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塵蔓延,馬蹄長疾。
烈馬撒開了蹄子在管道上狂奔,風塵隨著一陣又一陣響亮的馬蹄聲被揚起拋在身後,又被馬尾掃開。
一騎過去,青山皆棄。
馬蹄後一側的石碑上,刀斧的刻痕正道在這疾馳的行者,要去往的是「竹西佳處,淮左名都」美譽的揚州。
來人非同一般,劍眉星目,眉心一道若有若無的褶皺,一雙金鉑似的眼盛的是不容貳言的威嚴,唇薄似線,勾的此人一副令人膽寒的樣貌,正是前些日子隨空桑少主去了空桑的東璧龍珠——大唐的罪犯,前任游騎大將軍和安西司馬。
他此番重回此地,不為報那姓楊的一刀之仇,卻只是來尋鼠的。
不過半時,他目極遠眺,那青松傍立,官兵守候之地,便是那揚州城的入口了。
揚州城門內外官兵候立,個個端的是肅容,不言苟笑的模樣叫平常百姓見了,要先低了三分聲與三分身,交了冊,才按序入城。
揚州繁華,城門車馬眾多,已是排了老長的隊,喧鬧非凡。
官兵們排查的仔細,只道是那「千面之影」——害死了許多朝廷命官的賊人,朝揚州大都督府長史發了函,揚言要來這揚州城盜寶。
偏偏已是臘月十八,再過了些日子便是臘月十四,是該過大年的日子了,揚州城內外進進出出,每日進出城有千人,官兵們只得仔細仔細再仔細,儘量排查。
故是城牆上鮮艷的大紅燈籠,也叫他們日夜不休的惡臉褪了三分顏色。
東璧龍珠騎著高頭大馬,身著錦袍來到城門前,安分的隨著規矩下了馬。
他並不想驚擾到三鮮脫骨魚,老老實實排隊進城,雖然費了些時間,倒才是最好都辦法。
前些日子云托八鮮為了尋覓一冊書,在少主的陪伴下回了趟長安,卻聽到街頭巷口都在傳那「千面之影」,又對揚州下了告知函,而民眾皆知,朝廷卻沒有派人抓捕,甚至連點動靜都無——大概是在樓蘭遺址栽過了跟頭,那幾位大人懼了。
不過臘月中旬,也難怪不想出頭。
也好,這樣他就會方便許多。
城門前的長龍緩慢地挪動著,前頭的人正在前邊同同伴高談闊論,道:「聽聞那什麼『千面之影』,殺人無數,死了好些兵,都沒將他一人逮住,這回過年了,他竟要在這裡盜寶,流年不利,流年不利啊!」
同伴捂了他的嘴,小聲道:「胡說什麼流年不利!都要過年,少說些喪氣話!這前面這麼多官,你大聲嚷嚷,是怕進不了城吧,我聽聞安西司馬,正是他同謀,若不是安西司馬裡應外合,他怎能如此輕易殺人於無形,盜寶若無人?如今安西司馬抓拿歸案,他想必也浪不得多久了,更別提……」
東璧龍珠牽著馬,跟著人走,將前面的聲音聽了一耳朵,只得無言以對。
這流言也不知道是誰放出來的,要他與耗子同袍,真是足夠有趣,足夠荒唐,更何談她被「抓拿歸案」?想必是朝廷上無得交差的犬輩,污了他的名聲糊弄差事。
安西司馬機警過人,天性警惕武藝高強,這倒確實是個不錯的由頭。
「哎,貨拆了查!」
此處離城門愈發近了,依稀可聞城內一派喜慶的年味。
城門的商人揮手讓侍從拆了包裝,上好的緞子疊在裡頭,又滿臉堆笑的給官兵遞了袋銅錢,道:「辛苦辛苦,鄙人給您拜個早年了。」
官兵將銀子收進了腰包,點點頭,揮手過了。
一旁的官兵高喊道:「下一位!」
東璧龍珠皺了皺眉頭,不置一詞。
三鮮脫骨魚發的函上,據說是臘月二十,要盜去長史的藍釉燈,今日是臘月十八,但日頭已晚,便只有一天半的時間,供他查探這揚州城的地頭,去捉這條滑不溜秋的魚。
罷了,小賊而已,不足為懼。
他想著便到了城門口,一旁的官兵一聲震腦門的高吼讓他有些煩躁,另一邊的官兵朝他看了看。
約摸是他當久了那高高在上的安西司馬,有些咄咄逼人的大貴之氣,那位官兵也不端架子,只是安分的道了聲:「文書。」
東璧龍珠從懷裡掏出一張泛了黃的紙,官兵對著看了些許,只看見了姓名和籍貫,功名倒卻只有兩條來,一條是斬殺敵首,一條是考中常科,算不得大富大貴之人,也沒搭兩句的心思,把文書還給了東璧龍珠,遺憾的一揮手,另一邊的官兵見狀又吼了聲「下一位」。
「郎……郎君且慢,」東璧龍珠不擅衝著這等人物如此稱呼,方才說出來卡了殼,皺了皺眉往下接著說,「郎君可知,長史宅在揚州城何處?」
