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公子成蟜謀成,信平君
「不會死……」少女粉唇抖,酥胸顫。
小時候,她在家中玩耍,笑聲如銀鈴。
一群披堅執銳的銳士闖進了她的家門。
這些人的裝扮女孩並不陌生,大父常帶她見,每個人都很喜歡她。
她咯咯笑著,伸手要抱,被母親一把攔住藏在身後。
她在母親背後探出個小腦袋。
常慈愛笑著跟在她後面,讓她慢點跑的老管家怒喝:
「武安君府!安能容爾等放肆!」
那些平素爭搶著抱她的甲人拔劍劈斬,鮮血沖天,老管家頹然倒地。
她在老管家砸起的煙塵中,透過陽光看著噴涌鮮血。
紅色透亮,刺痛了她的雙眼。
驚叫聲、怒吼聲、刀劍聲……
府上豢養的門客前仆後繼,衝殺向前,一個又一個倒在老管家旁邊,身上。
很快,她就看不到老管家了。
那一年,邯鄲兵敗,她七歲,她的家沒了。
為秦國立下軍功無數的武安君白起,於咸陽西門十里外的杜郵拿著秦昭襄王賜下的秦王劍,自裁而亡。
「你為何知道他不會死?」少女又看到了那抹透亮的紅色,聲音發顫:「萬一……死了呢?」
少年端著碗。
「死了,更好。
「廉頗以十三萬破燕六十萬,反取燕五城。
「趙王敢殺廉頗,有功之臣遭受確實如此下場,群臣必惶恐忐忑而敵視之,趙國必亂。
「我將去信給王上,諫言王上出兵趙國,拜呂公為主將,以撥亂反正之由打此正義之戰。
「之前和你講過齊滅燕,這次讓你看秦滅趙。
「呂公心懷仁德,其會嚴加約束麾下,不會行匡章倒行逆施之舉。
「三年,趙地就會變成秦地,趙人就會變成秦人。」
少女怔怔,不言。
道理她能懂。
可是因為這,就要背刺對自己甚好的人嗎?
待少年甚好的廉頗。
為國家立下大功,捨生忘死的廉頗。
勝過了六十萬燕軍,栽在自己看重的後輩手中,栽倒在為之奮鬥的趙國。
只要趙王丹中計,無論殺與不殺,廉頗的結果都不會好。
這樣的命運,讓她滿腔悲意。
她不只是為廉頗鳴不平。
也是為大父,為自己,為天下為將者。
少年走過來,拉著少女冰涼玉手。
「從我自秦國走出來的那天開始,這就是我的命。
「趙勝、魏無忌、廉頗,都是人傑。
「我若是一個不攝政的閒散秦公子,可以和他們成為很好的朋友。
「可我不是。
「我是秦國長安君,要讓秦國長治久安的長安君。
「他國英雄,我國讎寇。」
少女手心暖暖的。
她吸吸鼻子,摸摸徒弟腦袋。
「你沒錯,為師的錯。
「吃點吃食,練武吧。」
本來心中很是感傷的少年,又生沮喪。
「還練啊,休一天唄……」
「不行!」少女冷酷無情,率先向外走去:「我們要在燕國待多久?」
少年垂著腦袋,有氣無力,不情願地跟上。
「待不了多久,我博取賢名可不是為了給他燕國招賢納士。」
「你不是說燕王不負道義,你不負燕國,無故離去你的賢名不就毀了?」
「你猜世人是相信我這個壓著信陵君得賢名的賢人。還是先遣相邦帶五百金入趙求和,然後反手就背信棄義,派六十萬大軍進攻趙國的燕王?」
「……我明白了,你走了,世人只會當是燕王偏離了道義,留不住你這個賢者。」白無瑕駐足,回頭:「是也不是?」
「不錯。」嬴成蟜抬頭,微微點:「孺子可教。」
少女看著沒精打采的少年,本來要說的話,出口就變了。
「接下來去哪?」
少年應道:
「韓國,新鄭。」
少女點點頭,領先向外走。
昨夜她收到了大父寄來的信,讓她歸咸陽。
[那就到新鄭再走吧,順路,走的時候再告訴他……]
趙國,邯鄲,信宮前殿。
趙王丹高坐王位,望著廉頗,伸臂笑道:
「廉公請起身。」
宿醉的廉頗站起身,甩甩頭,讓自己清醒一些。
趙王丹環顧滿朝文武,一臉興奮地道:
「廉公以十三萬,破敵六十萬,為趙國奪回了五座燕城!真是威武啊!
