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有美,其名莊姬,傳聞其兩歲能書,三歲能詩,四歲便能以一曲《鳳求凰》驚艷鎬京,鎬京乃是大殷帝都,其間天家氏族的才俊從來不少,而在這一眾人之間,莊姬既有美名又有才名,從幼時起便是整個帝國最為耀眼矚目的存在,而鳳欽從未想到,他竟然真的能求娶到名動天下的莊姬,十三年前的蜀國在五大侯國之中尚且不算最末之地,可即便如此,五大侯國之中也還有齊,晉,趙,燕,那許婚詔書落定的時候鳳欽以為自己在做夢。
莊姬終於不遠千裡帶著天荒來了巴陵,天荒天荒,地老天荒,帝君將天荒琴送給莊便是為了這海誓山盟的四個字,可誰能想到,莊姬來了蜀國不過四年便香消玉殞,四年時日,莊姬公主從風華絕代的世間奇女子變成了一縷香魂,終究只活在落滿塵埃的記憶里。
鳳欽怔怔的看著垂眸撫琴的朝夕,回憶如同蔓草一般瘋長,這麼像……朝夕竟然這麼像她的母親,是莊姬去的太早,所以把她送回他的身邊做以補償嗎?這般想著,鳳欽心頭便是一痛,于美人死了,可是她的話鳳欽卻沒忘,莊姬的死可看做是一場忽如其來的病逝,而那時候的莊姬正值最好年華,好端端又怎麼會忽然病逝?除非……
咬了咬牙,分明置身於暖意盎然的華貴宮閣之中,鳳欽卻第一次覺得這蜀王宮這般冰冷,念頭一轉,他又想起了十幾年前的那個雪夜,莊姬雙眸緊閉,好像睡著了似的躺在昭仁宮的鳳床之上,新年的喜樂聲里,莊姬那一睡就再也沒有醒過來,過了這麼多年,他沒想到朝夕竟然長成了莊姬的樣子,平日裡或許還不覺的,可這撫琴的樣子,簡直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微微狹眸,鳳欽忽然有些不自禁的輕喚了一聲,「莊姬……」
這兩字一出,室內所有人都是一愣,除了正在撫琴的朝夕,其他人都看向了鳳欽,鳳欽面上一派感念之色,孫岑瞧著忽然看著朝夕輕嘆了一下,「真的很像,若是莊姬王后看到這幅場面也必定會十分安慰,搖光公主這琴藝也全是繼承了莊姬王后。」
段凌煙看了看孫岑,又看了看鳳欽,「像應該是像的,只是怕還是比不上莊姬王后的,雖然未見過莊姬王后撫琴,可光是聽著宮裡關於她的傳說就不知道聽了多少。」
段凌煙是在莊姬死後才入宮的,她或許見過莊姬,卻絕對沒有像孫岑這般和莊姬生活在一個宮闈之中,因此她說這種話倒不算唐突,而鳳欽回過神來,看著朝夕只有些感嘆的點了點頭,「不愧是莊姬的孩子,孤已多少年未聽過天荒的琴音了。」
孫岑跟著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大公子如何了?」
此話一出,室內氣氛頓時一滯,不愧是莊姬的孩子,可莊姬卻不止這一個孩子的,朝夕在眼前,朝暮卻已經銷聲匿跡許多年,而這都是因為當年鳳欽的一道諭令,流放,貶斥,兩個四歲的孩子離開巴陵,如今回來了卻只回來一個,這又何嘗不是鳳欽的錯?
鳳欽沉默下來,而遠處的朝夕好似全然沉浸在琴聲之中似的,她依舊專注的撫琴,如流水一般的琴音在她指尖流瀉而出,如珠玉墜地,如檐鈴扶風,清清楚楚坦坦蕩蕩,不知不覺便將人心頭的繁冗陳雜一併除去,可除卻這些,根植於心的其他感覺便明晰起來。
鳳欽看著朝夕,忘記了于美人死時絕望的眼神,忘記了沉船之時未央湖上的動盪,亦忘記了經堂的熊熊火焰,卻忽然響起了兒時的朝夕兄妹,粉雕玉琢的兩個小娃娃,是其他後來的兒女都比不上的玉雪可愛,哪怕是如今他最寵愛的鳳曄,也是比不上的。
現在想來,他當初到底是為了什麼將兩個小孩子趕出了巴陵?