「不敢稱大。」官兵瞄了他一眼,不知這人好端端的,問長史宅作甚。
一看這人兩手空空,除了匹高頭大馬,簡單行囊和一身錦袍,心中懷疑更多了幾分,只道:「不知道。」
東璧龍珠聽聞,也不多說,只是衝著他盯了許久,盯得官兵渾身發麻,煩道:「你不進去就滾開,快走!」
東璧龍珠滿意的一笑,笑的官兵心裡發毛,下一秒卻看見她從懷裡掏了錢袋子出來,道:「那我便自去尋他,你過個好年。」然後牽著馬進了城。
留著那官兵在後面皺眉又捏拳,最後只得一揮手,暗自命了人跟著這古怪的人,若是有些古怪舉動,便將他制服,關到大年初一再放出來。
聽聞「千面之影」從不違約,如果此人正是「千面之影」,只要把日子控制住了,想必藍釉燈他也會打消主意,那飯碗便保住了。
官兵是如此想的。
東璧龍珠牽著馬,進城尋客棧找個落腳。
方才那官兵不自覺的舉動,叫他差不多明白了揚州大都督府長史宅的方位,待到今晚再摸個徹底,便能知曉更多——那官兵的眼,在聽聞他的話時不自覺的朝西邊望了,想必也算是八九不離十。
西邊太陽斜著打上石壁,城內燈火通明,許多檐角掛了紅燈籠,黃玉米,不時有小孩的嬉鬧聲,揚州城被年味薰染了個徹底,叫東璧龍珠有些恍惚。
他在牢獄之中,待了許多日子,有些忘卻了年的景象,如今一見,方覺熱鬧。
他尋到一間不大不小的客棧,落了腳於此。
小二滿臉堆笑的收過銅錢,就要去碰馬,將馬帶下去,卻被那馬一聲嘶鳴給吼到不敢上前。
東璧龍珠揉了揉眉心,心裡卻為這烈馬的傲氣高興,唇角勾了兩下,揮走了小二,自己牽著馬帶了下去。
沒辦法,這馬是當年從西頭養出來的馬,直至作為升官的賞賜到他手裡,才被馴服。
雖被馴服,但野性不改,若非他去碰,這馬當場蹬蹄子,怕是能將人踩成肉餅。
他知曉那官兵肯定說帶了人跟著他的,開了間上房也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
在下廳匆匆用過飯,便上了樓去,將行囊擱置在床上,換了身方便行動,掩人耳目的布衣短褂。
然後東璧龍珠端坐在床邊,隨手翻了本這房間桌上擺的話本,等著他方才命小二帶著他要找的小倌上來。
他等的無聊,便將那話本仔細翻了,越看越覺得眼熟,只是裡邊混雜了許多雜七雜八的,沒翻兩頁,線索斷了又續,續了又斷,看的他好不惱怒,最終翻出來一句話,叫他啞然失笑。
「在下正是威震八方,無惡不作的『千面之影』!受死吧!」
書裡頭往後寫了什麼,東璧龍珠沒心去看,只覺得這句話好笑。
那威震八方倒可能確實是真的,就連街頭傳奇話本里,都能看見他的名字,只是想到那張玩世不恭的臉,就讓人覺得格外好笑。
他細微的抖了兩下肩膀,沒有笑出聲,門口先傳來兩聲叩木門的聲響,東璧龍珠把書放回原位,道:「進來。」
木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小二識趣的沒有跟上來,那些個器宇不凡的大人物,有什麼特殊愛好並不是他能知曉的,故門口只有那貌似身嬌體柔的小倌。
小倌蓮面帶笑的在那裡擺出一副媚態,眉目含情看著東璧龍珠,帶上門後就走進來,作勢要倒在東璧龍珠的懷裡。
他客人接的多了,能和貌若潘安的做,倒也不算虧了。
卻沒想到他貌若潘安的客人,一手制住了他的肩膀,阻了他要撲上來的動作,表情似乎對他一身脂粉味兒的花香很不滿。
他方才只留意到客人的五官,此時和他一雙充滿著上位者氣息的眉眼對上,便再不敢造次,手足無措的被按著肩膀,等著他下一步的作為。
那上位者倒也沒有說什麼,只是給他甩了兩貫銅錢,把他一小倌按在了椅子上,漫不經心的看了他一眼,卻將那小倌看得不自覺抖了兩抖。
「別亂跑,房間裡面的書你翻,沒茶喊小二來續。」
小倌哪裡敢說不,忙著點了頭,收過了那兩貫連繩子都新的沒起一絲毛的錢,不敢作聲。
接著便看見那恩客推開窗,一陣寒風吹了進來,揚起他的鬢髮。
東璧龍珠兩手一撐從窗戶躍了出去,兩步蹬上了房檐,消失在窗外。
留著瑟瑟寒風和空著的房間,還有桌上攤開的話本在那裡被風吹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