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弟長安君兄太子,獨見華陽收楚系
高台小座椅上,數日間第一次見到弟弟的嬴政看到嬴成蟜無事,本來心中長鬆一口氣,歡喜交加。
聽到了父親說的話,一臉錯愕地轉過頭去,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他腦海中不自覺地想起在觀政勤學殿的第一堂課,師者太史令西史秉書教授他們兄弟——天有十日,人有十等。
用十個天干數記日,用十個等級劃分人。
周朝規定,人分十等,自上往下分別是:王、諸侯、卿大夫、士、皂、輿、隸、僚、仆、台。
王就是周天子。
周天子分封的人,就是諸侯,分為公、侯、伯、子、男五個等級,只有周天子有權分封諸侯。
諸侯有權分封,他們繼續分封下去,就是卿大夫,卿大夫最高等級就是君。
商鞅未變法,周王朝未徹底覆滅之前,身為諸侯的秦君能夠分封的最高爵位,就是君爵。
嬴政記得很清楚,當時師者西史秉書說秦國雖稱王,商君變法列二十等軍功爵,第二十等最高是為徹侯,但沒有廢除舊的分封制度。
商鞅被封為商君,范雎被封為應侯,二者都是臣子能拿到的最高爵位。
商君是舊制,應侯是新制。
秦國的君等同於徹侯,多是有大功於秦者。
如商鞅,變法強秦,奠定秦國霸業根基,封為商君。
如白起,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打的列國驚懼,擴大秦土,成就秦國霸業,封為武安君。
他的弟弟嬴成蟜顯然不符合這一條。
那就是命好了。
和渭陽君秦傒,涇陽君羋宸一樣,為掌權者喜之,破格為君。
[成蟜為君,該當說是件好事……]
[可此例開之,對秦國不利吧……]
嬴政想著。
站在兄長立場,他真心為弟弟歡喜。
可站在秦國立場,一個七歲的稚童被封為最高君爵,他所學的知識告訴他,這樣有可能會降低秦國爵位公信力,造成秦國爵位泛濫,還會為列國恥笑。
他的大父孝文王寵愛其弟舉國皆知,可也沒有給之封君啊。
嬴政轉過頭,去看群臣臉色,等著群臣反駁。
群臣中好些人都是他的師者,他知道的知識都是師者所教,這些人比他這個九歲稚童更懂得七歲稚童為君的危害。
一個人站起來了,嬴政神色複雜。
這個人曾是他最恨的人,現在是他的師長,秦國新相邦呂不韋。
呂不韋腰掛金印,黑色官服上掛有紫色綬帶,彰顯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尊貴身份。
「臣呂不韋敢問王上,此長安,可是長安縣之長安?」
一句話給群臣、嬴政都提了醒,注意力多放在了秦王子楚身上。
君爵有兩種——實爵、虛爵。
實爵就是有封地,且對封地有絕對的自主權,商鞅的商君就是實爵。
秦惠文王全國通緝商鞅,商鞅逃回自己的封地商地,不但沒被抓,還能發動商地之兵攻打秦國的鄭邑(今陝西省華縣)。
實爵封地就是國中之國,實爵封號就是封地之名。
虛爵就是沒有封地,白起的武安君就是虛爵。
虛爵封號多比實爵好聽,因為其不以封地以功績,象徵榮譽,武安二字就是以武治世,威信安邦之意。
長安君是實爵,還是虛爵,代表王上態度。
實爵,那這問話多半是走個過場,誰也別找麻煩,沒看王上連封地都選好了嗎?
