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追憶:青丘第一

  林帶延綿,綠波涌動,薄霧冥冥。

  朝陽之下,冷暉打上湖泊,映照出岸際的籬笆院落,異鳥啾啾,一派崢嶸。

  如此仙境,令人悠悠神怡,自然……若是忽略蘆葦深草間泄出的響動。

  經久一戰,正入濃時。

  青年背上浸出虛汗,烏絲已然凌亂。跪伏在地的雙膝磨得無所知覺,手臂也因長久撐持住身子而發酸發麻。

  後方男子不依不饒,俯身貼在青年濕淋淋的後背。

  一綹銀髮滑到青年面前,他頭頂狐耳忽地被擒咬,一根作祟的大拇指隨之灌入他微啟的唇齒間,攪動,交戰陡然轉烈。

  青年受不得如此對待,用勁咬住口中指頭。

  「你這騷狐狸,咬誰呢!」

  冷冽怒音傳入耳廓,尾椎處一併傳來劇痛,狐尾被男子狠狠抓住,「呃——」

  ………………

  藏身樹上小憩的人猝然驚醒,墜落。

  「嘶——」重重落地聲後,直將人痛得抽氣。

  此人不過是名少年,一身輕便玄色裝束,頭頂絨白色狐耳,三千青絲隨性披散,琥珀明眸澈亮狹長,明該是一汪溫潤色,眼尾偏偏不著調促揚,硬扭轉出幾分勾人心魄的味兒。

  玄服少年下方未能平復,便未著急起身,平日總輕佻含春的唇已緊繃。

  不過眯了一小會兒,便做了個夢。

  竟還是個「春宵之夢」!

