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落農家舍,只有個待出嫁的姑娘準備了個新木盆,這個木盆現下放在褚余的手邊,接了半盆的井水。
柳安安額頭上的帕子,還是從她自己懷中掏出來,那個用紅色絲線繡了一個『媚』的絲帕。虧著在外滾了一圈還沒掉,褚余翻了出來,直接打濕這個帕子擰乾給她降溫。
村醫的醫術和藥材只能說平日將就還夠,小姑娘身嬌體弱,一身嬌嫩無比,遠不是粗淺村醫能伺候的。灌了一碗藥下去,還燒得臉頰粉嫩嫩,細語呢喃些分辨不出語調的話。
帕子來回擰了十多次,她總不見降溫。
夜已經深了。偏僻的村莊早就沒有任何動靜,唯獨這間小破屋,深夜點著一盞奢侈的油燈。
褚余再次將絲帕放入木盆時,井水都被小姑娘的高熱燒得溫了。
天下共主緊鎖眉頭,如臨大敵盯著那木盆。
小破屋的主人,那個老婦人和她女兒都被他使了錢驅趕到隔壁,這會兒叫人都叫不來。
堂堂人間帝王,不得不屈尊彎腰端起木盆,繃著臉大步走到院子裡,潑了盆中水。
農舍的用水都是蓄在水缸中,葫蘆一剖為二,當做打水的工具。
木盆里重新倒入清水,天上半輪彎月倒影在盆中,搖搖晃晃。
褚余起身,目光短短掃過一圈。
農舍破舊不堪,處處灰土襤褸。空氣中是一股難以言喻的灰味。
狹小,破敗,令人有些窒息。
褚余站在爬滿腐朽與青苔的梁木下,揉著額角,眼神逐漸隨著冷冷的月色,變得失去溫度。
令人不喜的地方。
像極了他厭惡的舊所。
一旦身邊沒有事情分心,那股子無法壓抑的煩躁湧上心頭。
他抬頭,那天空的月就像是失去了皎潔的光,那麼黯淡,需要鮮紅的、血色的,才能鎮壓的失色。
褚余掬滿一瓢水,抬手潑向半空。
水花破開,灑落成漫天的雨珠。
每一顆雨滴里就是一副畫,一副血紅的幻想。
褚余面無表情,唯獨眼神漸漸充滿戾氣。
在心中翻湧著的暴欲,即將要找個宣洩口。
彎月在眼中快要染上一層朱紅時,隔著破破爛爛的半扇窗,嗚嗚的抽泣聲細細隨著風飄出。
那一股子心中悸動的暴戾,被清明掩蓋。
褚余回眸。
放著油燈的小房子裡,小姑娘不知道夢到了什麼,抽泣的聲音都不敢放大,憋在嗓子裡,委屈的像是沒有主人的小寵。
扔了手中的瓢,褚余慢條斯理端起木盆回到床炕邊,冰冷的手指戳在睡夢中都在嗚嗚哽咽的小姑娘額頭。
算她好運。
差點都控制不住想殺人了。
已經多次,在這種情況下,暴戾控制不住之時,那個小丫頭嬌氣的哼哼唧唧,就像是供奉在佛前的一柱清香,使他靈識清醒。
好像,這個小騙子是有點特別。
不枉費他留她一命。
半晚上的時間,小姑娘一直哼哼唧唧,眼淚水順著眼角滴滴答答,哭得可傷心。
到底哪裡來那麼多眼淚,哭得這麼凶?
褚余沒有那麼好的耐心,抬手給她揩去一次淚珠,第二次眼淚糊滿臉,他冷聲威脅:「再哭一聲試試。」
睡夢中的小姑娘哭聲戛然而止。
濕漉漉的睫毛上掛著一滴淚珠,要掉不掉。
褚余頷首。
不錯,還算乖巧。
許是背後傷口疼,睡到後半夜,還沒有降下溫度的柳安安又伸手,堅定不移的往自己背上,傷口的位置撓去。
褚余攥著她手腕一把按住。
沒一會兒,另一隻手順利落在傷口上。
褚余冷眼看著。
下一刻,心滿意足撓了撓傷口的小姑娘,把自己疼地癟嘴哭了。
抽抽搭搭,好不委屈。
蠢得沒眼看。
一夜折騰,好不容易天明,睡在炕上的小姑娘才迷迷瞪瞪喊著。
「水……」
一缺了口的破碗盛滿水抵在她的唇邊。
柳安安好咳。
她嘴唇毫無血色的白,缺水缺的都起了一層干皮,一喝到水,咕嚕嚕咕嚕嚕吞咽,小破碗撤回的時候,她還戀戀不捨。
「還想喝……」
剛睡醒的她聲音軟綿綿地,撒嬌起來熟門熟路。
「自己起來倒。」
語調平平的聲音響起,柳安安腦子跟雷炸了一樣,受驚小倉鼠似的猛地在原地躥了一截,扭頭看清,端著小破碗的,可不是那位氣度驚人的暴君嗎!
