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尚書宋怡一步踏出,面色凜然,聲如洪鐘道:「陛下,鐵網山之變,本就是以陰謀之計,誘使奸邪就犯。
事成者非功,事敗者無能。
何須以國朝名爵輕賜?」
此言一出,隆正帝剛才緩和的面色,陡然鐵青,目光森寒如刀的看向宋怡。
然而,宋怡卻絲毫不懼,竟敢與隆正帝對視,寸步不讓!
他乃太上皇信重之臣,當初太上皇在位時,他不過區區一禮部郎中,便敢直言上諫,言政事之缺,深得太上讚譽。
隆正帝登基後,他就愈發無所畏懼了,常以「人鏡」自喻……
宋怡繼續聲如金石道:「陛下之前所言,臣深以為然。
高祖、太上兩代,我贏秦皇者,氣度如淵。
前朝所為,教徒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之舊事,我大秦從未有之。
此乃人臣之福,亦乃社稷之福也。
然,老臣以為,凡事過猶不及。
我大秦待武勛之屬,著實太過寬容優渥些。
故使得他們一個個氣焰囂張,目無法紀,多行枉法之事。
更甚者,還敢倚仗太上皇和陛下榮寵,凌壓宗室,毆打皇親。
尤為恐怖者,還有人敢對皇太后不敬!
此等天良喪盡,綱常敗壞,禮教缺失之輩,竟還能深得陛下寵愛?
老臣以為,此皆陛下之過也。」
隆正帝面色黑如鐵鍋,心中暴怒,寒聲道:「那依宋大人之見,朕,該如何當這個皇帝?」
宋怡高聲道:「陛下自當嚴肅國法綱紀,勿信奸佞。
親賢臣,遠小人。
最重要的是,廢黜那不忠不孝之輩,並圈禁之。
連皇太后都敢凌逼,老臣實不敢與此等豺狼牲畜同殿為臣!」
說罷,還左右掃視一眼。
按照計劃,這個時候,應該是群起而攻之的局勢。
大秦以孝治天下,敢凌逼太后,縱然凌遲處死都不為過。
然而,讓宋怡詫異的是,待他此言說畢後,光明殿上,竟一片寧寂。
鴉雀無聲。
非但無人附和他,甚至還有他的門生,連連給他使眼色。
宋怡大為不解,心中感到有些不妙。
而這時,始終木然的賈環,站出一步,看向宋怡,道:「宋禮部,你所說不忠不孝之徒,可是區區在下?」
宋怡看著面容枯槁,聲音乾澀的賈環,也有些詫異。
不過,他心裡恨不得賈環死,以為這種人合該如此,便不以為然,哼了兩聲,輕蔑道:「老夫說的就是你!如何?
賈環,你也算出身名門。
汝曾祖,汝祖父,皆為國朝功臣。
看在他們的份上,所以,老夫只是請陛下廢黜你的爵位,圈禁在家,好生讀書學禮。
你若有自知之明,就自請處罰吧。」
賈環聞言,直直的看著宋怡,一字一句道:「宋禮部,本侯之爵位,的確承襲於先祖。
但本侯從子爵而至國朝一等侯,著配鬥牛服、紫金冠,乃是因為本侯,為國征戰西域,幾以滅國之功,才得以晉升的。
若我賈環心中無一顆忠於大秦的心,如何敢不顧生死,孤身入龍城,夜割可汗頭?
又如何會在已立下大功後,還甘冒奇險,去燒有準葛爾國師扎達爾駐守的克拉瑪伊大營?
為此,我雙眼盡瞎,幾盡身死。
請宋禮部與某解釋清楚,何有不忠之罪?」
宋怡在朝堂上滾爬了數十年,如何會畏懼這等詰問?
他「嘿」了一聲,不屑道:「少年魯莽好強,又有遊俠紈絝氣息,不知生死之重,也是有的……
也罷,本官勉強當你心懷忠心……
可是,你屢屢毆打親王世子,對親王不敬。
到最後,更是連太后都敢欺凌威壓!
賈環,這等綱常滅絕之事,你敢做不敢當耶?」
聽宋怡這般說,滿朝人面色皆異。
許多人都想不通,身為禮部尚書,清貴之極的宋怡,消息如何會閉塞至此?
他們自然不知,為了給忠順王打起反擊一戰,昨日雖然休沐,可宋怡卻閉門謝客,不見任何人。
與清客幕僚一起連夜商議對策,書寫奏章。
今日一早,便鬥志昂揚,早早的來到皇城進了宮,因此錯過了後面發生的一樁樁事……
這才有了此刻的一幕。
有人想拉他,可此刻哪裡還有機會……
賈環直面宋怡,面色卻愈發枯槁,眼神里滿是木然。
看到這一幕,饒是心知賈環在往死里坑宋怡,隆正帝心裡還是有些不忍,看向宋怡的目光,愈發凌厲……
然而,就當所有人以為,賈環會將昨日之事說出,打宋怡一個措手不及時,賈環卻忽然倒退一步。
他轉過身,對隆正帝深深一揖,朝天子。
而後,他當著隆正帝和滿朝大臣的面,緩緩的解開頭上的束髮紫金冠,又當朝脫去身上的鬥牛公服。
一起放在地上,再一禮,最後,轉身,一步步走出了光明殿。
背影悲壯,淒涼。
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無不倒吸一口冷氣。
心裡不約而同的說了一句:
好狠!
宋怡完了!
