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則正在給霍茗一講山中不能去的禁地,一抬頭,發現孔幽站在不遠處。
山間有少許殘霧未褪,孔幽眉眼清淡,穿著一身松石藍,衣擺委地,仿佛天上的仙人誤落凡塵。
這兩天蕭則偶遇孔幽的次數明顯多了很多。過去孔幽要麼就是離山出任務,要麼是跟隨著長老宗主到其他宗門。
回到山中,除了巡山,也不經常走動,存在感很低,有他沒他都一樣。
可這幾日的孔幽轉了性子,他不再整日悶在居所,和房前屋後的竹子說話,而是喜歡到處轉轉,湊湊熱鬧。
不,他現在簡直變成了熱鬧本身。從霍茗一上山後,孔幽這邊就沒消停過。
蕭則也聽聞了邱家人來山的事,據說精彩得很。
蕭則不是穆若雪。就算他對於孔幽這個師兄有種種不滿,但他不是不明事理。
都是一個師父教出來的,鬧得太僵硬生分,師父也難做。
那件事不了了之,邱家人灰溜溜地離開,穆若雪被大長老罰在供奉著歷代宗主牌位的祠堂跪三日,三日後禁足,沒有長老命令不得出屋。
許曜回到明錚堂後,也被堂主責罰了。他不像穆若雪,沒有靠山,所以被罰得很重。
邱成河經過此事後,也收斂了性子。邱父邱母臨走前把兒子狠狠訓斥一番,讓他長點心眼。
至於孔幽……
他當眾讓邱家獨子出醜,不但沒有受到懲罰,甚至因為孔暝給他撐腰,在山中的地位更高了。
孔暝當著眾人的面,劃了一半的家業給他。
蕭則對於這件事其實無所謂,他家世好,不差錢。只是孔幽性格大變這件事,讓他始終有點在意。
若是換作過去,孔幽是絕對不會如此大動干戈,甚至把本家的孔暝也叫過來,專門給他出頭。
蕭則對於這個大師兄有了一絲絲改觀,但很快,他又想,或許這只是他裝不住了,終於要拿自己是孔家嫡子這件事來炫耀了。
霍茗一也聽說了孔暝的事。他和蕭則那種「與我無關」的態度不同,他是抱著看好戲的心態,等著孔幽當眾出醜。
可孔幽不但從這起風波中全身而退,還讓宗門上下對他的態度都改變了!
以前大家只是把他當作窩囊好說話的大師兄,結果現在人人見他都恭敬三分。
大師兄脾氣好,但孔家不好惹啊!
那些和孔家作對的家族,有多少都悄無聲息消失在塵埃中了?!
他們可不想無緣無故「失蹤」。
當修士的,「失蹤」這種事太常見了。他們本來就不挑好走的路走,經常為了采靈藥、捕妖獸,鑽進那些深山老林,幾個月不出來。
孔家要是想讓他們消失,太容易了,甚至都不需要特意費腦子想藉口。
不過也有這樣一種聲音,說孔暝和孔幽只是表面好,貌合神離。孔暝為了壓著那些蠢蠢欲動的旁系,只是暫時給這個哥哥幾分薄面。
這種說法還讓霍茗一心中有一絲安慰。
孔幽本來就出身好,天賦又高,在宗門的地位也是首屈一指。
他們之間是天壤之別,這樣的差距讓霍茗一無法接受。
他是老宗主的兒子,這首席之位,本應是他的囊中之物。現在卻因為他前面的缺席,讓孔幽占了這個位子。
在霍茗一看來,孔幽才是那個小偷。
孔幽其實還沒來得及對他做什麼,霍茗一就已經在心中瘋狂地把他妖魔化。
懷璧其罪。
上輩子的孔幽,也是這麼一步步被逼到絕境。
這一世老天給了孔幽一雙好眼睛,讓他能看清楚很多事。
霍茗一對他的嫉恨瞞不了他,他只是遠遠地望著,就知道對方的心思。
只是他上輩子總是把人想得太好。
他對霍茗一幫助良多,最後卻落得那般下場。
而蕭則,他根本是一塊捂不熱的冰,他只在乎他自己。
在孔幽眼裡,站在對面的蕭則和霍茗一,就是白眼狼一號和白眼狼二號。
孔幽覺得晦氣,也不掩飾自己臉上的冷淡厭煩。
蕭則覺得很奇怪,最近孔幽見到他,就是那副巴不得離他千里的表情。
他向來有話直說,直接問了對方。
「你近來對我是有什麼不滿麼?」
孔幽也是直言不諱。
「你問哪件事?太多了我說不清。」
「……」
霍茗一察覺到蕭則周身頓時冒起黑氣,他先問孔幽好,然後小聲對蕭則說話。