鳳欽心中隱隱作痛,握著鳳曄的手也微微的用了力氣,直至鳳曄忍不住的輕呼了一聲才使得他回過神來,而恰在這時,正讓眾人沉浸在思緒之中的琴音卻忽然停了,鳳曄沒來得及問鳳曄怎麼了,只轉過頭去看著朝夕,「朝夕,怎麼不彈了?」
朝夕的指尖划過琴弦,聞言倏地將琴弦按了住,裊裊的琴音即刻而斷,朝夕抿了抿唇有些抱歉,「回稟父王,這清心咒此前還差一闕的譜子還未收全,待全了才能繼續彈下去。」
《清心咒》是莊姬極愛之曲,曲如其名,有清心凝神之用,傳聞琴藝大成之人彈奏此曲更有助人了悟開化釋解心結之妙義,更有人言,此曲可去心魔業障,能保人長命百歲得道長生,民間的傳言實在是太多,而懂樂律之人至少會覺得此曲韻律悠揚古樸,好聽入心,真能讓人安靜下來罷了,鳳欽只覺此曲喚起了許多舊日回憶,正沉溺其中,曲子卻忽然斷了,心中竟然有十分的悵然意味,聽到朝夕的話嘆口氣,「既是如此,何時才能收全?」
朝夕彎了彎唇,「快了,已尋到了曲譜,父王若是喜歡,朝夕可時常入宮為父王彈奏。」
鳳欽聞言不由得點頭,「好好好,那你就常常入宮來。」
說著又轉頭看一眼鳳曄,「曄兒覺得如何?」
鳳曄眼底晶亮,笑著道,「那是再好不過了,父王,曄兒能否跟著二姐姐修習音律?」
鳳欽唇角微彎,本想立刻點頭答應,可不知想到了什麼眉頭微皺,「好是好,可是你二姐姐冬日便要遠嫁燕國,到時候你……也罷,到時候你再跟旁人學也可。」
朝夕撫琴本就是為了安撫火中受傷的鳳曄,鳳曄而後又看著朝夕道,「能跟著二姐姐修習幾日已是極好的了,太醫說曄兒要躺好些日子呢,真希望每天都能聽到二姐姐撫琴。」
朝夕撫琴完畢,正打算將天荒收起來,聞言抬眸看過來,便見鳳曄直直的瞅著他,再加上他此刻傷痛在身的模樣看著格外叫人心疼,她略一思忖,「倒也不是不可以。」
鳳欽撫掌大笑,「你二姐姐也心疼你呢,你就安心養著快點好起來。」
鳳曄重重的「嗯」了一聲,這邊廂鳳欽轉眸看向外面瓢潑的大雨嘆了口氣,「今夜這雨似乎沒個頭了,也不知外面有沒有什麼結果了……」
說著看向孫昭,孫昭眉頭微皺,低頭道,「王上放心,若有結果必定會來報的。」
聽琴時遐思消弭,眾人自然沒有忘今夜為何所有人都聚集在這裡,也沒有忘為何鳳曄躺在床榻之上,這邊廂朝夕已將天荒琴一絲不苟的裝進了琴套之中,雪白的麻布包裹著琴身,被她小心翼翼的抱在懷中,琴也聽完了,時間也不早了,鳳欽看了商玦一眼忽然心頭一動,輕咳一聲道,「世子,今夜時辰已晚了,又下這樣大的雨,你和你的朋友不如都留在宮中歇息,等明日了再出宮去,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宮中的殿閣也十分多……」
商玦聞言倒是十分得心意似得頷首,又隨意的道,「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商玦適才剛好看到邀月台之中還有幾間空著的客房,想來住著也十分方便……」
鳳欽的確是想讓商玦留在宮中,可他說了宮中殿閣十分多,意思便是隨便為他安排一處別的住處便好,可到了商玦這裡,他卻是點名了邀月台,這意思……不就是今天晚上他想留宿在邀月台嗎?可邀月台賞賜給了朝夕,雖然他們今日已經昭告了婚期,可到底還未大婚,雖然早聞他們在淮陰侯府之中也是住在一個院子裡,可現在畢竟是在蜀王宮啊!
眾人面色各異,孫岑也是眉頭微皺,這是不是於禮不合?
