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8 唯憐黎庶

  李泰這一次並沒有率軍親赴前線,但卻感覺要比之前幾次出征更累。

  之前統軍出征時,雖然難免也有鞍馬勞頓、風餐露宿之苦,但基本上只要專注於戰事即可,其他事情則就只需要計定大概、並不需要親自去執行,自有一眾心腹幕僚們為其提供一個滿意的結果。

  可是這一次他親自坐鎮後方,需要管理的事情可就多了,許多事情儘管規劃了許多遍,但是在實際的執行過程中卻還是難免會有各種各樣的變數和意外發生。

  每一種意外都要及時的做出補救,以至於他這段時間單單在睡夢中被吵醒的次數都有點數不過來了,而且有的事情根本就沒有一個妥善的解決方案,努力一番之後卻沒有一個讓人滿意的結果,這樣的情況也實在讓人忍不住心生挫敗感。

  當然,最主要的還是因為眼下西魏的戰事維持本來就是在勉為其難。前線看似高奏凱歌、多所斬獲,但是較之上一階段實實在在的人地擴張,許多收穫其實仍然沒有落在實處。

  諸如河洛方面,儘管韓雄等人也已經部署好了針對北齊諸城戍堡壘的占領,但是最為重要的金墉城與河陽仍然在齊軍的控制之中,而且新占領的這些地方也都沒有什麼太過可觀的收穫。

  諸如之前那般隨隨便便攻破一座城池便能獲絹萬匹、糧草千石,能夠以戰養戰、越打越肥的好日子已經不復存在了,北齊的羊毛就算長得再快,也趕不上西魏薅羊毛的速度了。更不要說北齊天保後期這幾年,北齊本身也是各種天災人禍不斷,實力已經大不如前。

  至於河內方面,倒是新開闢的戰場,楊檦、司馬裔等人各種軍事行動也都執行的很不錯,接連占據了懷州境內數座堅城,有的是魏軍直接攻克,有的則是當地豪強舉事響應。

  如果是前者還倒罷了,西魏軍隊還能獲得全部的戰利品分配權,雖然收穫整體上也不如之前豐厚,但是懷州作為地處河北的州郡,較之河洛狀況還是要好一些。

  但如果是地方豪強舉義,則魏軍就不能肆意搜刮戰利品,反而是那些趁勢而起、奪取地方控制權的豪強們大肆聚斂搜刮。

  總體上而言,眼下制約魏軍進一步擴展戰果的主要限制原因就是糧草補給跟不上了,以至於魏軍此番雖然投入了多達五萬餘人馬,但能夠活躍在交戰第一線的卻並不算多,戰線也就不敢拉的太過奔放。否則說不定李泰就會督促前線師旅到鄴城城外去活動一番,向鄴都的權貴們展示一下關中兒郎們的英姿風采。

  所以不只是北齊方面對於罷戰修好的心情很迫切,李泰這裡也是希望能夠儘快通過一些其他的手段,來早日將眼下單憑軍事實力還難以拿到手裡的目標儘快的達成、落袋為安。

  所以在對一些其他影響戰事進行的枝節問題稍作吐槽之後,他便又向盧叔虎打聽起了與陽休之交流的情形與收穫:「阿舅與河北群士闊別數年,今與相見,想必是暢訴別情、各生歡喜罷?」

  「暢訴別情倒是有,各生歡喜則未必。」

  盧叔虎聽到這話後先是嘆息一聲,旋即便將與陽休之的對話又簡略的講述一番。

  李泰聞言後便又開口說道:「今齊主欲毀河北而拒王師,雖然只是府下群眾推演猜度,但觀齊人各種跡象流露,也很有可能成真。陽公得聞阿舅良言以贈後,有沒有對此質疑?」

  盧叔虎聽到這問題後便搖搖頭:「今齊主新立,鄴中群士本就驚疑有加。齊主恩威未濟便遭逢此危,今又滯留晉陽、不肯南來,可謂厚臂薄此至極,鄴中群徒亦多暗藏幽怨。況我所言本就不是一味挑撥,同樣也是希望他們能夠不失自謀之計,不要一腔公心反為所賣。」

  「他們若肯心向王師、願與相謀最好不過,但若只是一味愚忠於高氏,並且還協助高氏搜刮河北士民卒力悍然阻我,那彼此間也就沒有情義可言了!」

  李泰固然是有仁義的一面,但一味的爛好人顯然也不能行至今日,講到這些河北世族的問題,心中也自有主見:「此群徒匡義固然可喜,見事不明、自尋死路亦不可惜。我所可惜的,便是河北萬千黎庶黔首不應捐身刀兵之下,因其身不由己而被高氏築作守衛河北的血肉藩籬!」