「此等大功,當賜地!封君!拜相!
「寡人決定,將尉文(今河北省蔚縣)給廉公做封地!」
尉文?
百官在心中咀嚼著這兩字,有不少都覺得不太對勁。
尉文地處偏遠,臨近秦國,是一處戰略要地。
戰略要地在打仗的時候是兵家首先爭搶之地,常臨戰事。
這種地又窮又沒人,在封地裡面可絕對算不上是好封地。
但這也還能理解,誰讓廉頗能打呢?
將領封在戰略要地,還說得過去吧。
文武各懷心思,等著王上封廉頗為尉文君。
有封地的君侯,多是以封地名為號。
趙王丹特意等了片刻,沒有發現騷亂。
環顧全場,觀察群臣,慢慢地繼續道:
「封廉公為,信平君。」
信平這二字一出,全殿似乎有剎那靜止。
老將廉頗皺起眉頭,百官紛紛有抬頭趨勢。
有些忍住了,心開始跳動,知道確實出事了。
還有不少沒剎住車的,不解目光揚起來,正對上了趙王丹的那雙暗藏鋒刃的眼眸。
有些眯起眼正視,而有些則匆匆低首。
有封地,不以封地而號,以信平為號。
信平何意?
篤信平和!
一個挽狂瀾於既倒的功勳老將,封君,號為信平。
趙王丹這個君爵給的有多麼不情願,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出來。
趙王丹也有眼睛,對上了不少人。
那些看他一眼就低頭的臣子他沒有記。
這些臣子知道低頭就是還在控制中,為其威勢所攝。
他記的是那些敢於不低頭的臣子。
這些臣子已經忘卻了為臣的本分,是他日後要提防敲打的人。
廉頗聽到尉文兩個字,只是有些鬱悶。
但轉念一想,王上把這麼重要的戰略要地封給他,肯定是看中他的打仗能力,他心情又暢快了。
但等他聽到信平兩個字,老將就無法自我攻略了。
不明白自己犯了何事的老將心煩氣躁,微微低首掩去面容,以免讓王上看到自己怏怏之意而猜忌。
但老將不知道,他的王上已經對他有猜忌了。
他這番遮掩舉動落在趙王丹眼裡,徹底坐實了其心懷不軌。
趙王丹手掌用力握緊座椅扶手,將負面情緒轉到王位上,笑著慢說道:
「相邦嘛,本也該給廉公,可我趙國這相邦之位有人了。
「秦公子雖在燕而未歸,寡人卻不好下他的官。
「公子成蟜之賢名,如今天下傳。
「不講信用的燕國都能拜其為相邦,寡人要是在這個時候下了他相邦,那天下人豈不會認為寡人還不如燕王……」
隨著趙王丹言語,朝堂氛圍越來越浮躁,敢於抬頭的人越來越多了。
封地給尉文,封君給信平,現在連相邦也不給。
對待拯救趙國的廉頗都是這樣,日後若是他們有了功勞呢?
他們對趙國的功勞,絕對無法超過廉頗。
十三萬破六十萬,再讓廉頗來一次都未必行。
這次他們若是隱忍,到時候他們受到的待遇會更差。
他們今日不為廉頗謀相邦,來日自己就會沒封地沒爵位沒官職。
一個又一個趙國大臣,自發地站了起來。
「自平原君過世這數月來,我趙國相邦名義上雖是公子成蟜。但其在其位,不謀其政,相邦府政務積累難以進行。」
「李大人所言極是,相邦府合該有個主心骨。廉公勞苦功高,可入主也。」
「燕國那鳥地方有什麼政務?一到冬天,薊的大街上都看不到幾個人,哪能和我們趙國比。他們拜那豎子當相邦行,我們不行,我們趙國事可多。」
「……」
趙王丹雖然說的慢,但還是在言說之中。
一眾大臣不等他說完,就起身,一拱手,侃侃而談。
這等無禮的行為,讓趙王丹怒火熾盛,他可是趙王!
可看著站起來的三成臣子,以及還在站起的臣子,趙王丹主動壓怒火。
人太多了。
這雖然是趙國,他雖然是趙王,但他依然無法站在所有趙臣的對立面上。
他看向高台下的叔父。
平陽君趙豹微微點頭,示意趕緊補救,不要等了。
趙王丹用力拍拍座椅,笑罵群臣:
「干甚干甚!