虛爵,那或許是王上一時興起,誰也別掃王上興。
一個虛爵,又沒封地,就當陪著王上哄孩子玩唄。
不想哄?不想哄挨五千廷杖,和昨天剛死的李力黃泉路做伴。
嬴政不知群臣想法,他注意力放在父親身上,是覺得實爵比虛爵更不合適,這是裂土啊。
他沒注意到,無論與否都不想試試就逝世的群臣,注意力除了在秦王子楚身上,還在他這個長公子身上。
新王登基,未設太子。
長安君實爵,這應是在給立公子成蟜為太子造勢,這種事由王自己提出來,顯然不如臣子進諫。
長安君虛爵,那就是遵從祖制立嫡立長,讓長公子政為太子,給予公子成蟜的補償。
為臣者,大多時候,知上意比有才能更重要。
秦王子楚溫和的臉上看不出變化,樂呵呵道:
「是長安縣的長安。」
群臣默言,但無形的風波席捲全殿。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自覺明白了王上意思,這是暗示他們諫言立公子成蟜為太子。
看向仍坐在高台上的長公子眼神,就不自覺地帶上憐憫、可憐、嘲弄、快意等色彩。
嬴政立刻就有所感覺。
如芒在背,極不舒服,卻不知這感覺由何而來。
秦王子楚笑看著群臣,當發現廷尉正趙底屁股離開椅子,想要站起來時。
他臉上表情不變,心中笑意越發濃郁。
趙底站起來絕對不是反對他封君,而是要恭請他立次子為太子。
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他張開口,在趙底站立未半時說道:
「卻不僅是長安縣的長安。
「長安,長治久安。」
他的視線看向次子,換上一副嚴肅面孔,輕喚道:
「蟜兒。」
嬴成蟜似模似樣的拱手,低首,肅容道:
「兒臣在。」
他的動作和殿內群臣答君問時幾乎一致,只是年齡的幼小,顯得他有幾分滑稽可愛。
秦王子楚雙手拄膝,站起身,背負雙手。
「你為長安君,當讓我大秦長治久安。」
「唯。」七歲少年應聲。
屁股離開椅子的廷尉正趙底,自然地拍拍屁股,好像那裡沾了許多灰塵似的,重新坐了回去,面不改色。
一些想站起來,猶豫中慢趙底半拍的秦臣,本在心中懊悔失去擁龍之功,如今滿是慶幸。
不是面子上這些小節,而是命運上的大節。
他們想著王上心思難猜,城府極深,未像昨日朝會上那樣直言前,憑臆測而站隊這種事定要慎之又慎。
實爵加虛爵,又有實質又有榮譽,看上去好像是更屬意公子成蟜為太子。
可王上真要是做此想,剛才分明可以一起說,何必等廷尉正要表態再說?
這是變數,變數就意味著變化。
哪怕看似九成半是為公子成蟜鋪路,可只要有那么半成不是,那就不能表態。
在沒有確定王上心意之前,不表態的最差結果是維持現狀,失去功勞。表態或許會平步青雲,可也可能會墜落深淵。
身居高位,寧可什麼都不做,也不要犯錯。
行差踏錯,一步即輸,前半生努力頃刻間付之一炬。
賭,是下位者做的事。
成則距離上位者更進一步,敗則死,九成九死。
嬴政內心不舒服的感覺消失了,像是幼年自趙國公子們身邊離開,踏出府邸時那般輕鬆。
這位長公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弟弟這個長安君是實爵加虛爵,又有實質又有榮譽。
為弟弟歡喜的同時,略帶一絲對秦國的擔憂。
呂不韋衝著公子成蟜拱手示意。
「呂不韋為我大秦長安君賀。」
嬴成蟜先是側身躲過,然後拱手回禮,彎腰過半。
「弟子所學不及師長萬一,愧為君也。」
