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沙場

  「殺了……殺了他!」胡契士兵怒吼道,聲嘶力竭,然而被漫天殺聲所淹沒。

  倒是個志向遠大的士兵,懂得擒賊先擒王的道理。

  賀思慕站起身來,身形一閃就出現在了段胥的馬前。段胥的棗紅馬似乎感覺到了陰森死氣,突然揚蹄疾止,半個馬身躍起。

  段胥迅速勒馬,穩穩地蹬著馬蹬,馬蹄在賀思慕面前轟然落下,濺起塵土飛揚。

  賀思慕背著手,抬頭看著馬上的段胥。段胥一貫愛笑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絲很輕的疑惑,他微微皺眉,看著馬前一派正常的空氣。

  「段胥。」賀思慕這樣說道,聲音也不大,不過再大他也聽不見。

  他們對峙的這一瞬間,空氣仿佛凝滯。漆黑的天色亮起來,於無名處突然飛來無數鮮紅的鳥,翅膀描繪著栩栩如生的火焰紋,如同天降一場大火鋪天蓋地而來。

  正在酣戰的丹支軍隊大為驚悚,紛紛丟了兵器向後潰逃,一時間膠著的戰場呈摧枯拉朽的傾倒之勢。大梁軍隊軍鼓震天,士兵舉著兵器大肆砍殺,如同風暴席捲而去。

  那些潰逃的胡契人一邊逃一邊看著天上的紅鳥,唯恐紅鳥落在身上,口中紛紛大喊著胡契語。

  晨光中,滿身血污的段胥輕輕地笑起來,他的臉上還有血痕,但眼睛微彎,露出潔白的牙齒。

  天真而輕鬆的一個笑容,完美得像是假的。

  在遮天蔽日的紅色中,他微微張口,吐出幾個簡單的音節。然後拍馬而去,從賀思慕的身邊經過,披風飛舞像是一陣迅疾的風。

  賀思慕回頭看向他衝進敵軍的身影。她微微眯起眼睛,手裡的玉墜一圈一圈轉著,藍色的鬼火閃爍。

  剛剛段胥說的是胡契語。

  那句話和潰逃的丹支士兵們,震驚恐懼而大喊的話語含義相似,段胥說得十分清晰而且地道。

  就像是母語一般。

  ——蒼神降災,燃盡眾生。

  賀思慕走向她的准食物,那個匍匐在地上的胡契士兵眼露驚恐,望著天上鋪天蓋地的紅鳥。賀思慕拍拍他的肩膀,在他耳邊道:「恭喜你,下輩子好運依然與你相伴。」

  交易駁回。

  段胥活在這個世上,或許會更有趣些。

  段胥。

  他真的是段胥嗎?

  段舜息會是一個出身文臣世家,志向宰執之位,卻身懷絕佳武藝,騎術高超,還會說地道胡契語的人嗎?

  又或許真正的段舜息,已經和他的僕人們一起死在十四歲那年,從岱州到南都的路上,然後被某個人取而代之。

  畢竟七歲到十四歲之間正是一個孩子變化最大的時候,就算和原來有些不同,也不會被太過放在心上。

  賀思慕回到涼州府城,重歸她借用的身體裡時,已經是日上三竿,她揮動著胳膊腿從床上坐起來。

  昨天她特意囑咐過沉英,讓他早上去宋大娘那裡吃飯不要驚擾她,以這個風平浪靜的情況看沉英很是聽話。

  正在賀思慕這麼想時,這不禁夸的孩子就把她的門板拍得震天響,喊道:「小小姐姐!有捷報!我們攻下朔州府城啦!」

  這語氣,聽起來像是他自己上戰場打下來的。

  賀思慕穿好衣服下床,推開門時沉英就一把抱住她的腿,興奮地仰起頭來:「小小姐姐,段將軍打下朔州府城啦!他還活著!」

  賀思慕彎下腰刮刮他的鼻子,道:「這和你有什麼關係?」

  沉英開心地傻笑著,一指門外:「將軍哥哥派人來接我們啦!」

  「……」

  賀思慕意外地挑挑眉,沉英不由分說就拉著她的手一路小跑,跑到小院的門口,指著門外的馬車說:「姐姐你看呀!大馬!多好看的馬車!」

  街道兩邊已經圍了一大圈駐足觀望的百姓,議論紛紛這是怎麼回事。馬車邊的韓校尉抱拳,向賀思慕行禮道:「賀姑娘,將軍托我給您帶句話。」

  賀思慕行禮道:「校尉請講。」

  「朔州府城已破,姑娘觀風獻策居功甚偉,特此拜請姑娘繼續為踏白占侯,前往朔州。」

  「將軍知道,姑娘性嬌弱、怕血腥、淡世事,但是將軍承諾保您免勞苦、得周全,且不強求。」

  韓令秋如同背誦一般說出這段話,然後彎腰向賀思慕一拜:「姑娘可願?」

  賀思慕微微眯起眼睛,她笑意盈盈地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和他身側高大的馬車。能在此刻來到涼州府城,怕是朔州剛破段胥就讓韓令秋來接她了。

  段胥是決定要跟她把這局遊戲玩到底嗎?

  賀思慕想起那漫天紅鳥和明燈之下,段胥笑意盈盈地說出「蒼神降災」的神情。她也笑起來,伸出手去,懸在半空。

  「將軍盛情邀請,民女卻之不恭。」

  韓令秋托住她的手,賀思慕略一用力便登上馬車。沉英跑回去收拾了幾樣東西,也跟著上了馬車。

  賀思慕一看,這小子居然把段胥給的帷帽,還有她租的嗩吶都帶上了。沉英抱著這些東西,期期艾艾地說:「以後說不定能用上呢。」

  嗯……再去隱身聽牆角,或者是給段胥送終麼?

