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有些事,不挑破了沒事,一挑破了,那就哪哪不自在。

  歡喜這會兒就是哪哪都不自在的時候,尤其是面對著李青陽。一個眼神,一個動作……明明以前也是這般,可此時卻覺得不對勁,覺得別有用心,另含深意。讓她一晚上都跟在超哥身邊,時時讓他擋他的眼神,一可以離開了,便立刻縮回屋裡,再不露頭。躲避的意思,顯而易見。她的這番作態,叫許超越發得意,也對李青陽更看不過眼。看把他家小喜子嚇成什麼樣了。

  而李青陽卻被舅舅叫進了書房,歡喜這一晚上的奇怪表現,只要不是傻子,誰都看得清楚。至於李青陽跟舅舅在書房裡談了什麼,那就只有他們知道了。

  至於許超,則在歡喜睡了之後,他就出去了趟,找江敬華去了。大男人說話,一口吐沫一個釘,既然說了,他的命是歡喜的了,歡喜以後都有他護著,那這事就是作數的。以前那是用不上他,自然不要他過來,現在可就是他出面的時候了。

  他大男人不怕承認自己打不過李青陽,他更不怕沒面子,找個外援回來,幫著一起給自己妹子出氣,那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只要讓自己妹子高興,那什麼都好。

  第二天一早,江敬華就開著車到了院子前。

  舅舅上班了,其他人到都還在。

  歡喜本來是沒課的,但她跟李青陽在一起,怎麼都覺得不自在,便乾脆出了門。只是不想去學校,便又去了古玩街。這樣的天氣,古玩街上的生意也並不好,她便又去了那家茶樓,裡面到是熱乎乎的,但一大早,人到底不多。她選了個靠窗的位置,喝茶賞景畫畫,到也自在。

  到了中午,正想著這頓飯去哪解決,便見上次在這裡看到的那兩個商量著要算計舅舅的人,又一前一後的出現在這裡。依舊是上次的位置,依舊是只他們兩人。

  心中一動,便又停了下來。

  只叫了些點心放在一旁,她則繼續畫畫。耳朵卻豎了起來,捕捉那邊的聲音。就聽其中一個人,一邊給另一人倒茶一邊問:「……事情準備怎麼樣了?」

  「急什麼?不要急,千萬別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那人慢條斯理的給對方倒了盅茶,慢慢的品了盅,又吃了塊點心。順便將茶樓里的所有客人,都以一種隨意的態度掃了一遍。看到歡喜時,他的視線停了停,然後又慢慢轉開。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再次開口,聲音壓得更低了,問另一個已經有些耐不住的人:「讓你找的人,找到了麼?」

  「找到了,可那麼個瘸子,有什麼用?」

  「你懂什麼,那個瘸子以前是文x革會的,那些年,可是搶了不少好東西。許家也被他搶了一回……咱們那東西,還得借他的手往上送……那東西,換了任何人都不行。」

  「讓您這麼一說,我是越來越不明白了。」

  「不明白才對,要是連你都明白了,那這棋也就廢了。」那人顯然萬分看不上對方,卻又不得不跟他打交道。

  那個人不明白,歡喜卻有些明白。如果他們這次說的還是舅舅的事情的話,那許家,應該就是指超哥家,或者曼姨那邊?可人家這次沒指名沒道姓,她還真不敢說,這指的就還是上次的事情。

  畢竟隔了這麼多天了,說不定人家早已換了個事件。而且,大概是她多疑吧,怎麼就這麼巧,她來兩次,兩次都碰到他們。而且還都在商量這種,本該密而不宣的事情。

  不管怎麼樣,話她還是記了下來。有關沒關的,還是讓舅舅他們去判斷吧。

  接下來的大半天時間,這兩人就沒挪窩,跟其他的閒著沒事的老人一樣。要了棋盤,一邊喝茶,一邊下棋。歡喜便一直在畫畫。她承認,她不太想回去。

  然爾,不一會兒,她的對面又坐了一個人。讓她不得不停下手裡的活,看向對方。

  是江敬華,一身軍裝,沒戴帽子。伸手就來抓她盤子裡的點心:「你還真在這?」將盤子裡的點心吃完,伸手就將她畫畫的本子搶了去,一張一張的翻著。「看不出來,你還真是吃這碗飯的料。」

  「你怎麼在這?」歡喜被他嚇了跳。

  「李青陽說你肯定在這裡,我來接你。他到是挺了解你,到是用了心了。」江敬華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你就這點出息,多大的事,就嚇得你不敢回去?」

  歡喜臉一紅,隨即就又一白,頗有些賭氣道:「我就這點出息。」打打不過,理講不通,她還占了一個拿人手軟,吃人嘴軟的虧呢。她能怎麼辦?不過,到底還是辯了一句:「我又不是不敢回去,我平時就在這裡的。」

