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京城,延光門外。
隆正帝於龍攆上,眯著細眸,眼神諱莫如深的看著下方叩拜請罪的贏歷。
過了一陣後,他沉聲對蘇培盛道:「扶皇太孫上攆。」
他已經從中車府那裡得知了贏歷被刺殺的消息。
但是,他卻本能的以為,這是兩碼事。
贏歷被刺殺,應該只是個意外……
不過,在億萬臣民面前,他卻不能再讓皇太孫跪下去。
皇家的體面和威嚴,更重要……
只是,當面色慘白的贏歷,滿頭冷汗,步履艱難的上了龍攆後,隆正帝細眉又微微皺了起來,畢竟是他的親子,哪裡會一下子就全部斷絕……
他語氣微帶一絲關心,沉聲問道:「是何人傷的你?如此之重。」
贏歷聞言後,眼中喜色一閃而過,他上前跪下,回道:「回稟父皇,是兒臣的近侍,薛衡。」
隆正帝聞言,眉頭皺的更緊了,道:「怎麼會是他?」
對於皇太孫的身邊侍候之人,隆正也知道。
薛痕是宮中老人了,忠厚老實,他也見過,看之不似惡類。
隆正帝又道:「是否是奸人所扮?」
贏歷聞言一怔,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可能,下意識道:「不可……」
話沒說完,卻又忽地想起,還真有可能……
眼前這位,昨夜不就用了一招「李代桃僵」之計,將包括他在內的無數人給坑慘了嗎?
見贏歷面色僵滯,隆正帝頓時明白了贏歷心中所想。
但是,他卻沒有任何愧疚。
想起贏歷昨夜的種種作為,隆正帝目光漸轉清冷,他看著贏歷慘白的面色,淡淡道:「御醫就在後面,可要去看看?」
贏歷婉言謝辭道:「謝父皇關愛,兒臣之前已經看過太醫,並無大礙。」
隆正聞言,面色微變,語氣幽幽的道:「你可曾稟告過太后?」
贏歷搖頭道:「兒臣並不相信父皇會被奸人所害,故還未告之太后。昨夜兒臣帶兵救駕,途中被奸人所傷,昏迷不醒,青龍倉促之間,失了分寸,不思先去皇帳救駕,反而將兒臣帶回宮中。
此等荒唐之舉,兒臣請父皇治其罪。」
隆正帝陰鶩的眼中閃過一抹譏諷後,淡淡的道:「他也是職責所限,就不必治罪了。」
贏歷聞言,感激道:「多謝父皇聖心仁厚……對了父皇,兒臣有一事相求,還請父皇務必答應。」
贏歷蒼白的臉上面色卻極為誠懇,語氣真摯。
隆正帝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後,垂下眼帘,掩蓋住眼中冰冷的目光,道:「何事?」
贏歷語氣有些哽咽道:「父皇,昨夜時皇兄與宗室諸王子弟圍攻兒臣行營,意圖殺了兒臣。
但兒臣並不怪他,他只是受了小人蠱惑,一時糊塗。
時王兄與兒臣,乃是骨肉至親,皆為父皇血脈。
還請父皇看在兒臣的薄面上,不要罪過於他。
一切罪責,兒臣願一力承當……」
隆正帝聞言,雙手死死的握拳緊捏在一起。
手指因用力過度而發白,青筋畢露。
想起贏時臨死前濡慕不舍的眼神,再想起過去這些年對贏時的種種不公平對待,被人當傻瓜一般戲耍,最終被害的身死魂滅,卻在臨死前依舊想著來世再做他的兒子……
以隆正帝無比堅韌的心性,都有些壓抑不住心中的暴虐戾氣,雙目隱隱赤紅……
人,怎麼可以無恥偽善到這個地步?
他是你親哥哥啊!
還是說,你當朕也是傻子!!
「阿彌陀佛……」
一聲平淡的佛號,響起在隆正帝耳邊,如晨鐘暮鼓般,瞬間破去了他心中的「魔怔」。
隆正帝只覺一盆清涼冰水潑下,澆滅了他內心中的暴虐怒火。
然後,他只用了一個呼吸的時間,就平靜了下來,對伏首跪在地上的贏歷道:「贏時志大才疏,心性孤拐,自負狂傲,因痴心妄想而兵變作亂。
於昨夜,已畏罪自盡……
贏歷,若無事,你跪安吧……」
語氣中,再無一絲情感。
……
「你叫什麼名字?」
「姬成武。」
寧國地牢里,賈環看了眼妖人僵硬變形的鬼臉,嘴角抽了抽。
還真是沒有自知之明,老子特麼的這麼帥,都不好意思和金城武一個名兒。
你長成這幅鬼樣子,也好意思叫姬成武?
