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慶堂,東暖閣,賈母臥房。
房內,只有賈母和賈環一對祖孫在內。
連鴛鴦都只能守在外間。
賈母走到壁櫃邊,面色就已經哀傷了起來。
待打開櫃門時,蒼老的雙手就開始顫抖……
賈環輕聲道:「老祖宗,我來吧。」
賈母卻搖了搖頭,握了握手,控制住自己後,將手探到壁櫃裡面,輕輕的一轉,而後,側壁上,就露出一個暗格來。
然而,也就是如此了……
看見安靜的躺在暗格內的那支捲軸,和那封薄薄的信封后,賈母老淚縱橫,身子顫抖的不能自已,嗚嗚哽咽道:「老爺,我……我帶著孫兒,來看你了……」
賈環很難體會只是一種怎樣沉重悲痛的心情,他攙扶著悲傷不已的賈母,安慰道:「老祖宗,節哀順變吧,身子重要呢……」
賈母聞言,還想去幫賈環拿出那封信和畫卷,只是雙手著實顫的厲害。
賈環就自己去取了出來。
觸碰到有些涼意的畫卷木軸時,賈環的手頓了頓,然後用雙手,將捲軸和一封信取了出來。
賈母重新坐回炕上,用手拍了拍炕邊,道:「放上面吧。」
賈環應了聲後,就將捲軸和信放在了炕上。
賈母輕輕撫著畫卷和信,眼神微微有些迷離,追憶道:「那是……貞元四十九年的冬夜,景陽鐘響,你祖父雖然已經賦閒在家『養病』,可聽到鐘聲後,還是義無反顧的進了宮,而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貞元五十年春,黑遼傳來你祖父戰歿的消息。
天塌了……
我本以為,是打了敗仗。
可後來又說,是打了兩敗俱傷。
你祖父斃殺了厄羅斯的一個皇太子,一個親王,三個國公,是有大功的。
只是,也陷陣十萬,十萬大秦鐵騎,悉數葬歿北海。
朝廷上就掀起了爭論。
原本對你祖父拜服不已的文官們,變了口風。
雖不說要治你祖父的罪,卻也只是功過相抵。
當時軍方的人來問我的意思……
如果我不同意,他們就集體向贏玄抗爭,為你祖父,爭一個王爵!
就在這時,我收到了這封信,和這幅畫……」
賈環面色肅重,輕聲道:「老祖宗,您見過十三將?」
賈母輕輕點點頭,道:「見過,來送信和畫的人,叫李先。
他是十三將中,排名第二的,也是你祖父的死忠……
原本,也是儒雅翩翩,濁世公子的模樣。
不羈,慵懶,書畫精通,文武雙全。
可是,那年潛入賈家見我的時候,他的一隻眼睛瞎了,臉上身上滿是深可見骨的傷痕。
僅有的一隻眼睛裡,也滿滿都是仇恨和血色……」
賈環聞言,心驚道:「老祖宗,這個李先,就是『王李郭趙孫、於周古海楊、董占黃』,十三將之一?」
賈母點點頭,道:「是他。」
賈環輕輕的道:「他沒讓老祖宗聯繫榮國舊部,為祖父報仇?」
賈母聞言,卻搖頭道:「沒有。
李先說,國公爺歿後,贏玄就是大秦最強大的人。
除非集中所有榮國舊部,才有可能打敗他。
可是,國公爺麾下最精銳也最忠心的十萬鐵騎,已經都戰死了……
剩下的那些人,雖多是榮國舊部,但更是世家子……
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大家子,成千上萬人的利益。
真若暗地勾連,以圖造反。
別說集中所有,只集中三分之一,就必然會走漏風聲,被人出賣。
而且,國公爺戰歿後,賈家,已經沒有能夠扛起黑雲旗,可以扛鼎的人物了……
群龍無首,又怎能行事?