剛坐下去的趙底站了起來,同樣對著公子成蟜拱手示意,跟著相邦呂不韋說道:
「趙底為我大秦長安君賀。」
嬴成蟜身子旋轉,對著趙底拱手示意,腰板挺直。
「小子多謝廷尉正大人。」
緊接著,朝堂站起來的人越來越多,占了朝堂總數的一成,盡皆笑容晏晏,為公子成蟜賀。
小大人似的公子成蟜給每個人都回了禮。
等這十來人賀過,三四息再沒有人站起,嬴成蟜就知道,目前只有這十來人有意投在其師長呂不韋名下。
他封了君,他的父王藉此調教群臣,他的師長藉此篩選班底。
[真是狗血啊……]
他內心搖搖頭,暗嘆一聲,卻又不得不投身於其內心鄙夷的勾心鬥角,爾虞我詐,爭權奪勢。
從他在秦王子楚面前侃侃而談,把白起救出咸陽獄的時候,他就入了天下這盤大棋局,失去了超然物外的資格。
不成為弄潮兒。
就要被潮水拍下去,成為弄潮兒的腳下的一朵浪花。
「成蟜。」一個蒼老女音突兀響起,自上,而傳下。
秦國朝堂唯有一個女人,華陽太后,羋不鳴。
嬴成蟜神色有些複雜,一時間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面貌來面對華陽太后。
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一直視為敵人的華陽太后,會為了他而與註定為王的父親不快。
「在。」他欠身應道。
低著頭,掩住了表情。
只聽見華陽太后悠然道:
「孤也與你一賀。」
「小子多謝太后。」
廷尉華陽不飛起身,笑著道賀,公子成蟜回禮道謝。
同為君爵的陽泉君,典客羋宸起身,笑著道賀,公子成蟜再回禮道謝。
又是一波道賀,這回起者占朝堂四成之數。
昨日剛為相邦的呂不韋圓臉笑呵呵,和一個市儈的商人一般,心下卻滿是陰霾。
[主君繼大位,華陽太后的人仍有如許多,該清之。]
秦王子楚就在高台上站著看,看著這場由他而起的鬧劇。
看著他的次子經受半數朝堂恭賀,看著功勳卓著的四位老將按兵不動,坐的穩如泰山。
待隸書華陽太后一脈的官員為次子賀完,他又等了片刻,手掌搭在了長子身上。
和煦雙眸掃過群臣,輕聲笑道:
「寡人的長子嬴政,勤學好問,機智聰敏。
「寡人以為,可為太子,諸君以為可否啊?」
「嘩啦」一聲,群臣起立,座椅無人,黑壓壓一片,齊齊拱起雙手拜之。
居文官之首,相邦呂不韋,按例先開口,昂聲起了個頭。
「王上聖明,拜見太子!」
文武百官隨之一同道:
「王上聖明,拜見太子。」
聲音浩大,震得中央王宮晃三晃。
秦王子楚臉上笑容明顯更深了幾分,他是特意給群臣看的。
他要讓群臣知道,猜中他秦子楚的心意以後,他會是什麼表情,給予反饋。
給群臣養成習慣,就更好掌控。
這就是他在夫人姬夭夭輔助下,自申不害所著的《申子》中學得的馭下之術。
秦王柱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
中央宮群,信宮,前殿。
秦王子楚取長治久安之意,封次子嬴成蟜為長安君,封地長安縣。
封長子嬴政為太子。
群臣莫有抗者,山呼王聖明。
秦王子楚派長安君出使趙國,命其帶回上卿李崇,長安君領之。
中央王宮之成蟜宮,改名東宮,取旭日東升之意。
東宮之中,李一宮仍為次子嬴成蟜寢宮。
華清池旁邊的華清宮,更名儲宮,取王儲之意,為長子嬴政寢宮。
短短數日,風雲變幻,白雲蒼狗。
李一宮。
下了朝的嬴成蟜推開宮門,見到的是淚流滿面,打了敷粉仍舊難掩憔悴之色的母親,姬夭夭。
他被姬夭夭一把抱進懷裡,原本冷硬的心又漸漸軟了下去。
