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令蓁便幹勁十足地將昨夜安排的戲明明白白地分給了大家。
在霍留行的事上,眾人倒是空前的一條心,暫且放下成見一道配合她。
先是清早,一家子圍成一桌用早食,眾人對沈令蓁噓寒問暖,尤以霍留行「你額頭受傷了怎麼拿得動筷子」這樣無微不至的過分關照最為扎眼。
飯畢,席間備受冷落的霍舒儀在回院子的路上與沈令蓁狹路相逢,冷嘲熱諷地說,富人家養出來的姑娘就是嬌貴。
蒹葭憤憤不平地頂了一句嘴,更激起霍舒儀的怒火,兩邊爭來嚷去,一時不可開交,最後沈令蓁主動退讓,傷心地回了臥房。
午後,委屈不已的沈令蓁命下人收拾行囊,決定搬離霍府,住到沈宅去。
俞宛江聽說消息前來勸和,阻攔無果,只得與霍留行商量,說如今城內局勢正亂,放她獨自一人在沈宅於情於理說不過去,不如由他陪她去那裡住一陣子散散心。
傍晚,霍留行與沈令蓁順理成章地離開了霍府,入夜後,借流民的亂流作掩,悄悄從沈宅後門走暗巷出了城。
因尚處在慶州地界,霍留行不可明目張胆地騎馬,便與沈令蓁一道坐在馬車中,只是省去了輪椅這一環。
雖是為公出行,沈令蓁卻心緒大好。她本已作好準備,這回多半沒法捎上婢女,不想霍留行卻考慮到她不能缺人伺候,主動准允了蒹葭隨行。
沈令蓁便是從這一細枝末節瞧出了深意。
霍留行此行難免有走動的時候,腿腳一事等同於直接暴露給了隨行的人。他待她貼身婢女的信任,正是對她更進一步的接納。
為趕時辰,馬車出城後驅得飛快,途徑崎嶇山路,上下顛簸不止。
遇一處大坑窪,馬車倏爾顛起,沈令蓁整個人身子一輕,跟著躥起老高,心驚肉跳之時以為自己又要光榮負傷,結果頭皮卻輕輕擦過了一隻寬厚的手掌。
她一愣,望望頭頂,這才發現霍留行抬著胳膊,把手擱在了她與車頂之間。
她趕緊去握他的手:「撞疼郎君了嗎?」
霍留行撥開她,維持著這個姿勢,輕飄飄道:「你道我是你?」
「可這麼一直舉著胳膊也太累了,我自己扶著些就行了。」
「你不行。」
霍留行篤定地看扁了她,果不其然,再遇坑窪,緊緊抓著車內扶手的沈令蓁依舊被顛得躥起,全靠他在旁看顧。
她喪氣地看看身邊始終穩如泰山,紋絲不動的人:「為何郎君坐得這麼穩當,我卻怎麼都不行?」
「你若事事都行,我倒無事可做了。」
沈令蓁瞅瞅他,又看看那隻護在自己頭頂的手,忍不住笑起來:「郎君對我真好。」
還行吧。
霍留行面上表情無甚波動地瞥了眼她上揚的嘴角,那隻手倒像受了鼓舞似的,自發舉得更端正了。
——
一路飛趕,從夜色深濃到晨曦漸露,再到夕陽西下,日落月升,又經一場天光乍破,如此一日兩夜過後,馬車終於將要駛離慶州。
這十八個時辰,京墨和蒹葭在外輪流趕車,其間換了三次馬。霍留行耳聽八路,全程無眠,沈令蓁則靠著車壁一路睡睡醒醒,餓了就塞塊乾糧,渴了便就著水壺喝幾口茶潤潤嗓,一路至此,已被摧殘得十分昏沉。
馬車驟然停下的時候,她打個激靈,迷迷糊糊地問霍留行:「到了嗎,郎君?」
「還在慶州與定邊軍的交界處,只是停下來歇歇。」
她立刻強打起精神:「郎君,我是來幫你,不是來給你添亂的,你不必為我耽擱行程,我們一鼓作氣進城吧。」
霍留行搖搖頭,好笑道:「不是我有意遷就你,而是前方臨近白豹城,駐軍複雜,形勢未明,得叫京墨先去探探路,左右都須滯留此地,順道歇息歇息也不是罪過。」
