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賈寶玉低下頭去,賈環甚至能清晰的看到,晴雯眼中的神采,在那一瞬間破滅……
也許在她看來,這只是一次與尋常沒兩樣的拌嘴。
她和寶玉吵嘴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寶玉氣成這般,更是常有的事……
他時常悲春傷秋,顧自流淚都常有。
和人拌嘴吵不過,也常常會氣的歪嘴。
但轉過頭來,還是寶玉先伏低做小賠不是,說軟和話……
也正因此,她才會那樣的衷情於他……
以為,他最懂女兒家的心,他不會輕賤於她的身份……
所以,即使她和寶玉吵嘴被老太太撞見後,當場使人打了一耳光,寶玉沒有吱聲,她也只以為他是在氣頭上而已。
他是爺們兒,有氣也正常,氣過就好了……
哪怕被捉進榮慶堂內,再次被打,他還是不出聲,她也可以為他找理由。
寶玉最孝順,不敢駁斥老太太的意思……
可是現在,當賈環一而再再而三的讓賈寶玉說出緣由……
他並不說。
而看到他注意到她臉上的傷,眼睛裡流露出的那抹惋惜心疼時,晴雯心裡還是熱了起來,他終究還是在意她的,以為他就要為她說話。
只要他能說一句話,不管有用沒用,晴雯都認了。
這輩子,生是他的人,縱然被打死,也當他的鬼……
可是,他又垂下了頭去……
為什麼呢?
這些年的溫情細語,這些年的耳鬢廝磨,這些年的歡笑與淚水,都為空嗎?
在這一瞬間,晴雯似乎想明白了許多。
寶玉方才的惋惜和疼惜,不是在心疼她這個人,而是在心疼她這張臉。
這張好看的臉傷了,就好比他喜愛的花兒被風吹敗了,讓他心疼一般。
但這和花兒本身無關。
即使花兒死了,還有其他的花兒可看。
這朵花兒,根本沒有它自己想的那樣重要。
他也遠沒有她想的那樣喜歡她……
念及此,面色蒼白的晴雯,也默默的垂下了頭去……
連姊妹們都能感覺到晴雯身上濃濃的哀傷氣氛,一群心思敏感的女孩子們,紛紛紅了眼圈。
但就在這時,卻傳來某個壞人的笑聲……
「呵呵……」
不止賈家姊妹們驚異的看向賈環,連賈母都氣道:「好端端的,你笑什麼?你敢嘲笑你寶哥哥,我可不依!」
看來薛寶琴拒親一事,讓賈母受刺激不小,有些敏感的草木皆兵了……
賈環連連擺手笑道:「老祖宗,您也是見多識廣的,經歷過多少事,怎麼就為了區區這事氣成這樣?
不過是一件小兒女鬧彆扭的小事罷了,總角小兒過家家一樣,何曾就要鬧到這個地步?
要我說,乾脆讓他們回去自己解決罷了。
您信不信,過不了兩天,就又好了。」
「那絕不可能!」
賈母斷然拒絕道:「這種不知尊卑的賤婢,如何還能放在寶玉屋裡?還不生生將你寶哥哥氣死?