  他將本子丟到她面前:「走吧,我送你回去。要是在那裡住的不開心了,就搬到我那裡。我在京里也有個房子,不比這裡差。我給你請個保姆,侍候你一個人。我們江家也缺女娃娃,回頭正經擺了酒,直接進家譜都成。」這麼一想,他到是摸著下巴,想這件事的可行性。其實這樣也好,進了江家的家譜,以後她不管嫁誰,腰杆子都硬硬的,誰也不懼。哪像現在這麼沒出息,還沒到哪呢?先嚇得躲出去。

  歡喜瞪他,這天下的事哪有那麼簡單的。如果只是找個住處,她自己就能找到。問題是,這不能解決問題。至於家譜什麼的,她根本連想都不想。

  「要不然還有阿超呢,他手裡的房子不少。京都的,外地的都有。」

  歡喜搖頭,有些話跟江敬華實在是說不著。他們說到底,並不熟。交淺言深這種事,她才不願意做。他們這些人,永遠都不會明白她心裡所思所想。他們之間有代溝,無法跨越的鴻溝。她突然就有些想許超了,如果是超哥,她願意將心裡的話跟他說說。

  將畫本收拾好,就跟著他出來了。

  他開得是軍用吉普,一路上頗有些橫行霸道的味道,很快就到了小院子裡:「要不要搬到我那裡去?」

  「不了。」她覺得,如果有一天,她因為逃避而搬出這裡的話,也就是她離開京都的那一天了。

  「成,有事隨時跟我說,我就不進去了。懶得見阿超,那就是個火藥罐子,討厭的很。」李青陽被他跟許超伙起來揍了,這會兒也作不了夭。

  「超哥很好。」她自然是要維護超哥的。

  「行,我知道,你超哥好。」江敬華哼了一聲,直接替她將車門打開。歡喜下車,跟他揮手告別。他的車就嗖的開走了,轉身回屋,才進門,許超就迎了出來:「回來了?」

  「超哥。」歡喜抓著包帶子,低著頭走了過去:「讓你擔心了?」她自己一大早就出了門,連招呼都沒打。她就想離李青陽遠遠的,卻忘記了,許超會擔心她。

  下一刻,她的頭上多了一隻大手,用力的揉了揉:「乖。咱不怕,你要是不喜歡,咱們就把他趕走。」

  歡喜失笑,「好,把他趕走。」看吧,這就是超哥,他想的不是帶她躲出去,而是把李青陽攆走。

  「行,把他趕走,咱不怕他。」許超這話,卻是有了些試探的意思。這事別說李青陽想不明白,他更想不明白。但凡一個男人向一個女人表白,有愛有不愛,有惱有羞有怒有憤的。就是沒見過怕的……他也想知道,她到底怕是這事兒,還是這人。若是這人,那他可就只能將人隔開了。就算他覺得這人不錯,還是他的頂頭上司,可妹子才是自家的。

  「我沒怕他。」歡喜詭異的看他一眼:「大哥對我那麼好,我怎麼會怕他?」

  「那就行。」許超嘿嘿一笑,「那你對這事,到底怎麼想的?你也說了,他對你挺好,條件也不差……要是換成旁人,我得說,他到是個不錯的。當然了,我們家小喜子也是最最好的,配他綽綽有餘……」

  「我還沒想明白。」歡喜有些泄氣的趴在桌子上,眼眼沒什麼焦距:「其實吧,我本來,早就絕了嫁人的心。早在退親之後,就想著,這輩子就一個人過。我只要努力點,多賺點錢,養活自己不成問題。平時再省著點,將來自己給自己養老。真要到了不能動的時候,我就乾脆利落的死了,乾乾淨淨,了無牽掛的走。」

  「胡說什麼。」許超一聽這話,一下就怒了起來:「你才多大點的人,那才多大點的事,怎麼就叫你生出這樣的心思來。」

  歡喜搖頭,想想過去的種種,想想原身的經歷,她到差點把自己惹哭了:「超哥,你不知道。那不是『才多大點的事』,那是很大很大的事兒……」

  她用力抹了下眼,「他們都當我小。可我記得的……爺爺當初要接我進山的時候,其實是問我願不願意的。我雖還小,也知道山里清苦,不管在哪,哪有跟父母在一起好。可我爸媽嫌家裡吃飯的人多,不願要我的。他們說如果我不跟爺爺走,就要把我丟了……進了山,爺爺只叫我哄著婆婆。爺爺的心思全都放在她的身上,有什麼好東西,全都先緊著她。婆婆那兩年,已經有些健忘了,有的時候,連爺爺是誰都想不起來,又哪裡還會記得我。所以最開始的時候,他們常忘了我。我膽小,不敢亂動,經常餓到發暈……」