  賀思慕揉揉沉英的頭,道:「真是個省心的好孩子。」

  涼州對岸就是朔州季城,季城和朔州府城一線已經被踏白軍打通,其間五城盡歸大梁,季城與府城間更有直通的官道,走起來很快。

  賀思慕坐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閉目養神。沉英趴在車窗邊看著窗外景象,喃喃道:「原來這就是丹支啊……」

  賀思慕抬眼從車窗望去,朔州建築的風格和涼州如出一轍,都是黑灰色的小瓦青磚斗子牆,磚石混砌的街道,只是街邊多了一些胡契文字的招牌和店鋪,凡是有胡契文字的店鋪都顯得富麗堂皇。

  這些店鋪門臉上還繪有火焰紋,與昨夜她見過的那些紅鳥身上的紋路有些相似。

  那是胡契人信奉的神明——蒼神的圖騰,丹支在胡契語裡的含義,便是「蒼神的偉大國度」。

  沉英張望了一會兒,回過頭來對賀思慕說:「小小姐姐,我聽我爺爺說,我家祖籍其實是朔州鹿城。我太爺爺在世時大晟朝還在,胡契人也還沒有來,整個朔州都是我們漢人的。」

  「後來胡契人打過來了,滅了大晟朝,我太爺爺就帶著家人南逃到了涼州。錢也花完了,土地也沒有了,後面就連飯也吃不上。」

  「爺爺還在的時候,偶爾會跟我說起朔州來。他說他這一輩子,連同我這一輩子,可能都沒有辦法回到朔州了。但是我回來了哎!我回到朔州了。」

  沉英看起來有點難過,也有點雀躍,他從窗戶里望向遠方,小聲地說:「我還想去更遠的地方看看呢。」

  賀思慕胳膊撐在窗戶上,漫不經心地看著沉英。她心念一動便可去往這世上的任何地方,莫說朔州,關河以北十七州乃至北冥她也去過。

  她並不在意戰亂,更不在意距離,但是這對於沉英這樣的凡人,就是一生不可跨越的溝壑。

  凡人真是渺小而可憐,一生所能窮盡的路途不過咫尺,須臾便化為枯骨。

  她摸摸沉英的頭,沉英就挨著賀思慕坐下。

  馬車趕路趕了一半,突然有人聲嘈雜,整個馬車劇烈地搖晃了幾下,把沉英從睡夢中驚醒。他一下子跳起來,道:「怎麼了怎麼了?」

  只見賀思慕放下窗簾,收回身子從容道:「我們被伏擊了。」

  「伏擊!胡……胡契人?」沉英話都說不利索。

  「沒錯。」

  車門外傳來兵器相交的乒桌球乓的聲音,應該正有一場惡戰,沉英縮在賀思慕身邊不敢出去,他小聲問:「我們到哪兒了?將軍哥哥會來救我們嗎?」

  「到朔州府城還早著呢。我剛剛看埋伏的人少說一百個,我們這裡只十幾人,小將軍是遠水解不了近渴嘍。」

  賀思慕笑道,心說這伏擊的人和段胥有沒有關係還不一定呢。

  沉英慌忙道:「那我們怎麼辦?胡契人是不是要抓你回去給他們看風?」

  「那就去唄,幫誰看風不是看風。那胡契人要我幫忙總不會少了我們口糧,你還是能吃得上飯的。說不定比在涼州還舒服。」賀思慕漫不經心地說著,說著說著卻發覺沉英眼神變了。

  他驚訝地看著賀思慕,腮幫子氣得鼓了起來,一字一句道:「小小姐姐你怎麼能幫胡契人!」

  「他們把我太爺爺從朔州趕到了涼州,為什麼他們自己有家,還要搶別人的家!為什麼我們都逃了,他們還要跑來涼州,為什麼要殺我爹!我們祖祖輩輩都活在這裡,為什麼要受他們欺負!小小姐姐你還要幫他們!我不要,我死也不幫他們!」沉英說得氣勢如虹,但是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

  他拉住賀思慕的手,哭道:「小小姐姐,你也不要幫他們好不好?」

  賀思慕目光沉靜如水,看著沉英哭花的小臉。外面還有紛紛刀劍聲,呼喊聲,馬車搖晃著,如同沉英動盪不安的心。

  「唉……好吧。」賀思慕長嘆一聲,她安撫地拍拍沉英的肩膀,笑道:「幸好旁邊是座山,山上有不少荒墳野冢。」

  「什麼?」沉英露出迷惑的神情。

  賀思慕捏起手指,煞有介事地說道:「我能掐會算,這墳里的漢人祖宗們也見不得自家兒女受這種氣,要從墳里跳起來打胡契人的頭呢。你快閉上眼睛捂住耳朵,默數一百個數,他們就把胡契人趕跑啦!」

  沉英立刻聽話地閉眼捂耳朵,開始默數。

  賀思慕目光微微放冷,她腰間的燈形玉墜發出幽幽藍光,繼而飄浮起來變大,化為一盞真正的六角冰裂紋琉璃燈。

  賀思慕雙手抱住這盞令眾鬼聞風喪膽的鬼王燈,下巴擱在燈頂上,喃喃說道:「一百來號人,五隻惡鬼夠吃嗎?」

  燈盞中倏忽燃起藍色的火焰,是為鬼火。

  「還是直接放火比較簡單呢?」賀思慕抬起手,食指在空中一轉,脆脆地打了個響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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