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潭一樣碧色的眼睛遇上仿佛浮著一層薄霧的淺灰色眸子,阿爾多抬手抹去自己側臉濺上的水珠,把已經折了傘骨的黑傘扔到了一邊,輕輕地牽扯了一下嘴角,略微帶了點挖苦地評價說:「十來個人被人拍傻了一樣,現在還在路邊排隊供人參觀,還有你,連克萊斯托神殿都沒找到就差點被……『淋浴』砸死,卡洛斯,我可真是越來越以你為榮了。」
卡洛斯那一刻好像有種錯覺,仿佛他們又回到了黑袍之戰的那段日子。
他們總是沒有多長時間碰面,除了報告工作之外幾乎容不下有什麼別的交流,忙亂得連尷尬都省了――而阿爾多毫無疑問是個非常吹毛求疵的上司。
卡洛斯一個人習慣了,團隊意識有限,帶人出去的時候總是把帶出去的人給忘了,有的時候出了岔子,還得回來救同伴,好在那個時代的獵人們不像現在的這麼柔弱,多少能照顧自己,不過即使這樣,每每報告傷亡率的時候,卡洛斯總是隔三差五地能得到阿爾多幾句挖苦。
他幾乎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呃……抱歉。」
阿爾多對卡洛斯伸出手,要拉他起來,卡洛斯幾乎下意識地伸出手,然而終於還是回過神來,目光在阿爾多的手上停留了一秒鐘,蹩腳地假裝沒看到,低下頭自己爬起來,若無其事地對路易大聲說:「那個東西――你弄開了道格拉斯領域的那個東西,還有沒有?」
阿爾多目光閃了閃,接著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插/進長長的外衣兜里。
眾人隨即退到高處。
路易看見阿爾多,就莫名地鬆了口氣,想起自己這一整天驚心動魄的遭遇,頓時有種「終於熬到飼養員來了」的感覺,不再扭捏,把他那一盒珍藏的「珍珠」給掏出來了。
「這是聖殿研究基地的成果之一。」路易簡單地介紹了這種袖珍的炸彈功能和作用。
他感覺在自己說話的時候,卡洛斯那雙眼睛都直了,看起來非常想過來摸一爪子,可是又出於某個人在場的情況下,竟然用不可思議的自制力忍住了,裝出一副自以為非常淡定的表情在一邊聽路易講解――可是您都快流哈喇子了先生!眼神可以不要那麼饑渴麼?「珍珠」雖然是個美人,可也絕不會和你發生什麼的!
阿爾多掃了卡洛斯一眼,後者立刻把自己的目光從「珍珠」上撕了下去,做憂慮狀遠遠地望著無風自己折騰的安蘭爾河。
只用了不到五分鐘,阿爾多作為一個完全沒有「炸彈」概念的古人,就把「珍珠」的特性,基本原理和使用要點問清楚了,然後對這種野蠻的東西做了一個簡短的評價:「可以用,最好少用。你說用法陣來控制爆炸範圍,不是不可以,不過法陣本身就不像咒文那麼精確,一般人很難把握。」
「您的意思……」
「沒有,我只是建議。」阿爾多擺擺手,對路易說,「現在聖殿不歸我管――還是做你們想做的事吧。」
他似乎放心地把指揮權交給了路易,看著他蹲在地上,和周圍一群人商量安放「珍珠」的地點,怎麼進行,怎麼配合,有那麼一瞬間,心裡覺得有些驕傲起來。
千年過後,騎士們的鐵衣也都變成了面料柔軟的制服,每個人身上都少有傷疤,就連手上的繭子也非常有限,資質良莠不齊,大部分顯得不夠機警,某些人甚至有些愚蠢,然而阿爾多突然覺得,萬一危險的時刻來臨,也許他們並不是不能站起來抵抗的。
