難道路,不知道究竟還有沒有生歸之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