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蒼老的聲音從悠遠中飄來,一直縈繞在耳邊,終於將他從無知無覺中喚回。
如同大夢初醒般,模糊的神智讓他想了半天,才分辨出對方說的是「你是誰」。
「柳……柳……柳清歡?」
「你看到什麼。」
他張開雙眼,刺目的白光讓他想要躲避,心底卻有個聲音一直在急促地催促他,仿佛此時閉上眼,極有可能會引來極其嚴重的後果。
於是他盡力大睜刺痛的雙目,白光終於開始變化,視野開始變得清晰。
耳邊響起呼呼的風聲,身邊是不斷飛掠而過的雲朵,他仿佛乘著風在高空遨遊,頭頂只有一彎絲絲的血月。俯瞰大地,高山與河流急速往身後退去。
他還沒有清醒,只是平靜地看著腳下的一切,偶爾有人的出現,才會稍稍引起他一點注意。
那些一晃而過的人臉上有著各種表情,挑著柴的樵夫小心翼翼地行走在陡峭的山間小路上,鎮子裡賣花的小媳婦被流里流氣的小混混推了一把,有人滿臉愁苦的從一間破屋中鑽了出來……
直到他飛過一座山,看到在山林間大打出手的兩個修士,他的心神終於動了動。
再細看,下方又出現一片密集的建築,圍著中間一個如同大湖般的旋轉的光洞,不斷有修士趕來,手持法器往裡跳。
然而他的速度太快了,那光洞只是一晃而過,再轉過頭時已在千里之外。
「你看到什麼。」
那個聲音又在問了,他回過神,遲疑地張開口:「大海……」
之前的大地已經消失在視野盡頭,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偶爾有一兩個海島,也極快速的一閃而過。
在海上不知飛了多久,久到他的神智終於完全清醒。
柳清歡猛地一驚,終於想起一切。
他明明前一刻還在松溪洞天圖的小院靜室中衝擊元嬰,如今卻突然發現自己身處大海上,而且還在以星馳電掣般的速度飛向前方!
低下頭,他卻沒有看到自己的腳,也完全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只看到淡淡的流動的紫光,這讓他一瞬間不由有些驚亂。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他衝擊元嬰失敗以至身體被毀,只剩下一點元神?!
不,他敢肯定松溪洞天圖內是極其安全的存在,即使圖本身被毀,但圖內的小洞天也最多遺落到虛空中封閉起來。
是了,他記得的最後一件事便是服下九竅陽神丹,準備迎接結嬰的最後一道關卡:心魔關。
這麼說來,他目前是處在心魔關中了,但心魔關就是在一片大海上亂飛?
柳清歡只覺得這未免太過荒謬,而腳下的景色終於有了變化,前方出現一片大陸。
他不由感嘆,自己現在的速度可太快了,前一刻大陸還只是天邊的一條黑影,下一刻他已經飛過了海岸。
隨著再次出現的山川河流,柳清歡漸漸感到怪異之處,等前方出現一座巍峨得仿佛能捅破天的大山時,他終於知道自己在哪兒了。
柳清歡轉過頭,看著熟悉的閬巔雪峰從右側滑過,而不遠處的葬善谷已被重新修整,卻依然還能看到曾經被毀的痕跡。
柳清歡陷入思索,他只聽說在結嬰之後可以元神出竅、神遊太虛,卻從不知道結嬰之前、歷心魔關時會出現這種情況。
看著自己虛無的身體外淡得幾乎看不見的紫光,他不由猜測這一切全是因為九竅陽神丹的緣故?
不等他想清楚,浮月仙城已在腳下一閃即逝,山勢越來越低,黑爪山脈很快就在前方出現。
柳清歡不由精神一振,仔細看去,隨之大驚!
無數的屍骸陳在山脈各處,無人收撿,指骨峰上只剩下殘破的宮殿,無數陰月血界的修士穿過廢墟,一波波地湧進空間通道!
雲夢澤被打退了,異界修士終於攻入了雲夢澤?!