你是當公做侯,為官做宰的,自然看不上這些小事,也沒人敢跟你呲牙。
可你寶哥哥不同。
他心裡太軟太善良,下不了狠心罰這些沒規矩的丫頭……」
賈環繞過賈母,身子向前探去側著頭看向賈寶玉,笑道:「二哥,你說呢?」
賈寶玉聞言,猶豫了下,又抬頭看了眼披頭散髮,垂著頭木然跪在那裡,身上沒有一絲生氣的晴雯,然後深深嘆了口氣,搖了搖頭……
搖了搖頭……
這一幕,讓許多人睜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
這並不符合賈寶玉的性子啊,不過一次拌嘴,何至於此……
賈環忽然想起一句話來,一句他都不知道何時記在腦海中的話:
輕仇者寡恩,輕義者寡情,輕孝者,最無情。
賈寶玉從不記仇,他和誰都不生氣,即使拌嘴,也是過了就過了,轉過頭還給人伏低做小賠不是。
他腦海里沒有一個仇字。
他也無所謂義氣,否則他不至於至今都沒問過秦鐘的消息……
而原著世界裡,當忠順王府長史上門索要蔣玉涵的消息時,他被賈政一喝,也就隨口賣了……
至於孝,就更不用提了。
王夫人被圈在後院深宅里的庵堂里禮佛,除了月初和十五,賈寶玉從不去探望……
宮裡的嫡親大姐,一手教養他識字長大,他也沒甚親情。
如此算來,這三樣,他似乎都占了……
如今看來,確實不假。
看似多情,卻最無情。
這一幕,旁人看來驚異難以理解,可在賈環看來,卻又合情合理。
前世,晴雯已經病的起不來床,卻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婆子們生生拖出了怡紅院,沒熬兩天就死了……
賈寶玉,又何曾說過什麼,求過哪個?
更何況現在這般……
賈環微微搖搖頭,又看了眼下面愈發沒有生氣的晴雯,擔心這個性子剛烈的丫頭回去後再想不開……
想了想後,對賈母道:「老祖宗,這樣吧,幼娘跟孫兒說了幾回,要我給找一個知根知底兒的粗使丫頭。
既然這個丫頭不知禮,敢跟主子吵嘴,就讓她去給幼娘做粗活吧。
呵呵,老祖宗不用擔心她敢跟幼娘吵嘴,幼娘會武功,一下就能卸掉她的下巴……」
賈母聞言,這才算滿意,只要這不懂規矩的丫頭不在寶玉房裡就好。
不過她卻不傻,覷眼看著賈環,道:「就知道從你寶哥哥這裡劃拉人,你要走他一個,得還他一個好的!」
賈環呵呵笑道:「好好好,現在城外到處都是災民,我讓人買兩個標緻的,送到老祖宗這裡調理上一年半載,再送給二哥。
一來也算是做善事,二來也,還他一個人情。
老祖宗,這次人你可親自調理好了,再出了今天這樣的亂子,板子可打不到孫兒頭上了!」
賈母聞言哼哼一笑,道:「不打你打哪個?你送的人,就打你!」
賈環哈哈一笑,然後就見賈寶玉看著他欲言又止……
賈環眉尖輕挑,道:「二哥,你有事?」
賈寶玉乾笑了聲,道:「三弟,你也別從外面買了,我覺得,你屋裡的……」
「咳咳!!」
賈寶玉話沒說完,就被賈母的連聲咳嗽打斷了。
賈母歪過頭,連連給賈寶玉使眼色。
其實她不給賈寶玉使眼色,賈寶玉也不敢說下去了。
見賈環的眼神陡然鋒銳如刀,唬的他臉色一下就變了,然後委屈的垂下頭……
他又沒打算問賈環要白荷、董明月那兩個神仙妃子一樣的標緻人,他只是想要香菱罷了。
誰知道這個三弟這麼霸道,從他屋裡劃拉走了晴雯,卻連個香菱都不捨得給……
「好了,你寶哥哥不過是玩笑罷了。你可不許欺負他……」
賈母見賈環面色淡淡,眼睛直視著腦袋快垂到胸口的賈寶玉,忙心疼的打圓場道。
賈環這才收回目光,淡淡的道:「二哥,我不是小氣之人,你是我的同父兄長,我理應敬著你。
你要銀子、要古董珍玩,要宅子要田地,什麼都可以送你。
但是,有兩樣東西,卻絕不能給你!」
聽到賈環的話和他斬釘截鐵的語氣,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他,想聽聽,賈環到底最在乎什麼……
「第一,是先祖留下來的餘蔭。
如今世事艱難,就在此刻,外面不知有多少世家大族被闔族抄家流放,滿門問斬的都有。
所以,我不能把這份家業交到你們手裡,不是我貪圖富貴,而是我不放心。
第二,就是我屋裡的女人。
除非我死了,否則,誰也動不得她們。
記住了嗎?」
賈寶玉聞言,真真是滿心委屈。
多咱問你要過賈家的爵位,誰稀罕?
