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力量是有限的。
哪怕在武者層面,總不缺少意志超越力量的奇蹟。
以弱勝強,以少勝多,這些都是可循之事。在一竅熱血的推動下,武者的心神力意融為一體,超脫於外物之外。
這時候的武者,一舉一動,當有非人之威。
但這一腔血勇,卻不可長久。
更何況,以弱勝強的奇蹟,之所以稱之為奇蹟,就是因為它極少出現,且很難複製。
猶若此時。
龍馬的三千殘軍,於無處可走的山谷中,抵禦十倍於他們的妖物,饒是一眾武士都已知必死,開戰前便飲下了忍者世家秘制的決勝酒,卻也難以維持勇武太甚。
這決勝之酒,只聽名字,就知道並非善物。
這玩意以秘法淬鍊,像極了中原毒師們會用的秘藥,能激發人體潛力,但卻是以燃燒生命做代價,激發出狂勇戰力。
它被研發出來,是為了置之死地而後生,然這一味決勝之酒從誕生到現在,能把使用者從絕境裡救出來的事跡,卻少之又少。
更諷刺的是,這一味本用於救命的藥酒,如今卻已成了赴死者燃燒自己的火苗。
他們沒想著回去。
就如帶頭飲下決勝酒的龍馬一樣,他們寧願在這城外山中,戰死於此,也不願回去面對一個失敗的結局。
或許,勝利是需要代價的。
冷漠的天神要看到足夠的祭品,才會仁慈的將勝利,交予這一方地獄中苟活的生靈,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太多的生命淪為祭品。
但現在看來,依然不夠。
還要更多。
那就把自己,當成是最後一份祭獻上天,祈求勝利的血食吧。
「殺!」
大鬼武聲若雷霆,三荒劈下,使周身纏繞的黑白犬神的守護靈,也做出劈砍之態,那鬼力化作的長刀氣貫長虹。
就若開山一斧,正中身前三頭九臂,如黑猿般的狂莽妖物。
那妖獸還欲以神通抵禦,試圖從大地汲取力量,抵擋這霸道一記,但決死一戰的犬神威能,卻並非它這樣的新生妖物能有抵擋。
如刀劈樹木的巨響之後,那黑猿怪叫一聲,被一刀砍去小半個身體,但卻並為死去,而是在升騰煙霧中,化作一尊怪異木雕,被破去妖身,化作原型。
一刀便被重傷,想逃都逃不了。
這大鬼武的威能至斯,嚇得一眾千奇百怪,形態奇詭的妖兵妖將嘶吼著後退,它們雖看著嚇人,雖還保留著野獸習氣,聚眾為禍,膽大瘋狂。
但畢竟是血肉生靈,心中存有畏懼,且這野獸之行,不比人類,心中也無保護之念,由著性子行兇作惡,更不會有什麼搏命拼死的榮譽感。
被龍馬連斬數名大將,又在決死武士們的豬突猛進中被壓制下赫赫凶威,便讓這先鋒妖物集群,有了潰散之兆。
它們在東瀛大地縱橫來回,眼見都是軟弱人類,哪有如此硬骨頭?
一些妖怪被逼得狠了,滿心想的都是逃走,不想和這群不要命的人類瘋子打架,但後軍壓在山口,不讓這群小妖潰逃,這被前後夾擊,竟讓前鋒妖物腹背受敵。
被武士壓制更甚,這妖物之間,一時間竟有了幾絲內亂的味道。
蟲群虎豹,飛鳥怪靈,聲聲嘶吼,亂作一團,就像是混亂的獸潮一樣,根本無有統一指揮,這便是這些妖物的弱點。
它們在千年後重回世界,因蓬萊而生,卻又被當做刀把子,不加培養,不加馴化,一個個就若野獸集群,體系雜亂,根本談不上文明可言。
這東瀛境內,亦有大小妖國彼此矛盾重重,聚在一起打打順風仗,劫掠人類還行,一旦遇到硬骨頭,鬆散的聯盟,當即就有破滅的危機。
尤其是那些小妖國,勢力就這麼點,又被大妖國用作炮灰前驅,一旦死傷慘重,自己占下的洞天福地,一方基業,頃刻間就會被搶奪一空。
越是強大的妖物,腦子越是好使。
那些小妖王們,這會眼見龍馬武士們瘋狂如斯,一個個赤紅著眼睛嗷嗷叫著,提著刀砍殺而來,比它們這些妖怪還像是妖怪,心中便有退縮之意。
隨著獸吼聲,亂糟糟的妖群便朝著幾個方向收縮下來。
它們是打定主意,不與敵人硬拼,但這一收縮,原本的圍殺陣型,又露出了一個大口子,正在亡命廝殺的龍馬回頭一看,便大吼一聲。
下一瞬,龍馬武士們齊齊改變突殺方向,往那處漏洞突圍。
這便是龍馬的打算,若不能活,定要死戰,但若能活,便要求取那一縷存活之機,最少把麾下兄弟們,送出去。
這些都是飛鳥殿最忠誠的武士,最寶貴的力量,能多留一個,算一個。
「廢物!」
武士們突圍而出,直接驚動後方壓陣的大妖,隨著一聲陰戾呵斥,便有磅礴煙霧自山坳間升騰而起,恍若煙瘴,虛虛實實,當頭兜下。
沖的最快的龍馬武士被煙氣遮體,只是幾個呼吸,便如被抽取神魂,一個個摔倒在地,再無呼吸。
這煙,有毒!
