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奇襲

  關河對岸的朔州季城,陷落得出人意料。

  夏慶生升了郎將,城中兵馬糧草往來頻繁,大家都在說又要打仗,大概是宇州戰事緊急,涼州的軍隊要去支援宇州。過了兩天戰報傳來才發現不對勁,踏白軍居然跑到關河對岸去了。

  段胥領著吳郎將佯攻宇州北城,暗地裡卻派夏慶生趁著深夜風雪最大,胡契人射箭受阻之時度過冰封的關河,出其不意拿下朔州季城。

  季城一攻陷,段胥立刻放棄宇州北城,頭也不回地領著踏白大軍北上與季城的踏白軍匯合,在朔州與丹支軍隊打得昏天黑地。

  這些消息傳到賀思慕的耳朵里,她並不覺得稀奇,從段胥問她風向之時,她便知道他要做什麼了。

  胡契人何等剽悍好戰,這小將軍打到丹支本土去,膽子也是夠大的,就不知道命夠不夠大了。

  這些故事對沉英來說可不一般,他托著下巴一臉憧憬,吃瓜子花生的速度都慢了下來。他說道:「段將軍好厲害啊,他們都說段將軍是大梁第一個越過關河的將軍呢!」

  賀思慕心想,是啊,無論從武功還是從兵法來看,都不像是個三代文臣家門能培養出來的人。

  「我以後也想成為段將軍這樣的人!我要保家衛國,為我爹報仇!」沉英捏緊了小拳頭。

  賀思慕吐了瓜子殼,轉過頭來打量了一會兒沉英,心說這似乎也是個不錯的去處。

  「你想跟著段胥嗎?」賀思慕問道。

  沉英有些茫然,賀思慕想了想,便說下去:「這幾日我在城中看了看,大家過得都慘澹,沒什麼值得託付的好人家。段胥倒是不錯,我幫他看風算是幫過他,他若是能活著回來,我可以讓你跟著他。他家世顯赫,你在他身邊將來總不會餓著,說不定還能加官進爵。嘛……凡人不就是想要這些嗎?」

  她說著說著,就發覺沉英的眼神不對,要眼淚汪汪了。他扯著賀思慕的衣袖說:「小小姐姐……你要把我丟給別人嗎?我……我想跟著你……我可以少吃一點飯……花生瓜子也不吃的……」