「哦?既然如此那殿下就留宿邀月台了?」
鳳欽面色不改,轉頭便看著朝夕道,「朝夕,那父王就把世子交給你了。」
商玦滿臉的滿意之色,朝夕也神色平靜的接受了鳳欽的這個要求,其他人先是一愕,隨即便斂下了眸,鳳欽好歹是堂堂蜀王,卻如此縱容商玦,實在是……
扶瀾站在門口輕笑一下,眼看著整個屋子裡站著許多人卻無人說話頓時覺得在這裡實在是無聊至極,於是乎看著朝夕道,「適才該問的都問了,瞧著十三公子也沒有大礙,不如我們就先回去了?」說著打個哈欠,「今日可有些困啊……」
扶瀾這一開口,鳳欽才轉身看著鳳曄,「曄兒,這就是下午救你的人,還不道謝?」
鳳曄的唇角忍不住抽搐一下,他可不想被一個小孩子救……
「多謝兩位救命之恩,待鳳曄痊癒,必定登門致謝。」
肅然心底有些不服氣,可話鳳曄還是一板一眼的說出來了,扶瀾笑著一揮手,「哪裡哪裡,蜀王和十三公子都無需介懷此事,我們兄弟就先告退了。」
說是告退,扶瀾和洛玉鏘卻是不行禮的,他二人的身份是商玦的朋友,扶瀾更是十分隨意一身江湖氣,而鳳欽似乎也不介意這點,二人說完便走,大抵只有除了鳳欽之外的其他內宮之人覺得扶瀾有些無禮,這邊鳳曄看著鳳欽道,「父王,時辰不早了,都不必留在我這裡了,二姐姐,世子殿下,還有各位夫人和兩位兄長,十公主和孫大人,都回去歇著吧。」
鳳欽聞言眉頭一動還要再說,鳳曄卻又道,「曄兒知道父王掛念曄兒,可父王留下曄兒心中也十分不安,看父王勞累,曄兒怎能好好安睡?父王放心吧。」
鳳欽整整一日也實在是疲累無比了,何況他還有別的事要去做,見鳳曄語氣誠懇便點了點頭,「也好,都回去吧,不必都留在這裡了,王慶,你去交代一聲好好照看曄兒。」
王慶應聲而去,鳳欽便起身準備離開,這一下便是所有人一起離開嘉宸殿了,一行人剛要走出去,睡在床榻之上的鳳曄忽然又開口道,「二姐姐,明日你來給我彈琴嗎?」
人都走到了門口,誰也沒想到鳳曄還在記掛著彈琴的事,連朝夕也有些意外,她轉過頭來,便見鳳曄目光深重的看著她,朝夕抿了抿唇,「來。」
鳳曄無聲一笑,十分心滿意足的樣子,朝夕又看了他一眼,這才轉身走出去。
外面王慶見一行人走出來上前來稟道,「王上,雨太大了,已經準備好了王輦,各位夫人和公子公主都準備了御轎,孫大人這邊奴也為他準備了御轎……」
鳳欽點點頭,對此安排十分滿意,待走到了嘉宸殿門口,果然見雨幕之中一行轎子在外等著,最靠前的王輦格外的華貴引人注目,見鳳欽馬上要走了孫岑嘆口氣上前,「王上今日受驚了,不如去長秋宮坐坐?妾身那裡準備了上好的白茶為王上去去乏……」
鳳欽本打算直接上王輦的,聽到這話腳下卻是一頓,孫岑不是變著法子邀寵之人,既然能這樣說便是真的這樣想,他正有些意動,卻見一旁的楊蓮心有些心不在焉的看著瀾汀殿的方向,想到鳳曄,他不由的想起了鳳念芷,雖然鳳念芷只是小傷,可到底也是受了驚嚇,他這個做父王的怎麼也該過問一句,於是先對孫岑點了點頭才轉向楊蓮心。
「芷兒那邊怎麼樣了?太醫怎麼說?」
冷不防的,楊蓮心沒想到鳳欽會問她,一愣之後才有些慌神的道,「沒事沒事,就是被嚇著了,剛才喝了藥已經睡著了,妾身眼下就去瀾汀殿看著她,等她好些了便讓她給王上請安,王上只管去孫姐姐那裡休息,不必擔心她的……」
鳳欽聽著倒還滿意,點點頭轉身準備上王輦,可正要走出去,不遠處的漆黑雨夜之中卻忽然響起一陣動靜,這動靜不小,哪怕雨勢這麼大也叫人聽了個清楚,是又重又快的步伐聲,不像是人的步伐倒像是什麼野獸,站在門前的眾人甚至本能的感受到了危險……夜色漆黑,來的是什麼?!
這麼一想,嘉宸殿門前的侍衛都神色一變,王慶更是輕喝道,「前面怎麼回事?!」
人群都有些心驚,這時商玦卻從容上前,「不必緊張,是白月……」
夜色漆黑,隔了這麼遠根本什麼都看不清,可商玦竟然能知道是白月?他的話讓眾人心神微松,可侍衛們還是本能的握緊了身邊的武器,而隨著那腳步聲越來越近,雨幕之中果然出現了個白色的影子,越走越近,白色的影子逐漸清晰,體型碩大,似獅似虎,誰都想像不到這等南國不曾見過的兇猛巨獸竟然會是朱雀山脈之中獸王!
是白月,果然是白月,直到看的清清楚楚站在最前的王慶才完全放下戒心來,正要玩笑一句商玦對白月的熟悉程度,卻忽然發現了什麼似得驚呼了一聲。
他這驚呼又讓眾人心一提,而很快的,其他人也紛紛色變。
夜雨之中,白月濕淋淋的走了過來,白日所有人都已經見過它,自然不會覺的新奇意外,而叫眾人紛紛色變的原因卻是此刻他身上便是雨水也沖洗不掉的猩血……
王慶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白月吃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