沈令蓁這才放心地跟他下馬車,卻不料下地一剎頭暈目眩,腿腳也針刺似的發麻,軟倒著便向後栽去。
等在外頭的霍留行及時接穩她,抱小孩似的將她一把豎抱出了馬車。
沈令蓁氣弱地拽著他的腰帶緩勁。霍留行拍拍她的背,抱著她的肩,回頭吩咐蒹葭:「去附近找點野果,挑熟的,分不清哪種可以吃就都摘回來,我來篩。」
蒹葭驚愕地盯著霍留行直立的腿看了足足五個數,再瞅瞅沈令蓁毫無意外之色的臉,趕緊點點頭,匆匆去了,跑開的時候,還似沒反應過來,一個踉蹌差點摔趴。
沈令蓁臉貼著霍留行的前襟緩了好一陣,腿腳才恢復知覺,站直了身子。
她抬頭望望天,環顧四周,發現此刻應當臨近辰時,這裡是一處樹蔭濃密的山林,前邊一條窄溪淌著涓涓細流,周遭尚算陰涼。
霍留行將披氅展開,鋪在溪邊的平地,扶她坐下,然後回頭去取水壺,走到溪邊灌水。
沈令蓁在馬車裡坐了兩夜一日,再坐反倒更覺吃力,眼見他走開,便一步不肯離地跟了上去,邊問:「郎君,這山裡的溪水喝下去不會鬧肚子嗎?」
他拔開瓶塞子,回頭看她一眼:「我喝自然不會。你就算了,老老實實喝家裡帶出來的茶。」
她點點頭,蹲下去看他動作,見溪水咕嚕嚕地灌進壺裡,正覺有趣,忽然眼前一花,視線里多了一片黑黢黢的長條形陰影,還沒來得及看清,眼睛便已被霍留行一把捂上。
緊接著,耳邊響起「嗤」地一聲。
沈令蓁呆愣愣地眨著眼,睫毛密密刷著霍留行的手掌心,隱隱預感到什麼,顫著聲問:「郎君,這是……」
霍留行一手蒙著她的眼,一手將一柄拇指寬的刀放在溪水裡清洗乾淨血跡,然後撿起一根樹枝,單手將一條斷成兩截的蛇挑到了溪對頭的樹叢里。
待收起刀,他才將手放了下來:「沒什麼。」
但沈令蓁還是因為嗅見空氣中的血腥味猜到了究竟,渾身雞皮疙瘩直冒,一溜煙跑遠了去,安安分分坐回到披氅上,縮手縮腳地瞪著一雙眼,警惕著四面「敵情」。
霍留行想笑,又忍住,走到她旁邊坐下:「有我在,你怕什麼。」
沈令蓁白著臉搖搖頭,示意不怕,眼睛卻還是一瞬不眨地盯著附近地面,餘光瞥見霍留行仰頭要喝水,忙制止他:「郎君,那溪里有……這水怎麼還能喝?」
霍留行不以為意:「那有什麼?」
沈令蓁一把奪走他的水壺:「不行,不行,這水不能喝了。馬車上還有一些茶水,我去取。」
霍留行一把拽住她,拿回水壺:「瞎忙活什麼?從前行軍打仗,渴得厲害的時候,好不容易找著一條河,就是裡邊堆滿了屍體,浸著人血也要喝,這算哪門子事。」
沈令蓁不知怎麼,聽得鼻頭一酸,慢吞吞坐了回去,看著他道:「郎君從前是不是過得很苦?」
霍留行淡淡眨了眨眼,倒也不否認:「生逢亂世,不可避免。」
「我在汴京錦衣玉食的時候,郎君卻在屍山血海里保家衛國……」沈令蓁垂下眼來,「我要是能早些認識郎君就好了。」
「早些認識又怎麼?把你的錦衣玉食分我一些?」
沈令蓁認真地點點頭。
霍留行發笑:「那我恐怕不會領你的情。」
「為何?」
因為十年前尚且年輕的霍留行免不了鋒芒畢露,絕不可能咽得下氣,接受仇人女兒的恩惠。
若非北伐那場磨難讓他吃了教訓,磨平了稜角,他根本不知道,人在夾縫,若學不會忍,那就是死路一條。
想著這些,霍留行出口時卻換了一種說辭:「因為我那時候很頑劣,看到你這麼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丫頭,是要拿蚱蜢嚇唬你的。」