「砰!」
果不其然,龍椅前的御案上忽然發出一聲巨響,滿朝文武皆驚,而後就聽隆正帝暴怒道:「來人,送禮部尚書前往慈寧宮,讓他當面請教太后和忠順王,寧國侯可曾凌壓不敬於他們!」
「嘶!」
又是一陣倒吸冷氣聲,眾人看向面色已經感到不妙的宋怡,滿是同情……
這臨門一腳,好狠,好准,好毒!
……
宮裡發生的事,和賈環已沒甚關係了。
他相信,以隆正帝的手段,一定會完成最後的絕殺。
畢竟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
其實,連賈環都沒想到,經過昨日之事後,還會有人跳出來指責他不敬太后。
尤其還是宋怡這等在朝堂上摸爬滾打了幾十年而矗立不倒的老瓤子……
不過,既然有人尋死,賈環也樂意成全他……
他原本以為,有人會拿昨日那一百顆人頭壘成京觀說事。
還有就是,文官體系會借鐵網山打圍之變,集體向軍方發起攻擊。
這才是堂堂正正的陽謀,也是牛溫二人和賈環之前最擔憂的辣手之事……
畢竟,鐵網山之變,軍方是真正理虧的一方。
若今日文官體系當真如此開局,那軍方必將會付出極大的代價。
首當其衝的,便是軍費的預算。
哪怕只砍掉一成,都會讓軍方痛徹入骨。
其次,就是勒在軍方脖子上的韁繩,會再次收緊。
如今,大秦軍方,發動千人以下規模的戰鬥,不需要上奏。
也就是說,在大秦軍中,區區一個游擊將軍,都能調遣麾下一營上千將士出戰。
當然,前提是能打贏。
這是朝廷給軍方的自主性。
但文官完全可以藉此次事變,將這個口徑縮小至五百人,甚至更少。
如此一來,軍方必然受到重創。
然而,讓賈環沒想到的是,有堂堂陽光大道不走,宋怡卻率先急不可耐的選擇了對賈環的個人攻擊。
他是想先拿下「穩操勝券」的一局,然後再乘勝出擊,發起對軍方,乃至賈環背後的隆正帝發動攻勢。
如果沒有昨日之事,宋怡的算盤,未必不能打響。
而他若當真有一顆公忠體國的心,不是一心想為忠順王翻盤,也絕不至此。
如今,丟了先手後,文官體系氣勢已衰,再想發動像樣的攻擊,就再無可能。
念及此,賈環心中說不出的快意!
原本還以為,今日會有一番苦戰。
因此他盡力表現的悽慘一些,卻不想,竟會如此。
人生啊,果然處處有驚喜!
他一身白衣,狼狽不堪的從宮裡走出。
一路上,身形愈發悲壯……
……
出了大明宮門,上了黑雲車後,馬車緩緩的行駛出皇城。
根本不停留,一路行駛至西城居德坊,公侯街,寧國府門前,然後,賈環也不下車,馬車直接將他送進了二門。
做戲,也要講究一個度。
在朝堂上下死手就好,若在家門前,也白身進門。
那麼消息一瞬間就會傳遍整個賈府,老太太他們也會知道。
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騷動就不好了。
賈環一向以為,能不讓家人擔憂,就最好不要讓他們擔憂。
這是一個男人該有的責任和擔當。
儘管賈環的靈魂並非真正的賈家人,但這麼些年來,從趙姨娘視他若命根,白荷、小吉祥視他若天,到賈政對他的「偏愛」,賈迎春對他的疼愛,還有賈母、王熙鳳之流的轉變,以及,林史薛等人與他的愛情……
賈環早已徹底融入了這個角色,他也承擔起了他該有的擔當。
……
到了二門前,賈環方從馬車上下來,烏遠韓大等人雖然對他一身狼狽,好奇的緊。
但賈環的目光輕鬆,並無什麼悲憤之色,兩人也沒有多問什麼。
跟在賈環身邊,對他的一些「詭計」,也已經有些免疫了。
倒是進了二門後,引起了一些不小的轟動……
不過,由於賈環規矩大,最討厭下人們嚼舌,所以也沒人敢上前獻殷勤。
只是,到底早早的將董明月和白荷引了出來。
兩人在內宅有不同的消息來源。
一個來自管家,內宅管家是李萬機家的,也就是白荷師兄的老婆,看著她長大,自然向著白荷。
另一個,則是來自青隼……
兩人都明白一些賈環這身打扮的意義,面色紛紛一變。
賈環卻不等她們發問,就連連擺手道:「無事無事,不過是丟了一身衣裳。
白荷,快去給我再取一套來,三爺我急用。」
白荷聞言一怔,雖然滿心詫異,卻也不問,溫順的轉身回去再取一套備著的紫金冠和鬥牛服來。
這些官配套裝,賈環每個月都要換一套新的。
而講究一些的人家,比如說鎮海侯府李家,據說每天都要換一身新官服……
這些自然不可能由朝廷置辦,除了第一套外,其他的,都是官員自己去採辦。
也因此,有些官員每日穿的嶄新。
而有的,卻數年如一日只穿一套,身上的官服補丁上打著補丁。
也不知道,此刻朝堂上的人,若是知道了,賈環在光明殿上脫的那麼悲壯,淒涼,轉身回家卻換一身新的,心裡會有什麼感想,尤其是宋怡……
賈環卻管不得那麼多,他對猶自生氣的董明月急聲道:「明月,快上車,沒時間解釋了,快點……」
董明月聞言,先是一怔,可隨即,眼睛猛然一亮,呼吸急促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