  「後來,我跟著婆婆學她平時把玩的那些東西。婆婆雖然不記得誰是誰,可她記得這些。我在她面前背那些書,哼她彈的曲子,她就會注意我,喜歡我。婆婆喜歡的,爺爺也就喜歡了。我的日子這才好一些……可再好,到底是山里。他們的年紀都大了,精力有限,爺爺的能力也有限。等我適應了山裡的生活,便是我照顧他們。沒有人再跟我提父母親人,我也讓自己忘記他們。我的生活里,便只有他們兩個老人家。可他們只有彼此……我跟他們住在一起,他們經常好幾天都不跟我說一句話。可就算那樣,他們依舊是構建我整個世界的全部。」

  「可突然有一天,這個世界崩塌了。我知道了什麼叫死亡,婆婆死了,爺爺將我送回家。我知道,他也活不久了。他本就是為了婆婆而活,根本不在意我。所以,婆婆死了,我也就沒有用了。他將我又丟回家裡,給我訂了個親,就以為是對我有了交待。我那時候剛失去婆婆,又回到完全陌生的家裡,整個人都傻呆呆的,話都說不利落,更不會跟人交流。親生父母只是熟悉的陌生人……」

  「他們不喜歡我,因為我孤僻。爺爺雖有交待,讓他們好好待我。他們便將我丟進了學校,讓我住校。他們不管我有沒有基礎,不管我能不能適應學校的生活。他們將我丟過去,算好了我高中一畢業,就成年了,就能把嫁出去,就可以徹底的擺脫我。誰知道,我才畢業,那人就來退親……」

  「我聽到他們商量,準備再給我訂一門親,一個有錢的老光棍……不過,後來我被推進水裡,差點救不回來,這件事才不了了之。也因為這樣,大伯母才一力將我帶去堂姐那裡……」

  歡喜怔怔的,眼神沒有焦距:「每次面臨著死亡的時候,我最初總想著,死吧,死了就好了。可真的快死的時候,又總是掙扎著活過來。差點被餓死的時候,還是會爬著去啃野果。被推進水裡的時候,還會忍不住閉氣。生病的時候,明明只要不醒來就可以,可我還是拼盡了全力,睜開眼睛……我知道我不甘心。」

  「大哥說他喜歡我,我不敢應。他為什麼喜歡我呢?因為我是婆婆養大的,可其實,婆婆沒有那麼喜歡我的。真的,所有的東西都我是偷學的。在山裡,紙筆那麼精貴,爺爺才捨不得我浪費。棋盤我也是不能碰的,婆婆雖然不記得什麼,可她一輩子都是驕矜的,她的東西,別人都不能碰。我只能偷偷看她自己跟自己下,我偷偷的記著,自己畫棋盤。婆婆統共就在最後清醒了不到十分鐘時間,將那些東西留給我,也不是給我的。她只是想讓我將來,交給她的家人罷了。她是篤信她的家人會來找她的……」

  她長吸口氣,兩手一攤,看向許超:「你看,我不善良,為了活下去,我一點點大的時候,就會算計。在學校的時候,我甚至想過很多齷齪的手段,只是那時膽小不敢罷了。我還勢力,誰要先對我好,我才對對方好。我小氣的要命,誰要是算計我,背叛我,我會記一輩子,絕不原諒,抓住一切機會報復回去,哪怕同歸於盡。你們說我敏銳,可其實我是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每一個人,所以才總覺得那些人可疑……我有這麼多,這麼多的缺點。」

  「萬一我也喜歡上他了,將來他知道了這些,再拋棄我,我該怎麼辦?我的世界已經崩塌過一次,再來一次,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還有能力,再支撐起來。我更怕,我也會報復,我都不敢想像,那時候我會做什麼。也許,將這個世界都給毀了……」真的,她真的能毀滅這個世界的,這不是危言聳聽:「所以我就想著,這輩子就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哪怕孤孤單單的,可這樣我可以平平靜靜的活下去,安安穩穩的,對誰都好。」

  不知何時,一個胸膛出現在她身前,她的臉被壓到那胸膛上,任她的淚濕透他的衣衫。

  抿緊了唇,緩緩閉上眼睛。這樣,他們是不是就能打消他們的疑慮了?