「破!」
獨眼龍馬見兄弟倒下,頓時牙呲目裂,手中三荒揚起,又有左手抽動腰間短劍,武藏劍聖雙天一刀流,至高劍術在下一瞬出手。
長短劍交錯斜斬,靠著一身鬼武神異,猛犬狂吠,以犬神投影也是雙劍斬下,化作潑天利刃,將那煙瘴破碎開來,也攪得其中大妖痛呼一聲。
威勢降下,散落刀光又落入山坳之中,將小山頂削掉一層,也將其中阻攔的妖兵破開一線。
這一刀破開前路,給一眾武士清出道路,在龍馬的呵斥中,武士們拼了命衝過山去,但最後幾名武士回頭,卻看壓陣的龍馬停在原地,並不動作。
「大將!」
他們赤紅著眼睛,吼叫著就要衝回來。
但龍馬回頭看了一眼他們,那帶著眼罩的獨眼上,露出一絲滿是血氣的笑,下一瞬,犬神守護再起,那身穿劍道袍,人立而起,叼著菸斗的大狗甩著尾巴,將一劍斬落。
轟隆一聲,斷去了武士們和妖物之間的最後山澗勾連,給他們留了一條生路。
但代價卻是,身為大將的龍馬,和那些實在是受傷太重,無法行動的武士們,被徹底封絕在了萬妖封死的山谷之中。
「你這人,倒是厲害。」
那之前化作煙霧的大妖,在龍馬身前十幾丈外,顯出身形,似妖非妖,化作不男不女,手持煙杆的長髮人。
一身陰鴆,氣息陰冷至極,身上淡紫袍若煙霧編制,有光暈流散,煞是神異。
他以亂發遮擋的血色眼瞳,看著眼前手持三荒,死死擋在退路之前的龍馬,上下打量幾絲,慘白的臉上便露出一絲玩味笑容。
「倒是一身上好皮肉,還有鬼靈美味,這隻大狗,味道好得很,本大王舍了那福岡城十多萬血食,來此堵截你等,倒是沒選錯。
有你這血肉魂靈相助,本大王不出一兩年,便可一統這九州島大小妖國!到時那蓬萊陰陽師們,也休想再控制本大王了。」
與這大妖,龍馬沒什麼好說的。
三荒劍向前斜指,另一短劍低垂向下,擺出御守,這最為正統不過的劍術流派已是蓄勢待發,似要與身前這大妖決一死戰。
但後者哈哈一笑,卻不上前,手中煙杆子向前一揮,漫山遍野的妖物們齊齊狂吼,就朝著龍馬和一群重傷武士打殺而來。
笑話!
它們又不是人類,更不是武士。
在妖怪的世界裡,根本沒有榮耀這回事可言,就算真的有,那對於榮耀的定義,肯定也是自己不傷的前提下,殺死對手。
能群攻,為何還要單打獨鬥?
不驅使小的們上前賣命,自己平日裡為何要出面庇護它們?
這些弱小者,難道天生就不該為強者做前驅誘餌,戰陣炮灰嗎?
反倒是對人類,妖物們才有些看不懂。
為何這些人類中的至強者,要拼了命的去保護那些手無寸鐵的同胞?
保護他們有什麼意義?
強者,難道不該自由自在,為所欲為嗎?