他瞥了她一眼,隨手將小破碗放在一側,
柳安安心裡像是住了一個跳跳兔,上躥下跳毫不安分。
剛剛給她遞水的,是暴君?
他親自伺候她?
她腦子壞掉了出現幻覺,還是……還是她瀕臨死亡,暴君垂憐她最後一眼?
柳安安咬著手指,眼睛裡只是一霎,就盛滿了難過。
男人上前兩步,抬手伸來。
柳安安猛地閉上眼。
下一刻,冰冷的大掌落在她的額頭。
咦?
柳安安警惕地睜開一隻眼,男人收回手,離開房間。
不過是短短一會兒,他又端來了一個小破碗。小破碗裡散發著濃郁的藥味。
柳安安心中驚訝,可她真的不敢讓暴君伺候她,硬生生撐著身體坐起來,誠惶誠恐彎腰伸手接過小破碗。
「公子,公子放著我來,不敢勞煩公子。」
這會兒碗裡哪怕是一碗的砒|霜黃連,柳安安都不敢遲疑片刻,咕嚕嚕咕嚕嚕往肚子裡灌。
苦得她要哭不哭的,唯一的好處就是解渴了。
「不敢?」
褚余看著小姑娘頭頂的旋兒。
「已經勞煩我一夜,現在說不敢有何用?」
最後一口柳安安剛憋在嘴裡,差點忍不住吐出來,嗆得眼淚花花硬生生吞了下去。
什麼叫,勞煩了一夜?
她哪裡來的膽子敢勞煩暴君照顧她一夜?
喝完藥,柳安安連炕都不敢躺了,站在暴君身邊絞著手指。
背上可真疼。
昨日暴君給她說,只不是擦傷,可這擦傷疼得當真抓心撓肝地。柳安安總想回頭看看,自己背上的到底是什麼樣的擦傷。
傻杵在那兒沒一會兒,門外來了個老婦人,
「娘子醒了?來吃點東西填填肚子。後生也還沒吃的,你們夫妻倆正好一起。」
柳安安猛地抬起頭。
瞠目結舌。
夫妻?
這裡哪裡來的夫妻?
誰和誰?
腦子亂糟糟一片時,一隻手已經拎著她的後衣領,將她往前提溜了兩步。
「就來。」
農舍能做出來的飯菜,哪怕是老婦人再怎麼用心,手藝所限制,也不過是比粗茶淡飯還要再貧瘠一些的。
那準備出嫁的小女子端來碗筷,放在裂紋了的土桌上,目光不由自主落在褚余身上。
農家的小女子大都幹活,曬得臉頰紅彤彤的,看不出什麼,只她手腳麻利給褚余面前擺了飯,聲音有些學柳安安的嬌細。
「公子請。」
褚余眉也不抬,就著那放在他面前的碗直接推給了柳安安。
柳安安還在糾結老婦人說的話。她一個撐死了連名分都沒有拿到的小妾,怎麼敢和暴君稱作夫妻,心裡忐忑的時候,面前多了一個碗。
「公子不吃嗎?」
剛問出口,柳安安就後悔了。這可是帝王!哪怕不是帝王之前也是皇子,何曾吃過這種平民家中的粗茶淡飯。這種農家飯,他肯定吃不下去啊。
出門在外,暴君身邊除了她,一個伺候的也沒有,這個時候是不是就是體現她重要性的時候了?
柳安安剛要放下筷子,褚余瞥了她一眼。
「你先吃。」
柳安安哦了一聲,老老實實接過褚余的碗開始扒拉。
扒拉著扒拉著,碗底出現了一個金黃的煎蛋。
柳安安一時難辦。雞蛋哦,平日裡的確不稀罕,但是這種地方能有雞蛋,肯定是稀罕的。這種東西應該給他吃才對。可是自己都已經吃剩下了,暴君怎麼可能動她的剩碗。
她看看碗底的雞蛋,又看看褚余。
自己也沒吃,直接起身去問那婦人家中還有什麼食材。
褚余給的那個玉佩,足夠把這間房屋全部都買下來,婦人不是個貪心的,老老實實交代了廚房裡的存餘糧食。
還有三個雞蛋,一把精米,一塊燻肉。
柳安安挽起袖子。
「公子,這裡的飯菜你怕是吃不慣,我做給你,你稍等一等,馬上就好。」
哦?