之前賈環以其兄弟子侄後代相威脅,與姬成武談判,終於撬開了他的嘴。
在這個時代,家族是一個人的根。沒有家族的人,就如同沒有根的人一般。
哪怕一個人再不畏死,他也會害怕家族斷絕,更怕子嗣後代過的人不人鬼不鬼。
如果姬成武是老江湖出身,或許還會滾刀肉些,不吃這一套。
可姬成武原本是讀書人出身,滿腦子裡都是儒家那一套,忠或許未必,但孝義一定最重。
若真因他之過,使得姬家後人世世代代男為奴,女為娼,那姬成武就是死,也無面目去見姬家的列祖列宗。
因此,他終於不再以沉默相拒……
「誰教的你武功?」
「不認識。」
「一個都不認識?誰送你入都中的?」
「乘船而來。」
「船上有什麼?」
「有……鹽。」
「送到了哪裡?」
「一個王府臨街的小院裡。」
「哪座王府?」
「不知。」
「……還知道小院在哪兒嗎?能回得去嗎?」
「知道,能。」
「很好,現在帶我們去那裡。」
賈環結束問話,做了個邀請的動作。
只是,一直配合回話的姬成武,卻不動了。
蒼白的面上,一雙呆滯猩紅的眼睛怔怔的看著賈環,他道:「你……你可說話算話?不會傷害我的家人?」
賈環眼睛直視著他,道:「實不相瞞,如果你昨夜傷到的那個丫頭沒救過來,那我一定會用你全家全族的命來償還。
但你很幸運,她沒有死。
所以,我只要用你的命,來為昨夜你殺的人償命,並告誡其他心懷叵測之人,縱然武宗,吾亦殺之。
姬成武,我不願騙你,因為你只是被別人利用,因為你是一個在乎家人的人。
雖然你的家人,不能再江南生活了。否則,遲早還有別的人去找他們……
但我可以送他們去西域,讓他們能夠隱姓埋名、平安的生活下去。
你相信我嗎?」
姬成武聞言,微微的歪著頭,猩紅的眼中閃爍著血色的光芒,死死的盯著賈環。
儘管他的琵琶骨已經被鎖,還帶著手鐐腳鐐,但烏遠和董明月還是不敢大意,微微靠前一步……
姬成武卻開口了,他點點頭道:「我,相信你,嘶……」
賈環呵呵一笑,回頭對韓大使了個眼色,韓大朝後揮手,兩個親兵上前,架起了姬成武,跟在賈環一行人身後,往外走去。
……
神京城西城,永康坊,義武侯太尉府。
方家內部一片兵荒馬亂。
哭聲震天。
親兵家將的家眷們已經得知了此次隨方南天父子出征的三百親兵家將,全部死絕了。
每一個都是一戶家庭的頂樑柱,死一個,便意味著一個家庭甚至一個家族的坍塌……
喪親之痛,以及對未來的恐懼,使得滿府皆哭喪之聲。
使得義武侯府的氣氛,愈發悲涼。
「別哭了!」
雖然自身也受傷嚴重,可方沖還是硬挺著,他厲聲道:「爾等家人,都是保衛聖上所死,死得其所,皆為有功之臣。
每一人,補紋銀二百兩,良田三十畝,子嗣若成器,仍可入我方家為親兵。
還不退下?」
聽到有這麼個撫恤,那些親兵家將的家人哭聲頓時小了許多。
抽泣著謝完恩後,就紛紛回去準備治喪了。
其實,他們一直都有這個心理準備。
親兵家將的地位很高,在家族中甚至不弱於尋常庶子的地位。
高回報意味著高風險。
連家主如今都人事不省,生死不知,家將親兵們也沒臉活著。
只是,她們到底沒想到,這一天會來的這麼突然……
震懾住亂象後,方沖命家僕抬來能橫躺的軟轎,將方南天放於軟轎上,抬入後宅。
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待方沖將方南天的那些妻妾全都勸走後,才終於將方南天平穩的放在了床榻上。
他和方靜的母親,很早就去世了,如今方南天的妻子,是續弦。
蛇娘又診了診方南天的脈象後,對方沖道:「受創太重,雖然死不了,但也難醒來。我醫術有限,你再請高明吧,告辭。」
方沖聞言,本就難看的臉色,愈發難看,他看著蛇娘,道:「請姑娘無論如何再救一救,只要能救醒我父,即使難以痊癒,我方家也必定感謝姑娘的大恩大德。」
說罷,方沖躬身一揖。
蛇娘搖了搖頭,指著方南天左胸口處的凹陷道:「若非汝父非同常人,心在右側,只這一下,就再無活命之理。
即使如今被我強行吊一口氣在,但已是我最大的能為。
至於救醒他……恕我無能為力。」
方沖聞言,看著方南天左胸口凹陷下去的「深坑」,便知道那裡肋骨盡斷,若是非方南天天生異稟,心在右側,只斷裂的骨頭,就能讓方南天瞬間死於非命。
他相信了蛇娘的話,對其深深一鞠躬後,對管家道:「去書房將收藏在書架左上二側第三本書取來。」
待管家出去後,方沖對蛇娘道:「我知姑娘非俗輩,就不以金銀相贈了,以免唐突姑娘。不過,我卻收藏了本上古醫經,名曰《靈樞》。
若姑娘不棄,就贈與姑娘吧。」
「什麼,你是說《靈樞》古卷?」
蛇娘聞言陡然一驚,大聲問道。
杏林相傳,《靈樞》古卷,乃是扁鵲《難經》中的精華部分,其中便有扁鵲鬼斧神工的金針秘術。
凡是醫道中人,無不夢寐以求。
方沖點點頭,道:「應該沒錯,只是,並非全本……」
蛇娘搖搖頭,道:「一字便值千金,不過,我卻不能收。」
方沖道:「為何?這只是為了表示對姑娘援手之恩的感謝。」
蛇娘依舊搖頭道:「我出手相救,是賈環的意思。我欠他大人情,日後還需他相助。你若感謝,就去感謝賈環吧。」
方沖聞言,面色一變,道:「姑娘,不是在下自誇。我義武侯府雖比不得榮寧二府門第高貴,但也有幾分能量所在。
不知姑娘所需幫助之事為何事?請姑娘但說無妨,在下定然竭力完成。」
蛇娘抽了抽嘴角,道:「你不行,除了賈環外,這世上再無第二人能做到,告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