  雖多半是為這倒霉催的發情期所害,可他並非斷袖,實在不該如此不同凡響。

  鬧心之際,他便未留意到佩在腰際的赤珠,火芒閃動多時才漸熄。

  「黎蓮機,你夢見什麼啦?」不見其人,先聞其聲。

  樹後傳來女子幸災樂禍地咯咯笑音。

  一名靈俏的少女繞身而來,她五官可人,驕橫地微抬下顎,瞧來便可知是位不好惹的主。

  此女便是青丘一大世家黎家的二小姐——黎清,字予滄。

  而這位玄服少年便是黎家大公子——黎白,黎蓮機。

  古籍之中曾有記載:青丘之地多狐,有狐四足而多尾,能化人,善變化,蠱惑。

  狐以尾分九等:一尾則普狐、二尾稱異狐、三尾喚妖狐、四尾名奇狐、五尾即幻狐、六尾曰靈狐、七尾雲玄狐、八尾屬尊狐、九尾為天狐。

  普狐乃尋常凡物,二尾則異,三尾方能化人,不屬凡塵。前五者屬妖獸,多居青丘。後四則屬女媧座下神獸,居天界,統稱為神狐。

  青丘現屬世家名門的當有四家,且皆由青丘品級最高、身份最為尊貴的五尾狐坐鎮,各居青丘四方,分別是:東尚,西宋,南黎,北江。

  黎家本一獨女,便是黎予滄,後收養黎蓮機為義子。

  黎蓮機被收養時,僅四歲,無名無姓,隨一名流浪漢沿街乞討。要問黎蓮機與流浪漢是何關係,倒也沒關係——他是流浪漢撿來的。

  某日,流浪漢帶小孩輾轉到青丘南界,偶遇攜妻女出遊的黎家家主黎項禾。

  黎項禾見孩子活得艱巨,仍可保持一份天真爛漫,倍生好感。念膝下無子,娃娃跟著流浪記毫無盼頭,不僅受苦受累,還要挨打受罵,便同夫人商議收養他。

  黎夫人也喜愛得緊,女兒可有個同齡玩伴倒也正合她的意,欣然點頭。

  當日,二人將小孩重金贖走,收他為義子。賜名,黎白,正與女兒的清字相對:清白。

  望他二人長大成人之後,仍可保持一份真誠,時刻清白做人、待事。

  至今,黎蓮機來到黎家十二年有餘。除黎予滄不願稱他為兄長,一切如常。

  黎予滄不稱黎蓮機為兄長,是打小如此。

  二人未到取字年齡前,她叫他「黎白」,十三歲取完字後,她直呼其他為「黎蓮機」。

  因為此事,曾引發一起誤會:學塾內有瞧不上黎蓮機出身的男同窗,自認為黎予滄與他們相同,不待見黎蓮機。

  某日,打小討女子歡心的黎蓮機正與幾名女同窗談笑。

  男同窗妒忌心起,故意無事生非,張口閉口地明嘲暗諷,「黎白這……黎白那……」,毫不收斂。

  黎蓮機哼笑了之,無心與他們計較。

  黎予滄當即拍案,個子雖小氣場卻足,笑眸甚美而手刃於無形。

  「哪家躥出了不識好歹的貨色!我黎家大公子的名……」她緩聲緩氣叫囂,「也是你們三六九等家族出身的賤渣叫得起的?」

  幾名少年出身家族遠不如黎家屬實,平常自不敢在黎予滄面前放肆無禮,明面遭此辱罵實在臉面無光,年輕氣盛的他們無法再忍氣吞聲。

  「你這臭丫頭!別仗著你家有權有勢,我等便不敢拿你怎樣!」

  黎予滄不屑哼笑:「私了就怕你?自不量力!」

  黎蓮機眉毛一挑,起身理衣,嘴角那輕飄飄笑意如今帶點蔑視,這位被幾人當作談資的主角顯然不再置身事外。

  「你甭管。」黎予滄告誡。

  黎蓮機打趣道:「站在自家妹妹身後……不太好吧?」

  「閉嘴!」黎予滄極其厭惡他以妹妹相稱。

  「那我便幫你把風去。」

  黎蓮機見機行事,當真雲遊似地撤去門口,裝模作樣東瞅瞅西看看,像是查探先生蹤跡,倒也未注意看什麼,更不知瞧見了什麼,他便將門一關,柔弱無骨般靠在門邊,將頭抵住,狀若無事地睨一眼幾人,看戲般扯開嘴角。

  「稟報予滄仙子!門外並無異常!可以行事!」

  最終,黎予滄以身為五尾狐的優良天資,打得或四尾或三尾的幾人求爺爺告奶奶。

  之後,再無人敢明目張胆地對黎蓮機不敬。

  ……

  這回,黎蓮機算是嗆住,為避不便,開始顧左右而言他:「你不是該在學塾?怎也在此。」

  「宋原禮往老傢伙茶里下了迷魂藥,估計夠老頭睡上一覺,便溜出來了唄。」黎予滄動手捋弄青絲,渾不在意。

  學塾先生也是難做,少時博覽群書,壯年遊歷百態,見多識廣,自有一番品悟,即非青丘品級最高的五尾狐,貴在德高望重。

  他今已有八百多歲,本該享天倫之樂,卻執拗開辦學塾,志要發揚誨人不倦。也是倒霉,遇見一幫最不服管教的孩子,明里暗裡受他們捉弄。

  黎蓮機拍拍灰塵起身:「我還以為你要被關上一整日。」

  黎予滄故意眨巴起漆黑雙眸,狡黠一笑:「沒有我們搞不定的老傢伙!怎麼……發情期不用去學塾值得炫耀?」

  「……」

  「方才你的呼吸……」

  黎予滄特意賣個關子,「平日在姑娘面前一副高嶺之花樣,一到夢裡便獸性大發?」

  黎蓮機厚起臉皮,輕言輕語道:「特殊時期。」

  「你還敢承認!」

  黎蓮機最拿手的就是得便宜賣乖,挑眉道:「男人嘛,天性如此!待到你成親後,自會明白。」

  黎予滄終究為女身,談及情事,放曠也免不了難為情,憤憤跺腳:「思想放乾淨些!」

  「我的錯。」黎蓮機舉雙手作投降狀。

  「兩日後便是今年的『三日擂』,你可參擂?咱們已到年紀了。」

  黎蓮機搖首,取來隨身攜帶的暗紅鎏紋酒葫蘆,輕輕一晃,發現所剩不多,乾脆一飲而盡。

  「先別急著回絕呀,你不是一直在尋你蛟龍族的「小相好」。我可聽聞,東海龍王將引領蛟龍族一同前來,你可要趁此機會好好打探!」

  黎蓮機身形微頓,不知是否是默認了黎予滄添油加醋的說辭,只淡聲道:「在他眼裡,也許我們並不能算作故友……他大抵已記不得我了。」

  「我可是聽錯了嗎!你竟還是「單相思」!怎麼?多年過去,終於願與我坦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