  盧叔虎聽到這話後便又一陣默然,來到關西數年,與這個外甥也相處多時,他能很明顯的感受到唐王其實並沒有太過濃烈的門戶之見,賞人用事更多的是見重其才力而非出身。

  一些從河北投奔而來的親友們,並沒有就此過上大樹底下好乘涼的愜意日子,儘管獲得了一些錢糧和土地上的關照,可如果本身便沒有什麼才幹、僅僅只想恃著彼此情義混日子,同樣也是難預機要,甚至就連一些清閒的官職都不授予。

  從私情上而言,這多多少少是有些不近人情。但盧叔虎自然也不是什麼渴盼依仗裙帶關係求進的庸人,反而從心底里很欣賞這種帝王心術。

  一個真正的王者,就應該給予天下人儘可能多、儘可能公允的上進機會,而不是無底線的親昵縱容身邊之人。關上門來,再怎麼親近友善都不為過,但想要長久的把持公器,則就需要有一顆公正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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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泰倒沒有留意到老舅眼中的讚賞,而是繼續開口說道:「齊使不來則已,既然已經至此,這乞和是想不乞也不行。陽公等河北高士憂於鄉情家計,必然也不會任由齊主隨便叫停議和,一定會竭力的勸諫繼續。

  而今齊人終究還是畏戰居多,之前就連段韶都乞和於我,當下齊主新立、軍國未安,余諸大將想必也不敢輕易統軍南來。如此一來,其鄴中朝士、晉陽勛貴皆求和似渴,齊主縱然還想堅持拒戰,恐怕也不敢與群情背道相行,屆時對我自是予求予取!」

  李泰之所以擺出如此強硬的態度、苛刻的要求,主要目的還是要摧毀齊主高演的心理防線,不要因其剛剛領導完成了一場政變的勝利便自信心爆棚,搞出更多與其實力不相匹配的操作。

  尤其是北齊眼下還有一定的家底子,仍然不能一把打成碾壓局,其人如果選擇再堅持一會兒,西魏本身可能就要交底了,一旦露了怯,那種難以抵擋、不可戰勝的形象與威懾力自然是要大打折扣。

  在盧叔虎的提醒和觀念管束之下,陽休之也意識到這一趟出使西魏怕是背黑鍋之旅,心情自然是變得有些惴惴不安。而使團其他人這段時間也或多或少的接觸了一些之前投奔關西的時流,儘管這些人交情未必如盧叔虎和陽休之那樣能夠直接談論敏感的話題,但在往來敘舊的時候,往往也會受到一些感染與暗示。

  諸如眼下的齊主高演可未必就能夠代表他們這些鄴中時流的利益,也未必能分配給他們多少資源與利益,反而他們即便是違背了齊主的意願,其實所付出的代價與損失也未必就如同想像中那麼大。而且由於眼下他們還具有可觀的統戰價值,即便是付出了一定的代價,也會從別處獲得補償。

  齊使一行或多過少都受到了類似的觀念灌輸,而觀念是要比單純的信息傳輸更加有效的洗腦,信息是對是錯還需要作出判斷,並作出有利自己的取捨,可一旦樹立了某種觀念,那很多問題都是不證自明、不需辯解的。

  且不說弘農城這裡齊使們的心思變化,當相關的訊息被傳遞到晉陽的時候,齊主高演也是忍不住的暴跳如雷,甚至讓人將送信使者捆綁懸掛在晉陽宮前親自鞭打懲罰,並且當眾斥罵趙郡王高睿:「趙郡王往年多以精明著稱,但今當真身臨大事,竟也如此昏聵!如此刁言逆聲,直應當場反駁、當面拒絕,竟然使此邪聲奏聞國中,當真可惱!」

  這樣的要求,對高演而言是聽都不能聽到的程度,更加不會再就此與西魏展開什麼磋商議和的談判。他眼下在國中本就恩威未立,登基伊始便要接受如此羞辱、做出如此大的讓步,那對稍後的治國立威影響將是災難性的。

  儘管在挑選使團成員的時候,高演也是有著一定的魏人所設想的那種險惡用心,但總體上而言還是希望能夠達成和談的。因為現在國中的局面讓他也心虛得很,甚至擔心真要開戰的話,晉陽大軍能不能成功的南下開赴戰場。

  如今魏國給予的刁難和反饋還是超出了他的想像,這也讓他有種幻想破滅的失落感,而當真正想要正式籌備與西魏開戰的時候,他又不免倍感頭疼,只覺得壓力深重到幾乎喘不過氣來。

  「難道就真的沒有別的法子可以妥善解決今次的危亂?」

  高演盛怒之下,本待直接下令讓使團撤退回國、放棄與西魏的談判,可是當手拿起筆來的時候,又仿佛有千鈞之重,難在紙面上運使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