他抬起小手,拍拍母親的肩。
「阿母,別哭了,我沒事。」
姬夭夭淚眼婆娑,嘴裡不住念叨著: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孝文王薨的那一天,她答應她的孩子在李一宮等著,她沒有等,去找了蒙驁、羋不鳴、夏姬、姬窈窕……好多好多人。
她的孩子下了咸陽獄,她找了那麼多的人,還是沒有救出她的孩子。
嬴成蟜一遍遍擦著母親的淚水,故意抱怨道:
「阿母,你都這麼大的人了,又不是小孩,能不能不哭了,還要我哄你。」
姬夭夭狹長丹鳳眼哭成臥蠶。
「可我的蟜兒才七歲,還是個小孩啊。阿母想哄我的蟜兒,想讓我的蟜兒歡喜。可阿母現在做不到了,阿母保護不了你了。」
「阿母不哭,該換我保護阿母了。」嬴成蟜摟住母親脖子:「我已經七歲了,不是六歲小孩了,我已壯。」
甘泉宮。
華陽王后坐在前堂,閉目養神,等待姬夭夭帶著其子前來。
她確定,以姬夭夭的聰慧,今日肯定會來。
小精靈一樣的羋凰在旁邊眨著水靈靈大眼,好奇、期待、擔憂……連她自己都確定不了心意。
她既想看看秦國史上最年輕的封君,又抗拒未來嫁與這個封君。
少女情懷總是詩,一沾上情啊,就風格變幻。
閨怨、浪漫、抒情……多高明詩人也寫不出。
殿外有馬蹄聲響起,華陽太后睜開雙眼,那雙經歷世事的眸子剎那間精光四射。
這或許是她這輩子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她叫羋不鳴,沒有資格用華陽這個氏。
但血濃於水,她必要為羋姓,華陽氏,她的親族,找一條她死後也能活下去的路。
就像她的大姑宣太后那樣。
自身亡故,羋姓未滅,還留下了一個華陽氏。
華陽太后起身,步入後室,她不能讓姬夭夭知道她一直在等,她要表現出如往常一樣。
是姬夭夭來求她,不是她求姬夭夭。
關上後室門,羋不鳴坐在床上,思緒回到過去。
父親從小到大,總為她和兄長華陽不飛講一個鳥的故事。
「我們楚國的山上,有一隻大鳥,身披五彩,樣子神氣。
「一停三年,不飛也不叫。
「三年後,這隻大鳥終於動了,直入九重之天不見蹤影。也終於叫了,叫聲響遍了整個楚國,所有人都聽到它的叫聲。
「所有人都說,這隻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華陽王后以手摸臉,粗糙的觸感,和深刻的紋絡,都在告訴她,她的青春早就不在了。
「父親。
「你老來得子,有了我和兄長。
「你為我兄長起名不飛,為我起名不鳴,你一直提醒自己忍辱負重,不可衝動,以待時機。
「大姑死,你不敢言。
「穰侯亡,你不敢說。
「你一直小心翼翼,卻依舊在回華陽的路上,被秦昭襄王以擊斷無諱之名賜死。
「我這輩子像你一樣,活的謹慎。
「哪怕掌控了朝堂大半,依舊不敢鳴,依舊在等待一個時機。」
找來一面銅鏡,羋不鳴看著鏡子中的自己。
「等著等著,我就老了。
「王上暴斃,和父親你一樣離奇暴斃。
「我才知道,兄長說的也不全是錯的。不爭不搶,永遠也等不來時機,只能等來暴斃。
「我羋姓、華陽氏,不是他秦氏的砧板魚肉!
「我要與他秦氏相連到難捨難分,讓他一動刀俎,就要割到自己的肉!
「為先王,得罪今王。
「得蒙驁、王齕、麃公、王陵四老將青睞。
「七歲封君長安。
「大姑和你都壓在秦王身上,我不押,我押這個不為太子的孩子。
「秦國的王,註定刻薄寡恩,不如此不能成大業,又怎會在乎我們呢?