  賀思慕冷靜地看了沉英一會兒,擦掉他臉上的淚珠,和顏悅色斬釘截鐵道:「那也不可以。我一早說過,只會照顧你一陣子而已。」

  開玩笑,生死殊途,活人怎麼能一輩子跟著個死人。

  沉英挎著個小臉,沉默不語了。

  賀思慕揪揪他的臉,道:「你想跟著段胥就能跟啦?他說不定就死在朔州回不來了。」

  沉英抬起眼睛,喪喪地「啊……」了一聲,仿佛是受了第二重打擊,不能接受自己的英雄可能會死的境況。

  「要是將軍哥哥死了,我們怎麼辦呢?」

  賀思慕想,這是個好問題。她對段胥這個人還有諸多好奇,若是他死去且變成遊魂,鬼冊上便有了他的名字。那他的生平對她來說便是一覽無餘。

  她倒是有些期待。

  再來便是他手裡的破妄劍了,她可不想她姨父姨母的寶物,跟著他一起埋在地下不見天日。

  賀思慕於是問沉英道:「你還記得前幾天,我們跟街坊聊天時,有個人是嗩吶匠的遺孀……叫……」

  「遺孀?是什麼?」沉英露出困惑的表情。

  「就是死了丈夫的人。」

  「噢噢!宋大娘?」

  「對,你去請她過來磕瓜子,順便把她家的嗩吶也帶來。」

  沉英乖巧地跳下板凳,一溜煙地跑掉了。

  沒過多久,他就把個四十歲上下的婦人領進了院子。那婦人手上提著個盒子,頭上還戴著白花,身材微微發福而顯得笨重,神色低落。

  她撩起帘子走到賀思慕所在的房間裡,賀思慕招呼她坐下,她便坐下把盒子放在桌上,問道:「姑娘要嗩吶做什麼……我最近看見這東西,總是很傷心。」

  她撫摸著那盒子,說道:「我家那個給人做了一輩子的紅白喜事,臨了卻沒人給他吹喪曲……」

  這宋大娘的丈夫,便是此前城中唯一的嗩吶匠,死於屠城之中。

  賀思慕把瓜子花生擺到她面前,安靜地等她整理好情緒,這才開口。

  「宋大娘,能不能把這嗩吶借我吹一下?」

  宋大娘驚訝道:「賀姑娘會吹嗩吶?」

  「以前學過一點。」賀思慕笑道。

  宋大娘立刻應允,賀思慕拿了嗩吶潤了哨片,認真回憶了一會兒,抬手便來了個《百鳥朝鳳》。

  宋大娘十分驚奇,一邊聽一邊拍手,一邊紅了眼眶,只道她以為再也聽不見這嗩吶吹響了。

  「宋大娘,你聽我這曲子可還在調上?」賀思慕吹完一曲,問道。

  宋大娘忙不迭地點頭,說:「姑娘技巧真好,都在調上。」

  賀思慕又問沉英,沉英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全是仰慕。他也說吹得好,沒走調。

  萬幸還湊合,她可聽不出調子準不準。

  賀思慕便問宋大娘這嗩吶能不能借她一陣。

  「你要嗩吶做什麼呢?」

  「我有個認識的人凶多吉少,若他死了,我打算送送他。」賀思慕輕描淡寫地說。

  想來他若死了,靈柩定要從涼州運回南都,路上都沒個送葬的曲子,也怪淒涼的。

  喪曲一首,換回他的破妄劍。

  反正那時他也是死人,沒法抗議了。終究是一物換一物,沒違背她的原則。

  人還沒死,賀思慕已經完成了出殯的籌劃,並拿半籃子雞蛋換了這嗩吶租期一個月。

  沉英把宋大娘送出門,蹦蹦跳跳地跑回來,他踮著腳趴著桌子,看著盒子裡的嗩吶滿眼好奇。

  「小小姐姐,你怎麼什麼都會啊!你還會吹嗩吶!」

  「閒得沒事做唄。」賀思慕拿起嗩吶,在手裡轉著:「這還是小時候我父親教我的,他幾乎沒有不會的樂器。」

  雖說她生來就是惡鬼,繼承鬼王之位前卻一直在人世里被養大,她的父母似乎很希望她像一個活人。以至於她現在勉勉強強,也能裝人裝得不露餡兒。

  當然,遇上段胥那個小狐狸就另說了。

  「小小姐姐,你的父親是做什麼呀?」沉英跳上小凳子,坐得端端正正地問道。

  賀思慕想了想,喇叭在手裡轉了幾個圈,她才找到個差不多的形容:「我父親啊……從前是個屠戶總管。我家鄉啊有個地方,生活的全是屠戶。」

  她爹,先鬼王要是聽見她這個比喻,定要拍手叫好道絕妙。

  「啊,屠戶,就像街上賣豬肉的張屠戶?」

  「差不多罷。」賀思慕笑起來,眼神便有些漫不經心:「屠戶可是難管得很啊。」

  「那小小姐姐的爹娘,是怎麼去世的啊?」

  沉英還是童言無忌的年紀,有什麼問題想問就問,並不知道有些問題是不合時宜的。

  賀思慕瞧了沉英一眼,沉英被她眼裡的陰雲嚇到,噤聲不語。

  她只是笑著忽略了這個話題,叫沉英去街上給她打二兩醬油,沉英立刻如獲大赦地跑掉。

  待沉英走出小院之後,賀思慕從懷裡拿出剛剛顫動的明珠,問道:「風夷,怎麼了?」

  「來跟您老報告情況呀。」那頭傳來年輕男人歡快的聲音。

  「我又去細細查了一番段舜息,段家四個孩子,他是段家三公子,小時候便有才名,能過目不忘,背下百餘首詩詞歌賦。他七歲那年岱州祖母生了場重病,他便被送到祖母身邊侍候,這段時間他常有文章流出,在岱州十分出名。這些經歷都還算尋常,唯一不尋常的,是他十四歲從岱州回京時,遭遇了劫匪。」

  「他的侍從僕人全被殺死,唯有他死裡逃生,一路跋涉來到南都。自此才在南都安頓下來。」

  賀思慕指節在桌子上扣著,若有所思地說道:「他的侍從僕人全死了,唯有他活了下來?段家老太太后來如何呢?」

  「段舜息到了南都沒多久,老太太就去世了。」

  如此說來在岱州的七年間認識他的人,幾乎都不在世上了。

  真是好巧啊,世間竟有如此巧合嗎?

  還是說他想隱瞞什麼呢?

  賀思慕磕著瓜子,心想這小將軍還真是個寶藏,越挖東西越多。正好她最近有點餓,可以去朔州前線去覓個食。順便去瞅瞅這小將軍活得是否還安好。

  夜色深沉,朔州府城之前,殺聲震天,刀劍交錯。

  賀思慕隱匿了自己的真身在刀劍紛紛,血肉相搏之間慢悠悠地走著。她穿著她最喜歡的紅白間色曲裾三重衣,腰間的玉墜閃閃發光。

  接連不斷的死亡,接連不斷的魂火閃耀,明燈升空,往生輪迴。血色漫天的沙場,在惡鬼眼裡便如同一場放天燈的盛大節日。

  她蹲在地上,選中了一個頭骨飽滿奄奄一息的胡契人,雙指在他眼上一抹,他眨了眨眼便看見了面前的這隻惡鬼。

  「我可以完成你的一個願望,然後吃了你。你可有什麼想要的?」賀思慕以胡契語問他道。

  見他露出一貫的迷茫神色,她再以胡契語簡短地陳明了利弊。只見那胡契人一手抓住她的衣裙,顫巍巍地喚道:「蒼神大人……」

  賀思慕偏過頭:「我不是什麼蒼神。」

  「蒼神大人……殺了那個……傢伙!」那胡契人舉起手指,滿是血污看不清長相的臉上,唯有眼裡的仇恨和憤怒清晰。

  賀思慕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她眼中被魂火照得亮如白晝的世界裡,段胥騎著一匹棗紅色的駿馬,披甲持刃在人群中廝殺,血濺三尺。

  他的神情平靜冷淡,沒有憤怒或者仇恨。不過在那一派平靜的湖面之下,似乎隱藏著什麼。

  隱藏著什麼,她看不清。

  「你要我殺那個人?」賀思慕指著段胥,轉頭對她的准食物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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