沈令蓁一愣之下被逗笑,笑過以後又說:「郎君,其實你現在也挺壞的吧?」
霍留行略有些詫異地側目看她。
「那個溫文爾雅,和煦斯文的人並不是真正的郎君。郎君是因為什麼把鋒芒都藏起來了,但這樣一定很累。」沈令蓁偏頭注視著他,「所以,倘使郎君想歇歇,大可在我面前放下那些,只做自己,我不怕郎君兇巴巴的樣子。」
霍留行一怔。
蟄伏十年,一人千面,連他自己都忘了真正的霍留行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卻在這一日的清晨,在這荒煙蔓草的無名山林里,聽見一個小姑娘說,他可以不必在她面前做一個戲子。
就像一顆石子直直投進了一潭深淵,將原本平靜無波的水面攪得洶湧澎湃,霍留行的眼底霎時掠過潮起潮湧。
沉默半晌,他盯著她說:「沈令蓁,這可是你說的。」
沈令蓁冷不防被他稱呼全名,稍稍一愣,隨即理所當然地點點頭:「是我說的呀。」
——
約莫一個時辰後,探路完畢的京墨回來了,與霍留行回報:「白豹城目前並無敵情,郎君可帶著少夫人放心前往。」
「住處都安排好了?」
京墨點點頭:「老地方。」
「你和蒹葭護送她過去,我騎馬改道辦正事。」
沈令蓁一愣:「郎君騎馬會不會暴露……」
他搖頭:「我會喬裝成士兵。」
沈令蓁點點頭,目送他騎上馬絕塵而去,而後重新回到馬車,去了白豹城。
白豹城此地接近慶州,相比定邊軍更北的地方還不算人煙稀少,進城以後,街邊客棧倒是一家家林立得不少。
霍留行安排的這間從外邊瞧名不見經傳,生意看似也並不興隆,但內里卻秩序井然,收拾得十分規整。
沈令蓁想到京墨那句「老地方」,猜測這客棧興許本就是霍家的地盤。
到時已近黃昏,她拖著快散架的身子骨進了廂房,連被褥是否整潔也來不及顧忌就一頭栽上了床。
蒹葭正想給她斟碗水喝,一轉頭卻見她已然睡熟,為免吵醒她,也沒替她更衣,只替她蓋了一層薄被便闔上門退了出去。
沈令蓁一覺睡沉,再睜眼,卻是被一聲破窗而入的響動驚醒了。
她還發著懵,剛要驚叫,便見來人一把摘下了遮面的兜鍪,給她比了個噓聲的手勢,壓低聲道:「是我。」
沈令蓁這才借著屋內燭火看清是身披鎧甲的霍留行,而窗外夜色已濃,看起來像是下半宿了。
她拍拍胸脯,穩了穩心神,掀開被褥下榻:「郎君事情辦得如何,可還順利?」問罷見他鎧甲上沾染了大片鮮紅的血跡,嚇了一跳,「郎君受傷了嗎?」
「肩上一點小傷。都是別人的血。」霍留行活動了下筋骨,卸下沉重的鎧甲,「叫蒹葭幫我打盆清水來。」
沈令蓁立刻去與守在走廊的蒹葭遞話,再回來,便見霍留行已褪乾淨了上衣。
顧不得羞,她急急上前,想察看他的傷情,待見確實只是肩頭被劃破了一道不深的口子,才鬆了口氣。
霍留行看看她:「見血不暈?轉過去。」
沈令蓁也是情急才大了膽子,一聽這話,再分辨到四下彌散的濃重血氣,頓時有些目眩,立即背過身去。
卻不料背過去的一瞬一晃眼,無意瞥見了霍留行光裸潔淨的腰腹。
那裡平平整整,並無任何一道凹凸猙獰的傷疤。
沈令蓁一愣,「咦」了一聲:「郎君上回在汴京傷得那麼深,那兒怎麼竟沒有留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