「寡人還未說完,你們就站起來說個沒完。
「一個個的,要造反乎?」
群臣閉嘴了,靜靜等著。
能站在這裡的趙臣多是人精,哪裡不知道這是王上用玩笑口吻說真話,敲打他們。
但王上既然不願撕破臉,那就要有變!
趙王丹強笑著。
「公子成蟜是為我趙國而使燕,這次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是對我趙國的有功之人。
「寡人肯定是不能在這個時候下其相邦的,寡人不是一個刻薄寡恩的人,此事無需多言。
「但爾等說的,寡人也早就考慮到了。
「廉公,寡人許你假相邦,持印行相邦之事。(注1)
「你先委屈幾日。
「待寡人召回公子成蟜,再把你的『假』字拿掉。
「你看,可好啊。」
廉頗舉手抱拳,乾脆應道:
「唯!謝王上!」
廉頗雖然前面大半輩子都是武將,但與大多數將領不一樣,他還有文臣的政治思維。
驅逐六十萬燕軍後,老將明知道不可能打下燕,還帶趙軍跨越千里攻燕。
在燕國沿途一城不拔,直逼燕都薊,逼迫燕王割五城求和,這就是老將的政治頭腦。
老將不僅能打,還懂朝堂之事。
知道群臣不會再為自己說話,立刻見好就收。
趙王丹眼睛微眯。
[這都能忍,不露半點聲色……好深的城府……]
和廉頗頷首致意後,目光投向第二個功臣。
「樂乘。」
年輕趙將起身,拱手道:
「末將在!」
「你功勞雖然沒有廉公大,但能守住代地,也是大功一件,寡人就封你為武襄君。」
「謝王上!」樂乘喜上眉梢。
老將強忍著不去看樂乘,心中酸楚。
武襄君。
武是武力,襄是輔佐。
武襄君就是以武力輔佐趙國之意,比他的信平君要好的多。
[篤信平和,什麼鳥寓意!]
[我是武將,我要篤信平和做甚?在戰場上和敵將握著手商量這場仗如何打嗎?]
群臣也看明白了。
不是王上刻薄寡恩,捨不得封地捨不得官,純粹是針對廉頗。
這樣的話,那他們就不管了。
要一個假相邦,定好有大功之人應有的待遇,不影響他們未來加官進爵,這就行了。
散了朝會,廉頗腰間掛著相邦金印,走出信宮前殿,獨自走著。
昨日還萬眾矚目的老將,今日就無人問津。
權術殺人不見血,其兇險,猶在戰場上的刀劍之上。
行出了信宮前殿的廣場,才有一老人趕上老將,攔在老將身前,彎著腰氣喘吁吁。
老將腳步一停,定眼一看,心中一暖。
「你小子怎麼回事,在朝堂這麼多年一點長進沒有?此時哪裡能與老夫走的如此近?」
二人身邊身後,都有大臣匆匆走過。
瞄一眼二人,繞著二人走。
藺儀不管不顧,眼中含淚,氣沒喘勻就說道:
「假父,父親等你多時了!
「請速速跟我回府,父親就快不行了!」
廉頗大急,拉上藺儀就跑。
「如此大事!昨日怎不與我說!」
藺儀年齡比廉頗小,體力卻遠遜廉頗。
他被廉頗帶著跑,邊跑邊哭:
「父親說,昨日是假父自長平之戰以後,數十年來真正暢快的一日,絕不能打擾假父。」
老將虎目醞熱淚。
「這個老鳥!」
二人一路疾行,出了趙王宮就坐上了藺儀準備的駟馬高車。
高明馭手瘋狂鞭策,駟馬高車在道上風馳電掣。
道上行人躲避不及,倒十七。
終於,駟馬高車停在了藺相如的府邸前。
老將和藺儀兩人都是跨下馬車,一路闖進去的。
一陣熱風撲面而來,老將奔到枯瘦如柴的藺相如身前。
站在火塘邊,緩緩蹲下。
「藺相,廉頗來請罪了。」
【注1:假在這裡是代理的意思,這是先秦乃至後世一個常見用法。韓信就管劉邦要過假齊王,和這裡的用法是一樣的。假齊王、假相邦意思是暫代的齊王、相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