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的北齊倒也不是全無一戰之力,儘管銅鞮水一戰輸的比較慘,但主力人馬好歹是從戰場上撤退了下來。後來一部分留在虒亭、在段韶的率領下繼續與魏軍對峙,一部分則被調往鄴都安置、然後跟隨高演一同起事。
單單這一部分人馬,數量就達到了八萬餘眾。再加上部署在介休等地,以及晉陽城內外和北山長城等一些衛戍力量,眼下北齊國內見於計簿、並且能夠加以調度的人馬仍然遠遠超過了十萬餘眾。
如果再將徵發範圍進一步擴大,河北、河南、山東等諸州郡地方武裝力量統統徵調起來,北齊起碼還能聚集起將近二十萬的可戰之眾!
但這只是理論上、比較理想的狀態,但在實際的操作中,河南、山東等州郡的一些武裝力量,早在高洋時期朝廷便已經難以靈活的徵調起來。
手握地方武裝力量的豪強宗族們,會想方設法的躲避各種兵役任務,向上推脫、向下壓榨。而在此前,北齊本身便國力強盛,對於這些本就戰鬥力和組織度不是很高的地方武裝也沒有多重視,只要地方上那些實力派能夠上繳給朝廷一定的錢物補償,對此也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如今北齊國力肉眼可見的衰落下來,控制力和威懾力必然也會大大衰減,如果再強行徵發地方卒力,必然會讓統治變得越發岌岌可危。
地方州郡的武裝難以調動,核心統治區的軍隊也不是想出動就能出動的。
雖然到最後高演還是獲得了高洋當眾公布的傳位詔書,算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了皇位,但是在此之前的種種操作也都已經人盡皆知,在國中頂級權貴們的配合與妥協之下才獲得了對局勢的控制權。如今儘管成為了皇帝,但是那些權貴大臣們是否肯對他的命令嚴格奉行還是一個未知數。
高演在繼位之後,立即便對一眾所謂的功臣加以封賞。首先是太傅、安定王賀拔仁為太師、左丞相,長廣王高湛為錄尚書事、右丞相併兼領京畿大都督,平秦王高歸彥為太傅、尚書令,領軍大將軍如故,咸陽王斛律光為大將軍、尚書右僕射。
其他諸如平原王段韶為太尉、并州刺史,南安王高思好為冀州刺史,濮陽王婁仲達為定州刺史、六州大都督等。
除此之外,還有多名晉陽勛貴中的宿將,在開國初期因為資歷尚淺沒有被封王之人,也都借著這一次新皇登基而獲封王爵。
如此一番獎酬,可謂是皆大歡喜。起碼在眼下看來,晉陽勛貴們追從高演舉事謀變也是獲得了豐厚的回報,不只在官爵上獲得了極大的提升,內外重要職位幾乎也完全被宗室與晉陽勛貴們所占據。
但正是因為內外權力分配的太過分散,也讓高演做不到如高洋那般將權力高度集中在自己的手中。甚至於他繼位以來,還沒有發布過一條覆及整個北齊國中、影響深刻的詔令。
如今朝中這些軍政大佬和地方上那些封疆大吏們也都保持著一種比較沉默的狀態,鮮少有在這一次的戰事中態度鮮明的發表什麼意見的,大概也都是想看一看皇帝在處理這一次危機的時候所表現出來的手段與才幹,再考慮一下日後相處的方式與態度。
西魏所提出的條件不只是讓皇帝高演怒不可遏,很快便也在晉陽城中傳揚開來,這無理要求所透露出來的蠻橫態度,頓時便讓晉陽城中群情沸騰起來。儘管許多人都不贊同與西魏再次展開大戰,可是多年對峙下來占慣了上風,一時間被如此輕蔑的羞辱對待,也讓他們憤怒不已。
作為北齊軍中後起之秀,高長恭在得知此事之後,心中也是倍感憤慨。
眼下的他暫無宿衛官職,不能出入宮禁直接拜見皇帝,只能懷著憤懣的心情來到并州州府,見到剛剛上任的平原王段韶便拱手道:「請問大王,至尊意欲幾時出兵南討羌賊?末將不才,卻有一腔殺敵熱血,願為大軍先鋒,為我國家力誅羌賊!」
「誰告訴你,至尊將要大軍出討羌賊?」
段韶聽到這話後,當即便皺眉發問道。
高長恭聽到這問題後便又理所當然的說道:「這還用誰來告訴?羌賊如此桀驁狂妄,竟欲威逼至尊自棄尊號,實在目中無人到了極點,是可忍孰不可忍!唯當召集內外師旅,痛擊驕狂賊軍,殺得他們屍橫遍野,才能一雪此恥!」
「如此軍國大計,豈爾曹可輕易為謀!是否出戰,至尊自有權衡,諸公亦有獻計,休得受流言鼓譟煽動,妄作狂想。」
段韶聞言後又沉聲說道,他對文襄帝這個兒子是頗為欣賞,心裡也明白這個年紀的少年是難免會有些年輕氣盛、太多精力無處發泄,於是在稍作沉吟後便又說道:「如今國家大局初定,內外正是用人之際。你宗家少壯已有才力可獻,不要再沉湎這些意氣忿聲之中,徒為嗟嘆、勞神損志,閒時可操練部曲、修習韜略,以待時而用。」
「可是,羌賊如此狂妄,難道就要忍耐下來?就算上位者唾面自乾,諸軍營士又何以自解憂憤?須知先帝在時,國力鼎盛,誰又敢……」
這樣的回答當然不能讓高長恭滿意,甚至心內都隱隱覺得段韶都有些肉食者鄙、雄心不復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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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韶聽到這話臉色當即一變,旋即便拍案喝止道:「住口!」
高長恭少見段韶對其如此嚴厲模樣,見狀後不免也是一慌,忙不迭閉上了嘴巴垂首不語,只是臉上多多少少還帶著幾絲不忿的神態。
段韶親自起身來到廊前,擺手示意站立在堂外的衛兵侍者暫且退下,這才又轉身回到堂中來,望著高長恭沉聲道:「無論何時,都需謹記禍從口出!你當真不知此言不可輕出?一時的狂怒便自亂了方寸,又如何能讓人期以大事相托?
