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老驥伏櫪

  車華在華陰城中最好的酒樓里,白吃白喝了一番。

  就像是個吃拿卡要的白嫖怪一樣。

  他本是要付錢的。

  但無奈掌柜怎麼不肯收他錢,與他同飲的鄉老們,見車華風塵僕僕,黑衣落魄,還專門送了套新行頭。

  又雇了馬車,準備乾糧。

  這一通忙碌,待車華酒足飯飽後,欲啟程回返宗門舊地時,已是傍晚時分。

  他辭別熱情的鄉老們,在眾人的送別中,駕著馬車,往城門處走。

  但剛轉出一個彎,就看到兩個男孩,還有昨夜那個瘦弱的小丫頭,正背著包袱,在街角等他。

  「咦,你們三個,為何不回家去?」

  車華好奇之下,問了一句。

  「我是被父母賣掉的,不想回家去了。」

  年紀大點的孩子,約莫有十一二歲,他仰起頭來,灰撲撲的臉上儘是崇拜,他上前幾步,跪在馬車邊,仰起頭來,對車華說:

  「大俠,我想跟著你學武,以後也和你一樣,當個大俠。」

  「我,我也是。」

  瘦弱的小丫頭,也跪在路邊,怯生生的仰起頭來,如小貓兒一樣。

  她眨著眼睛,對車華說:

  「我母親重病死了,我沒家了,現在想和大哥哥走。也不求學武,以後給大哥哥當個侍女,端茶遞水也行。」

  「我可沒那富貴命。」

  車華哈哈笑了一聲,他抓了抓下巴,看向最後一個孩子。

  不需他發問,那孩子便主動跪下來,給車華磕了幾個頭,他用稚嫩的聲音說:

  「我家中還有哥哥,可繼承家業,我遇到壞事,幸的大俠相救,便想隨著大俠去學武,也好在以後遇到這事,不至於束手就擒。

  我問過爺爺,爺爺說可以。

  也是他把我送過來的。

  還請大俠收下我當弟子,以後一定用心練武,不給師父丟人。」

  這個孩子穿著好些,還背著個包袱,一看就是有家人的。

  車華回過頭去。

  在街角處,正有個老頭拄著拐杖,笑語盈盈的看著自家孫兒拜師學藝,見大俠看來,那穿著富貴的老頭,便對車華拱了拱手。

  似是請求一般。

  「好吧。」

  車華也沒猶豫多久,重建宗門,靠他一人怎麼行?

  反正到時候也是招募弟子的,眼下這三個孩子,練武年紀也剛好合適,收了便收了吧。

  想到此處,他將三個孩子拉上馬車,伸出手,對身後那老頭揮了揮,又在自己身邊,那瘦弱的丫頭臉上抹了抹,幫她擦去臉上灰塵。

  「那從今往後,你等三人,就是我華山派重新立派的第一代弟子。」

  他駕著馬車,往城門外去,一邊甩著鞭子,一邊對身後三個孩子說:

  「只要人在,宗門就在。咱們華山派重建,就在今日,就在此時。」

  這一瞬,車華想起了已死的師父,還有那些死去的師兄弟們。

  他們好像一直都沒離開,一直都在華山南峰,朝元洞下的宗門裡,等著他這個遊子回家,心中湧起一股熱流。

  這一瞬,兩年多的經歷,在車華心中來回反覆,幾乎讓他落下淚來。

  但剛收的弟子看著呢,總得維持住師父威嚴。

  他便迎著夕陽,大聲說:

  「徒兒們,這就隨為師,回返華山去。」

  三個孩子喜氣洋洋的應了一聲。

  坐在車華邊的小丫頭,好奇的看著師父的左手,她輕聲輕氣的問到:

  「師父的小指,怎麼少了一截?是被壞人打傷了嗎?」

  「你別胡說。」

  另一個男孩,當即就反駁到:

  「師父武藝這麼厲害,怎麼會被打傷呢?」

  「為師的武藝,在江湖上最多算是中游,這天下奇人異士多得很呢。」

  車華輕笑了一聲,他靠在車轅上,摸了摸左手缺失的小指,又看了看三個弟子,便說道:

  「便給你講講為師的故事吧,待為師講完,你們三人,也要給為師講講你們的故事,就算是大家認識一番。

  為師這根手指啊,是做錯了事,心中懊悔,自己切掉的。」

  「啊。」

  那小丫頭當即驚呼一聲,說:

  「那肯定很疼。」

  「確實挺疼的。」

  車華很喜歡這個瘦瘦的小丫頭。

  昨晚救他們的時候,是這個丫頭第一個應聲的,看她瘦瘦小小,說話軟綿綿的,但心裡卻有股膽氣。

  他摸了摸小丫頭的頭,長出了一口氣,溫聲說:

  「但現在,已經不疼了。」

  「好了,聽故事吧,為師當年吶,也是出生在華山腳下村子裡的,和你們一樣」

  在車華悠然的聲音中,三個孩子時時發出驚呼。

  尤其是聽到車華隨著師父,師兄弟們,下山阻攔魔教,全軍覆沒時,三個孩子更是雙眼瞪圓。

  師父的故事並不長,他畢竟還年輕。

  但這故事卻曲折非常,又有種種道理,三個孩子聽不太懂。

  但沒關係。

  車華心中想到。

  以後有的時間,把自己悟出的這些道理,一點一點的教給弟子們。

  以後練武有成也好,昏昏碌碌也罷,只求他們,別犯那些,自己已經犯過的錯誤。

  自己要如自己的師父那樣。

  給這些孩子們,當個好師父。

  只是這重建宗門,靠自己一人,再加上三個孩子,也是不夠,還得尋些好友幫忙。

  車華一邊講故事,一邊心中思索。

  如今也是正定二十六年四月份了,七月份就是林慧音師姐就任瀟湘劍門掌門的日子,到時候自己帶著三個孩子,前去觀禮。

  正好借著機會,將劍門中,與自己交好的幾名師兄師妹,忽悠呃,請來華山坐鎮。

  反正這些大門派弟子眾多,林菀冬掌門也時常憂慮弟子出路,請他們來華山當長老教習,乃是大好事一樁。

  華山派雖然沒落,但名聲在外呢。

  用心護持,待十數年後,大家也都是江湖泰斗,都是大前輩了。

  自己手裡又有絕學武藝傳授,想來,他們肯定是願意的。

  嗯,就這麼決定了。

  如果能把人美聲甜,做事細膩,心地善良,對自己很好的水雲師姐也請過來,那就再好不過了。

  不過,水雲師姐乃是劍門內門弟子,也受重視。

  要請過來,怕是不容易。

  唉,罷了。

  車華嘆了口氣,走一步,看一步吧。

  師門復興之路,這才是第一步。

  前路漫漫,道阻且長——

  車華返回華山的同一時刻,齊魯之地,濟南城中。

  威侯剛剛換過藥,這會正穿著單衣,在宅邸花園中,躺在一處搖椅上,手裡把玩著兩個小鐵球,閉著眼睛,也不知在思索些什麼。

  這坐鎮齊魯的老將,在這小半年的時間裡,一下子蒼老了很多,就像是被世間之事打擊,讓他原本挺直的腰杆,都彎了下來。

  精氣神還在。

  但因受傷未愈,也顯出一副蒼老之態。

  趙彪身死於五龍山莊的事,對他,以及對南朝的衝擊還尚未消散,那場突如其來的死亡,讓南國在金陵的大勝,都被蒙上了一層陰影。

  按道理說,堂堂攝政,被江湖人殺害,這會南國應該盡起大軍,圍捕沈秋兇徒,但實際上,國朝這會穩得很。

  只是放出了海捕文書,高額懸紅。

  並且讓歸附於朝廷的江湖人,前去搜索沈秋的行蹤線索,但除此之外,南國整體上下,卻並未有什麼大動作。

  一方面,沈秋那伙人,行蹤確實詭秘,武藝高強,除非大軍合圍,否則出動小股部隊,只能是羊入虎口。

  而且沈秋手中有天下寶刃,武藝又高強。

  就算大軍合圍,也不一定能留下他。

  另一方面,國主趙鳴,也不是對叔叔之死毫無悲切,威侯趙廉,更不是對侄兒被當面殺掉的憤恨毫無反應。

  而是比起為趙彪復仇,眼下還要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國主,軍將,在天下大勢面前,總是不能由著心情做事。

  尤其是南北之爭,已到眼下此時,若不能鼓著勁,將北國一舉擊潰,以後怕就再難尋到這麼好的良機了。

  北朝的軍隊,被從淮南打退到中原,但中原之危,尚未解除,大片國土淪陷。

  在北國一手遮天的國師高興死後,威侯確信,北朝絕對會亂了跟腳。

  事實也確實如趙廉所想。

  北朝那邊,局勢動盪,讓一干能征善戰的前線將領,只能守在中原要地,趙廉本欲調兵遣將,已圖圍殺。

  但事情接下來的走向,卻有些出乎威侯的預料。

  「耶律潔男」

  趙廉在躺椅上閉著眼睛,輕聲說:

  「小小年紀,倒是真有幾分本事,高興剛死,就借著北國貴族之力,堪堪穩住了朝堂,還派出援軍,接應中原戰事。

  本候當真是小瞧了你。

  只是小兒初逢大事,未免有些手忙腳亂,竟給了本候如此好的機會。」

  齊魯幽燕的地形,在趙廉腦海里舖開來。

  原本布置在常山等地,用於抵禦齊魯兵峰的北朝大軍,被分了一部分,遣去中原解圍,剩下的那些,形成了一條薄弱的防線。

  而若此時,集結一支大軍,從齊魯一路向北,打破常山防線,便能星夜兼程,直入燕京之下。

  從南朝兵峰,到燕京,不過五百里路罷了。

  趙廉在草草處理了趙彪後事,便返回齊魯坐鎮,打的就是這個主意。

  這老將欲出奇兵,不理會中原之地的戰事,如尖刀直插北國心臟,只要速度夠快,攻勢夠猛,趕在北軍回援前,攻下燕京城。

  天下大勢,便可定下來了。

  「侯爺,吳長史正在外等候。」

  有親兵上前通報,閉目養神的趙廉,立刻睜開眼睛,他揉了揉心口,對親兵說:

  「請他進來。」

  不多時,齊魯剿匪長史,原是非寨三當家吳世峰,便走入花園中來,他臉上帶著個面具遮掩。

  但從脖子,手背上,依然能看出嚴重燒傷後留下的傷痕。

  這些傷痕讓他如厲鬼一般。

  再加上這一兩年,吳世峰在齊魯剿匪時的兇狠手段,讓他那個「鬼書生」的外號,當真成了齊魯綠林好漢嘴裡的鬼書生。

  「侯爺。」

  吳世峰啞著聲音,微微俯了俯身。

  這個動作面對封疆大吏,未免有些不太尊重,但威侯並不在意,這老頭坐起身來,笑呵呵的對吳世峰說:

  「世峰啊,老夫聽聞,這幾日,又破了處山寨?剿匪可順利?」

  「順利。」

  鬼書生啞聲說:

  「如今齊魯,只剩下大山寨四處,待我破了他們,齊魯之地,匪患可平!」

  「好,世峰果真好手段。」

  威侯拍了拍搖椅扶手,讚嘆一聲,但隨即又說道:

  「只是世峰,此次老夫請你來,卻是要讓你暫停一下剿匪之事,要借你麾下五部兵馬一用。」

  鬼書生面具之下,皺了皺眉頭。

  他思索幾息,說:

  「是為佯攻中原之事?侯爺,這是欲突襲燕京?」

  「哈哈,本候知道,瞞不過世峰。」

  威侯帶著讚賞,看著眼前鬼書生。

  這人的學識倒也罷了,惟獨對這戰陣之事的嗅覺,敏銳的讓人詫異,只是威侯隨口一說,他便猜出趙廉想要做什麼事情。

  真是可惜了。

  趙廉想到,若是吳世峰能真心為國朝效力,壓在他肩頭的壓力,絕對會小很多。

  「本候與讓你帶著本部兵馬,移駐菏澤,做出與瀟湘之地的兵馬合圍的動作,吸引北軍注意,本候則待精銳兵馬,越過黃河,往常山去。

  只要破了常山,抵達燕京城下,大事就成了一半。」

  趙廉略微解釋了一下自己的謀算,鬼書生點了點頭,他說:

  「侯爺好算計,只是我有兩事需詢問一番。」

  「你問吧。」

  威侯擺了擺手,一臉風輕雲淡。

  「其一,侯爺所說『精銳兵馬』,莫非是那隻打贏了金陵之戰的百戰軍?」

  吳世峰問道。

  趙廉也沒隱瞞,點了點頭,捻著鬍鬚說:

  「本候對那百戰軍,沒什麼好感,打起仗來確實勇猛,但殺紅眼後,就如獸群一樣,難以管束。

  不過此次乃是突襲,要的就是快!

  帶上他們,正當合用。世峰對百戰軍,也有意見?」

  「意見嘛,不敢說。」

  鬼書生拱了拱手,他說:

  「但我是個江湖人,有江湖人的思索方式,侯爺,在下勸你,離那支百戰軍,越遠越好,他們所修之法,我很熟悉。

  可惜他們修的是錯的,乃是害命之術。

  修的越好,問題越大。」

  說到這裡,鬼書生看了一眼趙廉平靜的表情。

  心下暗嘆一聲。

  這老頭是打定主意了,勸說不得。

  他便不再說這個,又問起了第二個問題,他說:

  「侯爺,我聽聞,臨安城中,聽聞東靈國師不幸死後,國主又立了第三位國師,同樣是方外之人,據說同樣有仙術?」

  見吳世峰提起這個,趙廉的表情便低沉下來。

  他冷聲說:

  「妖道罷了。

  蠱惑國主大興土木,把好好一個國都弄得烏煙瘴氣,待燕京事後,本候便要回去臨安,把那些邪魔外道,統統趕出去。」

  「呵呵」

  吳世峰笑了一聲,聲音嘶啞難聽,他說:

  「以我所見,攻略燕京都是小事,南國國運不在北邊,侯爺此行,也不該往北,而該往南。」

  「我前半生學聖人之學,講究敬鬼神而遠之。

  侯爺,莫嫌我說話難聽,但趙鳴國主最近時日的舉動,可像極了那些修仙問道的亡國之君。

  我受侯爺恩惠,也佩服侯爺老驥伏櫪之心,這移兵菏澤,佯攻中原的事,我定用心完成。

  只是侯爺,若是再這麼下去,怕侯爺縱使取了燕京,也救不了這南國國運。

  在下言盡於此,侯爺早做決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