褚余坐在土桌前,手指揉了揉額角。
她還會下廚?
柳安安還真會。
往日在王府時,義父挺愛吃這一方面的,她就經常下廚哄義父開心。
只是,她不會生火。
還是那小女子主動來幫忙,引燃了灶台下的木柴。
清洗了米肉雞蛋,柳安安手腳麻利將燻肉洗乾淨切成指頭尖大小的顆粒,又拍的鬆軟,混著精米一起下鍋。
出鍋前澆了一碗蛋汁進去,攪拌均勻後繼續燜上,另外的鍋灶就用來煎了個雞蛋。
雞蛋瘦肉粥一出鍋,柳安安在上面蓋上金黃的煎蛋,又撒了一小撮蔥花,端了上來。
「公子,粥煮好了。你嘗嘗。」
柳安安垂手站在褚余的身側,眼睛亮晶晶地。
她對自己的廚藝很有信心,應該不會讓他不喜。
粥的確很醇香。
褚余盯著眼前這碗有別於其他飯菜的粥,不喜旁人用具的這一點,好像瞬間失去了原則,嘗了一口,入口軟糯,米粒與肉蛋融為一體,口感極佳。
他放下勺子。
小姑娘還在盯著他等個答案。
明明昨天被箭射到,身上到處都是傷,燒了一晚上,嬌氣的小姑娘居然因為他不肯吃飯,忍著痛親自下廚。最有趣的是,剛剛看見碗底臥著的雞蛋,居然滿心想的是給他。
「背不疼嗎?」
他問了個和粥毫無關係的問題。
這麼一說,柳安安迷茫地點點頭。
「疼啊,好疼哦。」
皺著一張小臉,柳安安無比困頓:「公子,不是說我只是擦傷嗎,怎麼過了一夜還這麼疼?」
褚余低下頭,又喝了一口粥。
蠢,因為我騙你的。
一碗粥很快見底。
從昨日到今晨,褚餘一直不曾進食,一碗肉粥下肚,身體的冷意都被驅趕了。
褚余在陽光下,坐在唯一一把完好無缺靠椅上,眯著眼等待。
蠢姑娘還不知道她背上的傷有些感染,整個人都在低熱,還老老實實站在他跟前立樁。
「坐。」
「不敢。」
柳安安搖搖頭。
褚余語氣不太好。
「我讓你坐你就坐,有何不敢?」
柳安安想了想,含蓄地指了指褚余身側的空地。
「公子,你是讓我坐在地上嗎?」
褚余眯了眯眼。
倒是忘了,這裡窮的只有一把從隔壁借來的椅子。
他手一伸,把小姑娘拉過來按在懷中。
柳安安倒吸一口氣。
「坐好了。」褚余懶洋洋戳了戳懷中小姑娘的臉頰。
柳安安腦子一懵。
所謂的坐,就是坐在暴君的腿上?
這個,這個有點刺激。
可她真的不敢動。
暴君單手摟著她,另一隻手在她後背傷口處戳了戳,疼得她縮了縮脖子後,冷哼一聲,下巴搭在她的肩膀上,閉上眼假寐。
暴君靠著她睡覺?柳安安傻了半天才反應過來這個事實。
有點,有點奇怪。
好像從昨日落水之後起,暴君就一直有些奇奇怪怪的。
想起這個,柳安安忍住心中打擾到暴君的惶恐,乾澀著問。
「公子,我們落水後,不知道……」
「等。」
褚余懶洋洋打斷她的話。
一切都是他早早布好的局。
那些刺客也好,隨從也罷。
只是柳安安的存在讓定數變成了未知。
計劃中的萬無一失,如今已經徹底沒有了把握。
一天一夜過去了,到底是誰會先找到他,一切都是不定數。
這樣更好。
全部都在掌控之下,多麼的無趣。
現在事情反而有趣多了。
不算全是浪費。
午後的陽光照耀著,人如貓似的沒了骨頭懶洋洋。
柳安安起初還有些不安,僵硬著背不敢動,隨著時間的流逝,她也慢慢放鬆了肩背,閉上了眼。
迷迷糊糊中,她聽到了草垛子門被拍響的聲音。
柳安安睡意朦朧睜開眼。
耳邊,是暴君好整以暇的低語。
「你猜,來的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安安:我猜他是不是誤會了什麼
褚余:我猜她對我情深義重
紅包包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