「我們需要的,是一個有情有義,危急關頭不會捨棄我羋姓,華陽氏的王族高位。
「那鳥三年不鳴,能叫楚國盡知。
「我羋不鳴三十年不鳴,臨終之鳴,要嬴成蟜這三個字傳遍天下,難嗎?」
她照著鏡子問自己。
門被敲響,羋凰那小女郎來叫她了,「祖姑祖姑」的聲音跟鳥鳴一樣悅耳。
羋不鳴扣上鏡子,發出「咚」的一聲輕響。
「不難。」
門扉輕啟,後室空人。
步出後室,羋不鳴只看到一個只到她腰間的小兒。
她不由蹙起眉頭,心中很是不快,姬夭夭不親自來是什麼意思?
「你母親呢?」華陽太后問的很不客氣。
「未至。」嬴成蟜答得很恭謹:「阿母要來親自拜訪太后,是我不讓我阿母過來。我跟阿母說此次我一人拜訪,之後她再來。」
華陽太后耐著性子聽完,右手快速擺了擺。
「孤和你這豎子沒什麼可說的,讓你阿母領你來。她若不來,那就再也不用來了。」
說完話,明顯生氣的華陽太后轉身就要回後室。
這不瞎耽誤功夫嗎?和一個稚童有個屁說的,他聽得懂嗎?
「太后是看重本君,還是看重本君的阿母。」脆聲聲的童音自後傳來。
華陽太后啼笑轉身。
「豎子,你說甚呢?」
本君,是個尊貴的自稱。
一個氣宇軒昂,衣衫華貴,出行奴僕簇擁的成年男人說,再謙和也會有巨大壓迫感。
可一個七歲稚童來講,華陽太后只覺得好笑。
長安君沒有笑,認真道:
「我母雖是韓國公主,但本君想,這個身份並不會入太后眼帘。
「韓國這個國家能存在至今,是秦、趙、魏、楚四國互相制衡的結果。
「一個連國家存亡都不能自主的國家,太后怕是連韓王都不太看重吧。」
華陽太后眼睛微眯,開始覺得有點意思,抬起的腳跟落了下去。
就聽小娃在面前侃侃而談。
「秦國立國五百餘年,本君是最年輕的封君。
「君號有義,亦有封地的封君,更是只有本君一人。
「本君想,太后看重本君的時候,也沒有想過本君能在七歲就成為長安君吧?」
羋凰撇撇小嘴,覺得嬌公子一點也不謙虛,自己夸自己也不害臊,她被祖姑夸都臉紅呢。
華陽太后挪步坐到椅子上,冷笑道:
「這番話是姬夭夭教你的嗎?你母倒是一如既往的直率,將所有物件都擺在明面上。」
嬴成蟜搖搖頭,嘆一口氣,無奈道:
「本君非常感謝太后在本君下獄時,與父王針鋒相對的相助之情。
「但太后不會真的以為是太后救出本君的吧?
「若太后沒如此想過,那太后想沒想過,本君是如何自咸陽獄出來的。」
這話問到了點子上,華陽太后自在朝堂看到嬴成蟜的第一眼起,就在想到底是誰有這麼大勢力。
能讓初為秦王,處在立威緊要關頭的強勢兒子自食其言。
及聽到嬴成蟜封君,她就對嬴成蟜背後的人和勢力更為看重了。
所以她在朝堂上出言祝賀嬴成蟜封君,在甘泉宮見到嬴成蟜孤身前來也沒有直接趕人。
「是誰幫了你,麃公、蒙驁、王齕、王陵這四個嗎?」華陽太后直接問。
跟一個七歲小孩,犯不著兜圈子。
魏轍倒台,秦國文官除了她羋不鳴,盡為秦王子楚所掌。
思來想去,那就只有武將的勢力能做到了。
嬴成蟜指著自己那張幼稚的臉。
「是本君自己。」
不等華陽太后笑出聲,年輕長安君指著後室門,道:
「可否請太后借一步說話。」
和一個男人獨處一室,有被刺殺的危險。
可要是這個男人只有七歲。
「孤倒要聽聽你這個君爵能說出甚來!」
一老一少,一女一男進了後室。
毫無自覺,想要跟著進去的羋凰被嬴成蟜關在門外,噘著嘴拍門。
「祖姑開門啊!羋凰也想聽!開門啊開門啊!」
後室內,嬴成蟜靠著門,只用一句話就讓想為外孫女開門的華陽太后絕了其他心思。
「太后很擔心父親對楚系來一次大清洗吧,像曾祖王父做的那樣。」
華陽太后聽著從孫女的拍門聲,沉聲道:
「……這話是誰教你的?」
「誰教我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還教了我什麼話。比如,王上命我出使趙國帶回李崇,就是在告訴太后他不會動手,只有太后安分守己。」
「呵,孤焉知這不是緩兵之計?欲趁我懈怠而予致命一擊?你大父薨,不就是如此突然嗎?」
「太后信不過王上,能信得過本君嗎?」嬴成蟜指著頭頂:「蒼天在上,楚系不負秦,我嬴成蟜不負楚系。」
華陽太后眼神一變。
[這豎子對天發誓!]