賊強我弱,難道是故來原有?你經事短淺,我便告你,羌人因其勢弱,過往所受的羞辱威逼不知多少,但羌人可有惱羞成怒、急求一戰?如今我國確有一時之紛亂而勢弱於人,但遠還未至生死存亡之際,你等少壯頑童也大不必忿言求戰自誇勇健。真到生死抉擇時,勇怯自見分曉!」
「我、我並不是自誇勇健,只是羌賊此番當真羞辱過甚。況且,兩國之間終須再有一戰,此時即便卑躬屈膝求得苟安,也難自此高枕無憂……」
高長恭又低頭悶聲說道。
「這世上哪有什麼生來便高高在上、不可下墮?哪怕是鐘鳴鼎食的衣冠名家,舊年河陰爾朱氏屠刀揮下時,不過一群待宰羔羊。今齊氏創國不足十載,逼去尊號竟成了誓死難從的事情?若能因此換來三年休養,使我得有一戰之力,何事不可應從?」
作為從最為動盪年代走來,一路跟隨高氏父子創下這一番事業的人,段韶同樣也秉持著實用主義,望著高長恭繼續說道:「你既然知道兩國終須再有一戰,那就應當守住臥薪嘗膽的志向,蓄養才力,而不是盲目憤慨、不能審時度勢。營卒們心生不滿、群情鼓譟亦是人之常情,你身為將兵之人,是要策御他們,而不是受此俗情裹挾,感情用事!」
在經過段韶的一番教訓之後,高長恭的心情已經不再像一開始那樣憤慨了,但多多少少還是有些不能釋懷,沉默半晌後又忍不住開口問道:「那麼,至尊是當真要答應羌賊的要求,自棄尊號,來換取魏國撤軍?」
段韶聽到這話後便也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兒才緩緩的搖了搖頭,但也沒有明說這否定究竟是在說皇帝不會這麼做、還是他也不清楚皇帝會作何取捨。
眼下的段韶處境本就有些尷尬,雖然在政變過後,他也被任命為并州刺史這一重要的職位,但相對其人資歷而言,這其實也算不上是獎賞。
因為在此之前他便有坐鎮晉陽的履歷,皇帝此番做出這一任命,褒揚的意味並不大,反而更過的是安撫,表示不會計較段韶之前私下與西魏進行談判、並且在政變過程中沒有直接選擇站隊其人、甚至還隱隱有想要勤王的舉動。
所以眼下段韶對於國中大事基本上都是持比較慎重的態度,輕易不會做出什麼表態,只是專心於自己本職之內的事情。在有與西魏私下議和的前刻之下,對於接下來究竟是戰是和,他更加不會做出什麼表態,只是等待著皇帝做出抉擇與命令。
成年人、尤其是政治人物,一旦心裡有了隔閡,那交流酒會變得不順暢。段韶不敢輕易表態,但皇帝也並沒有直接便作出決定,接下來的幾天仍在權衡思量。但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在等待包括段韶在內的一乾重要人物的表態,但是接過卻令他比較失望。
正當這種上下的沉默讓每一個相關人等都倍感壓抑的時候,事情卻又迎來了新的轉機,使團方面又傳來了最新的消息,那就是西魏也自知之前所提出的要求太過苛刻,因此主動降低一等,不再要求齊主自棄尊號,轉而要求北齊要派遣宗室前往西魏作為人質,而且點名必須是要神武帝的嫡系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