又何曾打過你女人的主意……
「記住了沒有?」
就在賈寶玉滿肚子委屈腹誹時,賈環再沉一分的聲音又傳來。
賈寶玉聞言,冷不丁打個了激靈,忙道:「記住了……」
說罷更覺得委屈,落下淚來。
這還了得?
賈母見狀心疼的要命,當即趕起賈環來:「快去守著你的體面和老婆過去吧,別在這裡欺負我的寶玉!去去去去……」
聽著賈母一迭聲的攆他,賈環哈哈笑著,從懷裡掏出一迭紙契來,道:「老祖宗,今兒孫兒可是準備給二哥送大禮來的,您若是趕我離了這地兒,這大禮孫兒就不送他了啊!」
賈母聞言一怔,道:「誰稀罕你的大禮……什麼大禮?」
賈環哈哈笑道:「昨兒不是才說的嘛,您老封君偏心,要提前給二哥還有蘭哥兒他們預備產業。
正巧,咱們府西邊有幾戶人家,原也是侯門府第,可子孫不肖,丟了祖宗的爵位,又敗盡了產業。
在戶部借的虧空還不上,眼看要抄家了,就求到孫兒門下,要賣宅子。
原本孫兒手裡沒錢,打算再等等,幸好寶姐姐昨兒給我封了個大紅包……
孫兒就將那幾戶人家的大宅子都買了下來。
老祖宗,不是孫兒吹,如今西城可沒多少空地兒了。
您要是不稀罕這個,待日後,二哥只能去東城或者南城尋摸宅子去了……」
賈母聞言,憋了口氣,老眼橫了賈環一眼,惱道:「哪個不稀罕了?拿來我瞧瞧!」
賈環又哈哈一笑,將手中的房契都給了她。
家和萬事興,老太太已經將賈家最寶貴的東西都給了他,他又怎會吝嗇這些?
只要闔家高興就好。
當下,他陪著賈母扒拉起房契來。
又給他分說哪家離賈府最近,哪家的後花園最好看……
不一會兒,賈母就沒了先前的惱意,高興的挑選起來,時不時還和薛姨媽商議一下,再問問賈寶玉的意見。
賈環抽出空後,對下面的李紈使了個眼色,讓她將晴雯,送去東府,交給公孫羽……
李紈正感激賈環為賈蘭籌辦家當,見此,哪有不依的理,就上前叫起了木然的晴雯,悄聲帶她出門而去。
看著晴雯離去的背影,怡紅院的丫頭們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若是晴雯被趕出賈府,自然是禍。
可卻被三爺給收進了房……
儘管,這不算收房。
可是,賈府上下哪個丫頭不知道,東府的公孫姨奶奶,身邊還沒跟前人。
不知多少丫頭眼巴巴的惦記著這個位置。
也有許多家生子出身的丫鬟,家裡的老子娘想方設法,托人說情,想為自家女兒謀了那個位置。
真要當上了公孫姨娘的跟前服侍丫鬟,日後,三爺和姨奶奶在閨房裡過夜,貼身丫鬟也是要跟著服侍的……
總說不準,就會有機會成為通房。
姨娘她們不去妄想了,可哪怕只是成為通房,也是極了不得的事。
若是再邀天之倖,能生下一兒半女,立刻就飛上枝頭變鳳凰,成為真正的主子。
這是八輩子都修不來的福分啊!
用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來形容都一點不誇張!
可誰知,多少人家盼破了頭都沒盼到的好事,竟就這般落到了這個犯了大錯的丫頭身上。
念及此,不知多少大小丫頭心裡都又悔又恨……
早知如此,剛才她們就站出來替晴雯擔起這個罪名了。
不就是挨兩巴掌嘛,就是再多打幾下也值得了……
一旁處,襲人怔怔的看著消失在珠簾後的那道身影,心中百味複雜。
這個被她壓了這麼些年的丫頭,如今終於走了。
可惜,卻走到了她的頭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