老婦緩緩坐回塌上,有些悵然。
她最想要的承諾,就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了,她還沒有鳴呢。
習慣了爾虞我詐,權力互換的華陽太后拍拍身邊。
「過來坐。」
嬴成蟜有些遲疑,他沒和華陽太后這麼近過。
華陽太后等了片刻,見嬴成蟜不動地方,笑。
「怎麼?
「和你那已薨的大父一樣,嫌棄我人老色衰?
「還是仍把我和犬並列,覺得和我這太后坐在一起,丟你這長安君的臉?」
「不敢。」嬴成蟜緊著回復。
走了過去,坐在華陽太后身邊。
床榻很硬,比他睡得床硬多了,坐著一點也不舒服。
[老年人都喜歡睡硬一點嗎?]
他想著,挪了挪屁股。
眼前忽然出現一個錦被。
華陽太后讓他先站起,放下錦被再讓他坐了上去,這回舒服多了。
「說實話,誰救你出來的?」老婦神色和藹。
「我嬴成蟜對天發誓,自救出囹圄!」發現發誓特別好用的嬴成蟜二開花。
華陽太后蒼眉擰緊,終於自心底開始思慮眼前小娃自救的可能性。
「你如何自救?」
「我給父親分析了列國局勢,他覺得甚為有理,就放了我。我是神童,懂得多,太后不信就考考我。」
「天上有幾多星辰?」
「……太后問問人間的事呢。」
「地上有多少五穀?」
「……太后能問點正常問題嗎?譬如秦國未來發展,楚系命運這種。」
「這都是你背後之人事先說與你的話,孤不問。」
嬴成蟜一臉欽佩地給華陽太后豎起大拇指。
「太后,真的,你無敵了。」
少年有些紅溫。
華陽太后一副「小樣,我吃的鹽比你吃過的粟還多」的表情。
「你還有甚方法證明自己?」
「本君就在這和太后耗著,不讓太后信服不走了,太后把心中問題都問出來便是。」
「……何意?孤不都說了,這是有人提前告訴你。」
「就算有人提前告訴本君,本君一個七歲稚童,正常能記多少呢?太后多問幾個,問個三天三夜,不就知道本君之能了嗎?」
華陽太后想了片刻,覺得很有道理,一個七歲稚童確實記不住多少物事。
她和八歲的外孫女羋凰講彘食人屎,那饞嘴女郎當天哭唧唧,第二天就美滋滋地吃彘肉去了。
驚訝於嬴成蟜反應如此之快的華陽太后,掃了稚童兩眼。
「你這豎子還挺自信。」
嬴成蟜內心輕嘆。
[不表現自信一些,如何能讓你信服呢?要不是看在你救我,我才不想和楚系沾邊。]
面上一臉驕傲地道:
「神童不自信,那還叫神童嗎?」
華陽太后一指點在少年眉心。
「自信過大,就是自負。
「孔子周遊列國,路上遇到一個七歲小兒,其名叫做項橐(tuo二聲)。二人約定,誰答不上來對方的問題便要拜對方為師。
「孔子問的問題就是我剛問你的,天有幾多星辰,地有幾多五穀。項橐說天高不可丈量,地廣不能尺度,一天一夜星辰,一年一茬五穀。
「他能答上來,你答不上來,可見你比項橐還是差的遠。」
嬴成蟜搖搖頭。
「本君向來務實,對這種無聊問題向來不感興趣。」
已把自己一派寄托在眼前小兒身上的華陽太后哀嘆一口氣。
「你知道項橐最後下場嗎?