他當時潛入賈家,都冒了極大的風險,因為賈家周圍到處都布控著黑冰台的人……
所以,李先讓我隱忍,一定要蟄伏起來,不要讓贏玄知道,我已經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還讓,赦兒和政兒,不要從武,更不要入軍伍,他們沒那個資質……
不過他對我發誓,賈家今日之苦難,來日定會讓贏家十倍百倍的奉還!
我不過一個婦道人家,還能如何?
再者,你祖父的遺信里……
唉!」
賈環聞言,拿起那封封面染血的信,道:「老祖宗,孫兒看看?」
賈母的眼淚又落了下來,點點頭,道:「你看吧……」
賈環看了賈母一眼,然後打開信……
這是一封,血信!
但只有八個字,八個用手指書寫的,蒼勁有力,鐵骨錚錚的血字!
死而不悔,忠孝傳家!!
看到這八個字,賈環震驚的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賈母又嗚咽哭出聲,道:「外人都贊你祖父,為天下第一完人,可我卻以為,他真真是天下第一大傻子,愚忠到了這個地步,可曾想過家人,可曾想過我啊……」
賈環深呼一口氣,搖頭道:「老祖宗,祖父這麼做,正是為了保全老祖宗,保全家人啊……」
賈母聞言一怔,不解的看向賈環,道:「此話怎麼說?」
賈環道:「祖父何等英傑,又豈會看不出贏玄對他的忌憚已經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
所以,他才領著十萬大軍,遠征北海。
以祖父在軍中軍神的稱呼,若是穩紮穩打,再沒有兩敗俱傷的道理。
縱然有奸人出賣,以祖父的能為,也一定能防備住。
只是……
祖父深知,贏玄已經容不下他了。
即使他已經賦閒在家,可在朝野中的威望,甚至比贏玄還高,這讓自負如贏玄者,如何能接受?
帝王之心,向來以為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所以,為了不牽連家族,祖父才會選擇戰歿於北海。」
賈母震驚道:「這……這是你自己猜的吧?」
賈環嘆息一聲,道:「老祖宗,祖父的信上,若是別的字,這番話便只是孫兒臆測的。
可,祖父的信上,卻是這八個字。
死而不悔,忠孝傳家。
所以,只有這一種可能了……
也是這八個字,才保全了賈家的平安。
當日若是老祖宗有一點其他的心思,咱們賈家,怕也早就不存在了……
李先,李先說的對,世家子,多以利益為先。
老祖宗,祖父智謀高絕,但他並未一心為國,他也想著家裡,想著老祖宗呢……」
賈母聞言,頓時怔住了,眼中那抹化不開的幽怨之色,漸漸散開,滿滿都是回憶,嘴角,浮起一抹淺淺的笑意,竟是痴了……
賈環見之,輕嘆一聲,然後將那封血信收好,放在炕上。
目光又轉向那副寒山折梅圖。
賈家現在才有些理解,贏玄為何會廢棄皇家自身的武功不練,轉修賈家的寒山折梅手。
在他心裡,始終不願承認比賈代善差。
賈代善能做到的,他也一定要做到,甚至,還要比賈代善做的好!
這就是他的心魔,讓他遲遲不能突破武宗的心魔。
善待賈環,庇佑賈環,待之甚至比皇孫還寬容,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想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來對待賈代善的傳人。
以告訴賈代善,他殺他,不是因為私怨,而是因為國事。
他想告訴賈代善,也想告訴他自己,他不怕賈代善!
唯有勝利者,方能大度!
可惜,終究鑽了死胡同……
賈環輕輕的展開了這幅寒山折梅圖。
寒山之下,一樹紅梅正艷!
梅花前,一隻如玉般的瑩瑩之手,輕輕伸出,探向了花枝……
這就是賈家的,寒山折梅圖!!