「蕭哥,不是說帶我去見識一下千誅陣麼?」
孔幽聽見千誅陣這三個字,冷哼一聲。蕭則有些頭疼,伸手揉了揉太陽穴。
「是。不過得問問孔師兄能不能隨我們同行,有他講解是最好的……我只能班門弄斧。」
「啊,這是為何?」
「因為那千誅陣……是出自他手。」
千誅陣是鴉首山守山九陣之一。
當年魔修來襲,鴉首山的守山大陣被壞了其一。事態緊急,年僅十八歲的道緣座下真傳弟子孔幽,用千道引雷符設下千誅陣。
此陣斬殺邪魔無數,時至今日仍然作為守山九陣之一,保護著鴉首山一方太平。
九個守山陣,其中八個都是歷代宗主布下的,唯有這一個是例外。
孔幽八歲上山,十年,就有了此等深厚功力。
那時的蕭則對於孔幽這個大師兄還是信服的。
只是後來……發生了很多事,孔幽在蕭則的眼中慢慢褪去光環。
到如今,他僅是一個靠著孔家強大背景,才混到首席之位的偽善修士罷了。
蕭則的意思是讓孔幽和他們一起去,但大師兄今非昔比,他現在一身反骨。
「我不樂意去。」
孔幽現在進化了,他能勇敢地對討厭的事情說不。
蕭則不多勸,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沒熟到那種程度,孔幽拒絕一次,他也就不再廢話。
「那茗一,我帶你去。」
蕭則帶著霍茗一,與孔幽擦肩而過。
背後一直沒有聲音,等走出一段,蕭則回頭,發現之前孔幽站著的那處,現在空無一人。
孔幽已經離開了。
「……蕭哥?」
霍茗一發現蕭則在出神,輕聲喚他。
蕭則垂眸,再抬眼時,不見任何異樣神色。
「我們走吧。」
兩人穿過樹林,越走越深。蕭則說,每一個入門的弟子,最先見識的,就是宗門的九個守山陣。
守山陣各不相同,但同樣威力巨大。讓弟子們見識一下,不僅是在彰顯宗門實力,也是讓弟子們有足夠的安全感。
更重要的是,給這些傻不愣登的小子提個醒,記好守山陣的位子,別隨便亂闖,不然稍不留神,就會發生「我滅我自己」的慘案。
每一個看似離譜的門規,背後必然有一段故事。
霍茗一在蕭則的引領下,已經見過了八個陣,最後一個就是孔幽布下的千誅陣。
他們來到一處林間空地。
這裡空空蕩蕩,不見草長,也不見山中生靈經過。
在霍茗一的眼中,他沒有看到任何陣法布置時需要的符咒或者法器。
他納悶地看向蕭則。
「蕭哥,我沒有見到任何陣法呀……」
他都懷疑是不是蕭則或者孔幽在耍他了。
可蕭則忽然從懷中取出容納萬物的芥子袋,扯開袋口,從裡面放出一隻木頭做的傀儡。
這傀儡有手有腳,和人很像,只是跑步的姿勢比較僵硬。
它踉踉蹌蹌地跑向空地,還沒等來到中心位置呢,只聽空氣中傳來嗶啵聲。
轟——
一瞬間的雷光晃得人眼疼,數不清的雷電在這有限的空間內迸發,伴隨著一股濃烈的燒焦氣味。
霍茗一下意識地用手臂去遮擋眼睛,等他再睜開眼,陣法中只留下了一攤黑灰。
如果不是他看著那傀儡走進去,他現在根本沒辦法從那攤灰中把它還原。
霍茗一張張嘴,有點說不出話。
這就是十八歲的孔幽布下的千誅陣。
孔幽今年二十七歲,將近十年了,這個陣法依然保持著如此恐怖的威力。
怪不得他一進入這片密林,蕭則就寸步不離。他都不敢想像自己再多走一步,會有怎樣的下場。
霍茗一從震驚中微微回神,他想,千誅陣雖然可怕,但只有這麼一小片有限的區域,恐怕也只能斬殺三五個來犯的敵人。
他問蕭則,蕭則回給他一個「你在說什麼鬼話」的表情。
但面對救命恩人,他還是展現了自己為數不多的耐心。
「千誅陣不是單一的陣,而是群陣。孔幽當年一夜起千陣,具體方位我也不能全部摸清楚,但我會給你劃定一個禁止進入的區域。」
說著,他示意霍茗一把手中的冊子遞給他,他用墨筆直接把前方的密林全都圈上。
「從這裡,到這裡,全部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