  是的,她的感知何等的敏銳,如果人的精神力也分等級的話,她的精神力無疑是極高的,尤其是在感知這一方面,比李青陽應該還要高上許多。他們昨天的對話,她一字不差的聽到了,他們的語氣,他們的心態轉變……而她剛剛一進門,也感知到,李青陽房門上留有的縫隙,知道他必然聽得到……

  她心中黯然,她確實不夠好。因為她永遠,都無法付出純粹的感情。

  胡思亂想中,她將自己的意識分了一大半進空間,留下一點點,讓自己陷入沉睡狀態。她不知道要如何面對他們,也不想,在此時面對他們。所以,睡吧,哭到睡著,這是最好的狀況了。

  於是,她感覺到她被人抱起,被送回房間,有人將她輕輕放在床上,幫她脫了鞋子,替她蓋被。那人離去,一會兒又回來,應是端了盆過來,絞了熱帕子,輕柔的替她淨臉,淨手。便是在熱水裡泡過的手,依舊不夠溫暖,沁涼如玉。那手緩緩的在她的臉上移動,從額頭到鼻尖,從耳際到下巴。

  她聽到他的聲音:「怎麼就這麼愛胡思亂想呢!」他的聲音帶著些無賴:「我的喜歡,就讓你這麼緊張麼?」他的手離了她的臉,卻又握了她的手:「怎麼捨得讓你孤獨終老,怎麼捨得……」然後他似乎笑了一下,認識這麼久,她還從來沒見過他笑呢。真想睜開眼看看,看看他笑起來是什麼模樣。「我們到是剛好合適。」他突的低頭,溫軟的唇印在她的手心:「你怕被拋棄,而我是自私又霸道。是我的,就只能永遠都是我的。做了我的愛人,那就永遠只能是我的愛人。絕不允許別人覬覦,也絕不允許逃離。我是不是也挺可怕?不過,這樣的我,最適合你,是不是?」

  他的聲音極低,近乎呢喃。

  她只分出一絲意識在外,卻聽得一清二楚。

  不及她細想,溫熱的唇已從她的手心,轉到她的額上,接著是鼻尖,又移到唇角。似乎猶豫了下,欲往她的唇上轉移。她哪裡還睡著住,就要睜開眼,卻猛聽一聲敲門聲,接著門從外面打開,李青如的聲音響起。

  「大哥,阿喜呢,準備好了沒有?」

  歡喜這才借勢猛的睜開眼,好似被嚇到一樣,猛的坐起,直直的看向房門。

  「醒了?」李青陽沒回頭,只是緊緊看著她,手依舊還握著她的手。

  「阿喜,怎麼還沒準備?」李青如詭異的看著兩人,最後落在歡喜那明顯哭過的眼上,但她明智的沒有多問。「你不會忘記,今天晚上要去參加沙龍的吧?」

  歡喜真的忘記了,之前想了各種事情,可偏偏將這早就約好的事情忘記了。全都怪李青陽,她瞪了一眼他,欲抽回手:「青如姐,等我一下,我馬上好。」

  李青如看了一眼握在一起的手,笑了笑,「行,我在外面等你,你慢慢來。」說完轉身出去了,臨了還體貼的將門關上了。

  歡喜很想說,不需要你這麼體貼啊,她更想門開著,她想叫超哥進來。

  「大哥,放手。」

  李青陽的手鬆了點,確保不弄傷她,可她卻決逃不掉:「別躲著我。」

  歡喜怔了下,張了張口,卻什麼也沒說出來。

  「不管怎麼樣,我總不會放棄的。」他放開她的手,卻將她整個人都摟進懷裡:「我本想慢慢來,但我現在覺得,還是要讓你明白我的決心才行。我不知道什麼愛不愛,但這麼多年,你是第一個叫我覺得美好的女孩,就覺得你哪哪都好。想把你圈進我的地盤,不叫別人看去,搶去。你得成為我的,讓我能明正言順的看著,守著,護著……別人要是敢來搶,我可以光明正大,理直氣壯的剁了他們的爪子。」別人搶不行,她自己想跑也不行。

  「我不好。」她低頭。

  「我稀罕就行。」他的手在她的背上慢慢摩挲著:「你可以慢慢想,但不准跑。我保證,不背叛,稀罕你一輩子。」

  歡喜眨了眨眼,突的想賭一賭:「如果,有一天,我跟你所維護的利益有了衝突怎麼辦?」

  他沒有急著回答,本能的,他覺得這個問題很重要,雖在他覺得,以她的性子,根本不會生這樣的情況:「我會儘量協調,如果不能……那麼,我們將是利益共同體。」他輕呵了一聲:「我們結了婚,那就是一體的,你做的任何事,我都要承擔一半的責任。」

  歡喜咬著唇:「你不是應該,一切為了集體利益麼?」

  「可你才是與我共度一生的人。」他摟得更加用力:「但是,我希望你有什麼事,最好跟我商量。不管你要什麼,跟我說,我都可以雙手給你捧來,不需要你去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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