「唉...」
龍馬哀嘆一聲。
眼見眼前四面八方的妖物來襲,身體裡傳來的陣陣虛弱,讓這大鬼武心生寂寥,決勝酒的後遺症開始爆發了。
他雖已走到鬼武之道的終點,雖已是天下難尋的鬼道高手,但畢竟是人,血肉之軀,畢竟總有極限。
苦戰七八日之中,幾乎毫無休息的時間,如今這具不再年輕的軀體,也已到達極限。
本想和那大妖拼死一戰,以全道義,誰知自己到頭來,還是高估了這些妖物的秉性,罷了,殺吧!
龍馬不再多想,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武士們。
他們身上染血帶傷,但那一張張或年輕,或老邁的臉上,卻沒有絲毫埋怨,沒有埋怨龍馬將他們帶入這絕境之中。
他們已經做得夠好了,這已經比他們待在三韓之地,對於未來最美好的想像好一百倍了,他們已經能看到復國的希望,已經看到人間太平的幻景。
就在他們腳下所走的這條血路的盡頭。
他們的犧牲,是有意義的。
這就夠了。
「殺!」
一眾浴血武士,隨著首領發出最後吶喊,面對兇狠的妖群,他們朝著四面八方,毫無懼色的殺去。
饒是撲出三四步,就會被迎面而來的妖物利爪利齒撕碎開來,但卻前赴後繼,人人手中緊握刀劍,人人腳下充滿力量,像極了那血染的瀑布之下,迎著逆流,勇敢上前的一條條魚兒。
明知以卵擊石,但遇強敵,扔要拔劍!
龍馬甚至不敢回頭去看。
他生怕自己一回頭,就會被身後那壯懷激烈的赴死之景擾亂心神,但身後傳來的力量卻在推動著他,一步一步的朝著那大妖殺去。
明明身體已經虛弱的很,但一步一步,卻越走越堅定。
手中三荒揮起,斬落。
就如砍瓜切菜,犬神咆哮嘶啞陣陣,像極忠犬泣血,在這被鮮血浸透的武士眼前,幾無一合之敵。
他與那大妖之間,越來越近。
大妖慘白的臉上,臉色也越發難看,它對這些兩腳人,了解的並不多,從修成妖鬼之王后,也沒有花太多心思去了解他們。
人為什麼要花心思去了解饅頭?
大妖的心態,大抵就是如此。
但現在眼前這一幕,卻讓它對於「人」這個詞的了解,更多了一些,眼前那個縱橫群妖,猶若鬼神一般的身影。
那個浴血向前,每一步都會留下殘肢血跡,身上已布滿了厚厚血腥氣,比妖怪更像是靈異的武士。
他臉上的表情,獨眼中的寒光,手中的刀,似乎都在向它詮釋,生而為人的意義。
但那種目光...
妖王不喜歡!
那種只該出現在強者眼中的光,何時輪到人類來執掌了?
笑話!
「砰」
妖王心中越發不耐,只是外強中乾,這人類就是拼著一口氣罷了。
在龍馬繼續向前的那一瞬,它揮起煙杆,煙霧聚散如拳,從天地兩方打出,將龍馬連同四周妖物,一起攏在其中。
隨著一聲刺耳巨響,血肉化作爛泥齏粉,這全力一擊,打的龍馬也倒飛出去,砸落在地,手中長刀脫手而出,正刺在身旁一尺的血染大地之上。
身上犬神守護的光也破碎開來。
龍馬躺在血殺之地的戰場上,他也不去握劍,就那麼抬頭看著天空,雲層在飛舞,似乎就像是神話中的巨獸,要從雲層中破天而出。
只是下一瞬,龍馬的目光,就被遮擋,那些妖物,四面八方衝來的妖物,將它們骯髒的爪子,將它們醜陋的牙齒,臉頰,擋在龍馬眼前。
那些黑乎乎的東西,似要把整個天空都遮擋住,斷掉武士眼中的最後一縷光。
唉。
終究...
還是差了一步。
龍馬在這一瞬,似乎出現了幻覺。
可能是殺的太累了,他在恍惚間,看到了火焰。
金色的火焰,在雲層之下爆發開來,化作從天而降的流火,如豪雨一樣,灑向這方空域,在那金色流火之中,還有個健壯如天神一樣的人影,自白雲之上,一躍而下。
像極了...
像極了那高天原傳說中,以神力斬殺怪蛇的須佐之男。
呵呵。
自己果然要死了。
龍馬閉上了眼睛,心中想到,身為勇敢的武士,在生命的盡頭,居然做起了夢。
這要被那大和尚和全藏知道,怕是要被他們笑死了,但,又是誰規定,武士們,就不能做夢呢?
在這人生最後的時光里,就許他這樣一個悍勇之士,稍稍放鬆一下,好好的做場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