柳清歡如遭雷擊,壓抑不住的絕望泛上心頭。→他渾渾噩噩地落到了指骨峰上,被嘶笑狂吼的異界修士裹挾著進入了空間通道,回到了闊別多年的雲夢澤。
被攻占了的鷹巢城,四處躲避逃命的人群,破碎的山河以極其殘酷的姿態呈現在他的面前。等他到達東海之濱,文始派的九座巨峰第一次以全不設防的姿態現於人世,無數身著門派服飾的弟子正在浴血苦戰,其中又有不少外派之人,是整個雲夢澤僅剩下的修士們,將曾經的奇峰異景染上血色。
柳清歡覺得自己的心也在滴血,他想要加入下方太一殿前的戰鬥,想要阻擋侵略者進入藏著無數瑰寶的傳功樓,卻只能無能為力地在空中旁觀。
大須彌乾坤塔倒下了,後山被攻破了,一個個熟識的人死在敵人的劍下。
林光、白風鳴、宣博、陸恩明、尹霸……
莫千里戰死,帝柔和姜念恩戰死,左枝山力竭而亡,稽越與人同歸於盡……
柳清歡只覺臉側滑過濕意,看著雲錚眼中滿是堅定,化作一把冰藍色長劍,在飽飲敵血後碎成漫天冰晶;看著穆音音嘴角揚起一絲淺笑,如翥鳳翔鸞,燃盡最後一絲燦爛的火焰;看著自己的師父明陽子最後自爆於敵群……
文始派陷落,雲夢澤覆滅。
……
柳清歡遊魂一般站在廢墟上,耳邊再次響起那個蒼老的聲音:「你看到什麼。」
是啊,他終於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他看到了自己的恐懼、執念,以及眷戀,那便是他最大的心魔。
柳清歡抬起頭:「柳老頭。」
虛空中的那個聲音笑了一下,一個身影慢慢浮現在身前,滿是慈愛地看著他。
「果然是你。」柳清歡嘆了一聲,他端詳著老人,記憶中早已淡忘的臉再一次清晰,代表苦難的皺紋中夾雜著洗不乾淨的污垢,身上的文士長衫打著層層補丁。
「清歡,你長大了。」一雙微微顫抖的手輕輕撫摸他的頭髮,就像小時候,對方無數次給他的溫暖。
柳清歡發現自己終於有了身體,他摸進懷裡,拿出《坐忘長生經》,眼神清明:「柳老頭,你看,我修仙了,我馬上就要晉階元嬰了。」
「好,好!」柳老頭大聲叫道,臉上滿是喜色:「我一生都沒做到的事,終於由你幫我完成了,好極,好極!」
他接過青色封皮的經卷,懷念地輕撫過上面的五個字,問道:「這本書果真是一本神書?」
柳清歡道:「是,這是一本極厲害的修仙心法,由上古修仙界一位大能所著。」
柳老頭欣慰地笑了,翻開書頁,念道:「夫定者,盡俗之極地,持安之畢事。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無感無求,寂泊之至,無心於定而無所不定……」
柳清歡心境通明,靜靜地聽他念著經書。
在經過之前一幕幕的絕望之後,他終於悟了。天之至私,用之至公。恩生於害,害生於恩,是以得情而忘情,忘情而至公。
天道無情,太上忘情。
不知何時,柳老頭已合上書,道:「你該回去了。」
柳清歡點頭:「我該回去了。」
再一眨眼,他已回到了靜室中。在轟隆隆的靈力澎湃中,院中的法陣光幕層層消解,讓人顫慄的威壓一瞬間籠罩了整個松溪洞天圖。
柳清歡心內一動,一個寸許高的小人兒從頭頂冒了出來,其滿身青光,容貌赫然與柳清歡一模一樣。
卻見那小人兒嘻嘻一笑,身體搖了搖,又一個小人兒被它搖了出來。
這一個一開始還像虛體一般,等兩者徹底分開,其身體一凝,變得和前面一個一模一樣。
兩個小人拉著胖胖的小手,在其髮髻上抱著滾來滾去。
柳清歡面色有了幾分古怪,在每一次兩個小人兒分開又合為一體時更甚,過了一會兒漸漸明白過來,不由狂喜。
這時,小黑興奮的吼叫聲已從門外傳來,頭頂上的元嬰停下玩耍,合成一個後沉入他的體內。
柳清歡站起身,此時卻不是能讓他喜悅或細研的好時候,後面還有許多事要做,比如終於可以去試試看能不能衝破蜃獸的虛無空間,比如接下來必須承受的天劫。
夫定者,盡俗之極地,持安之畢事。形如槁木,心若死灰,無感無求,寂泊之至。無心於定而無所不定……克己勤行,空心穀神……——出自《坐忘論》。這本典籍,對道教的發展起到非常大的作用,其中的思想也被很多小說引用。這段話的意思是:所謂的泰定,就是清除一切俗念的最高境界,是保持安心之事的完成。做到泰定的人形體猶如乾枯的木頭,心思如同燃盡的灰燼,不被外界名利所動,也沒有任何追求,寂靜淡泊到了極點,勿須有意去追求靜心,而心無時無刻不處於靜寂的狀態。太上忘情:是修道追求的一種境界,但忘情並不是絕情。人是有七情六慾的,忘情就是指不要被七情六慾所左右,而是要去掌控它,左右它,該有的時候就有,不該有的時候就沒有。很多人把太上忘情理解成絕情絕欲,這是不正確的。讀者們都應該知道天道不仁,以萬物為芻狗這句話,天地看萬物和草狗一樣,並沒有對人特別好,對其他的萬物特別差,世間萬物皆是一般,無高低、貴賤、尊卑、優劣之分,不以好為好,不以惡為惡,所以說天道至公。而太上忘情便是要做到這等境界。實際上,我們中國的道教里包含的哲學,真的是博大精深。當然,以上是作者的理解,歡迎書友們表達不同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