賈環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翻過來倒著看看……
這幅動靜,打斷了賈母的遙思。
賈母奇道:「環哥兒,你這是……」
賈環有些急道:「老祖宗,這圖裡的秘籍藏在哪裡?孫兒還要靠這個突破武宗呢!」
賈母聞言,生生被這孫子給氣笑了,道:「環哥兒,你可知你祖父為何能折服那麼多文官?」
賈環皺眉道:「老頭子厲害唄……」一邊說,一邊繼續找秘籍的藏處……
其實,他哪裡是想找什麼秘籍,只是怕老太太悲傷過度,有個意外罷了。
然而賈母差點被氣暈,一巴掌拍在賈環後腦勺,手也不抖了,眼淚也不流了,惱道:「老頭子也是你叫的?你是不是還準備叫我臭老婆子?」
賈環不作了,嘿嘿一傻樂兒,道:「哪能呢?瞧您說的!這俗話說的好,自古英雄配美人!我祖父乃天下第一大英雄,老祖宗年輕時,自然就是天下第一大美人!哪裡就成了臭老婆子了……」
「呸!」
賈母老臉有些發紅,嗔怒道:「少跟我在這胡說八道!我年輕的時候……倒是比林丫頭和寶琴丫頭還標誌呢……」
見賈環在一旁咧嘴偷樂,賈母老臉又一紅,一巴掌又抽在賈環的胳膊上,道:「你笑個屁……你不是說找秘籍嗎?這幅畫就是秘籍!」
賈環聞言一愣,道:「老祖宗,這話算什麼秘籍?怎麼看?」
賈母哼兩聲哼,道:「我剛才問你什麼?」
賈環聞言想了想,道:「您說,祖父為何能折服那麼多文官……」
賈母道:「那是因為你祖父經史子集樣樣精通,堪稱當代大家!那贏玄也不差,可比起你祖父來,卻差了不少。你祖父每些一片文章,便被天下士林傳誦,褒讚不絕。
你祖父的詩詞,更是傳唱天下!
你祖父的丹青,當代大家無不拜服!
你可知,你祖父那般忙碌,還要習武,他是如何做到的?」
賈環搖搖頭,道:「祖父老人家天人一般,孫兒不知。」
賈母指了指炕上的寒山折梅圖,道:「就因為這幅圖,天文地理,經史子集,書畫丹青,無所不包!
越是揣摩,越是精進。
武功在提高,學問也在不停的提高。
兩者相得益彰,互為因果循環。」
賈環聞言傻眼兒了,看著那副畫,道:「老祖宗,這……這怎麼可能?孫兒怎麼啥也看不出來?」
賈母鄙夷道:「那是因為你一點基礎都沒有,想要從這份寒山折梅圖上有所領悟,最起碼也要有狀元之才,才能初窺門徑。
你……」
賈環苦笑的看著這幅圖,頓時放棄,道:「罷了,老祖宗還是收起來吧,孫兒這輩子是沒指望了。」
賈母聞言,面色微變,眼神又悲傷起來,長嘆息一聲,道:「不收了,收了三十年,夠了,也累了……這兩樣東西,壓的我呀,喘不過氣來。
如今你已經長大了,能扛起賈家的那面黑雲旗了,這兩樣東西,就交給你吧。」
說完這句話,賈母仿佛一瞬間又老了許多,手輕輕撫在畫卷和信封上……
賈環見狀,忙道:「老祖宗,您……」
賈母擺擺手,道:「環哥兒,你拿去吧。留在我這裡,也不安心。何況,這封信,你可能還用的著……」見賈環還想勸什麼,賈母下逐客令,道:「你去吧,我乏了,要歪一會兒……」
賈環聞言,就不好再說什麼了。
將畫卷和信收好後,跪下給賈母磕了個頭,轉身離去!
那些銀子家當算什麼?
這,才是老太太最最珍貴的東西……
……
待賈環離去後,賈母看著空空蕩蕩的屋子,緩緩跪倒在地,雙手合十,喃喃道:「請老爺,保佑我們的子孫平安康泰,保佑我們賈家,富貴綿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