「項橐十二歲的時候,就名聲大噪。齊王派士兵去找項橐,想要項橐為齊國效力。
「項橐說他是莒(ju三聲)國的子民,永生不會為齊國做事。
「他還沒有你這麼傲氣,就被齊王派人暗中刺殺,沒有長大。
「多少神童一輩子都長不大,難有天才之名,你也想如此嗎?」
嬴成蟜挽起袖子,露出自己的小胳膊,彎臂展示那小到可憐的肌肉。
「本君已壯,成長起來的天才哪能和本君比,哪個天才七歲能封君?
「天才,只是見本君的門檻罷了。」
華陽太后:「……」
她開始懷疑自己是否信錯了人,神童只能證明智力超群,不能代表性情。
一個國家,聰明人有許多,朝堂上哪個不是?
雖然眼前這娃重情義,但這麼傲,羋不鳴總感覺華陽氏、羋姓會被其坑下去。
一個時辰過去,午膳送到了後室。
三個時辰過去,晚膳送到了後室。
又一個半時辰,長安君走出了甘泉宮。
華陽太后親自把其送上馬車,回到甘泉宮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來外孫女羋凰。
「小凰,下次這小子來,你就跑出去直接喊夫君,越多人聽見越好,先把名分坐實了再說。」
這是華陽太后自姬窈窕身上學會的招數。
「啊?」八歲小女郎可愛的張大小嘴:「祖姑,我的名節……」
華陽太后臉一板。
「名節是個甚?那是中原看重的。
「你和祖姑都是楚人,我們楚人是蠻夷,不看重甚名節不名節的。」
羋凰耷拉著臉,沒精打采地「哦」了一聲。
華陽太后氣的重重敲了一下她的頭,沒好氣地道:
「你這蠢女郎還不願意,他能否看上你還不一定呢!」
[這豎子不是傲,是陳述事實啊……]
夜深,羋不鳴躺在床榻上,想著嬴成蟜給她做下的承諾,安心閉上了眼。
等明日她去找兄長華陽不飛,和小輩羋宸,言說後續事宜,那一切就都塵埃落定了。
這心安定下來,某些一直壓住的人事物就瘋狂上涌。
她的腦海中出現了一個頭髮稀疏,十多年都不與她同床共枕的老人。
秦孝文王,秦柱。
這個嫌棄她人老色衰的薄情王就躺在梓宮中,沒有給她留下隻言片語,只是救了她一命。
那份無以言說的悲痛,如井噴涌。
她捂著嘴,眼淚流淌,打濕枕巾。
先王除了這十來年不與她睡在一起,其餘什麼都給她了。
權力、名譽、金錢……
要什麼,給什麼,不要就主動給。
兩日後,咸陽外,一個五百人的車隊起行。
車隊中央的駟馬高車內,除嬴成蟜外,還有一個人。
秦國前相邦,魏轍。
代表秦國出使趙國的年輕長安君,對氣色極佳的魏轍歉聲道:
「魏公,你」
魏轍抬手打斷,笑著道:
「魏這個字,就不要再叫了,讓它隨著相邦一職隨風而逝吧。
「我給自己起了個氏,長安君以為,黃石如何?」
「黃石公。」嬴成蟜喚了一聲,豎起大拇指:「彩。」
差一千五百字,明天補上,時間不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