這是一個安全中透著危險的時代――英雄們之所以透著某種悲劇色彩,是因為他們都是在極端的逆境下、鐵打的浪潮里活下來的,在巨大而孤獨的舞台上狂悲或狂喜,一生跌宕,總是渴望著留住一些留不住的東西,最後帶著自己無謂的傳奇,慢慢地變得心冷如鐵,慢慢地變成一塊……守著一副棺材度日的石頭。
阿爾多的視線落在了卡洛斯身上――這傢伙好像從不把自己當外人,非常熱鬧地參與進了討論,並且終於摸到了那讓他好奇良久的「珍珠」,當然,在他非常有研究精神地用手指用力擠壓的時候,被路易堅決地制止了,避免了在場諸位被同伴失手炸上天的下場――靠在冰冷的山石上的阿爾多總是顯得有些冰冷的臉就忽然柔和了下來。
像是被第一場春風拂過的、凍裂而荒蕪的土地。
他就像一顆鑽石,阿爾多默默地想,原本堅硬,卻歷經了更堅硬的打磨,然而越是艱險越是奪目,唯有一顆赤子之心,一如少年時候。
美好而珍貴的東西,總是在最危險的懸崖邊上,仍有人願意為了它冒著生命危險苦苦求索,哪怕前仆後繼地死在路上也在所不惜……不過阿爾多當然不認為自己會死在路上,他只是志在必得。
路易是個不錯的領導人,他履歷豐富,早年是和伽爾一起畢業的獵人,後來根據自己的興趣轉做了學者,成了一名教官,讓無數學員在他手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正是扛得動槍,壓得住場。乾淨利落地制定了粗魯有效的「爆破」方案,絲毫也不想把克萊斯托神殿留下來當個「歷史遺蹟」供後人觀賞什麼的。
幾個獵人默契地合作,畫起法陣來,阿爾多在一邊看著,只是偶爾提點幾句,接著,他把「珍珠」綁在了一支羽箭上,等到法陣快要完成的時候,他們只需要一個誘餌,在水下的領域露出來的一剎那,由阿爾多把「珍珠」射過去,同時,路易會連上法陣的最後一筆引爆它。
卡洛斯雖然口頭上沒有說明,但實在非常羨慕這個工作,看起來哪怕讓他親手把「珍珠」塞進水裡,他也是樂意的。
至於誘餌這個光榮而艱巨的任務,眾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聽見「啊」一聲尖叫――阿爾多把安迪踢下去了。
可憐的年輕人,果然已經在某人心裡掛了「特別關照」的號。
大水滔天而起,安迪爆發出了短跑衝刺的速度,連滾帶爬地飛奔出去,阿爾多這才不慌不忙地拎起他的弓,大水似乎反射了月光,一瞬間,在波浪的邊緣處閃過了一絲細細的銀光,拉滿弓箭的男人突然鬆開弓弦,珍珠筆直地飛了過去,從縫隙里精確地沒了進去。
路易連上了最後法陣最後一筆。
珍珠爆炸的光晃暈了每個人的眼睛,整個山谷幾乎如同白晝。
湧起來的河水向天空衝去,連退到了山崖上的眾人都或多或少地洗了個冷水澡。
整個山谷都在震顫。
不知過了多久,光芒才逐漸散去,安蘭爾河向兩邊分開,像被珍珠炸開了一條大裂谷,露出下面被水流摩擦得無比光滑的石階。
一陣清淺而悠長的吟唱從裂縫出擴散出來,卡洛斯臉色突然一變,猛地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沖向了裂開的安蘭爾河。
透明如同幽靈一樣的騎士和戰馬從那裡一躍而出,迎面撞了上來,嚇得埃文和旁邊另一個獵人撞了個滿懷,兩個人都同時跌倒在了地上,這些戰馬和戰士卻真的像幽靈一樣,無聲地嘶吼著,即使他們的刀劍已經變成了空氣,卻依然固守著這個地方。
卡洛斯熟視無睹地穿過。
道格拉斯有什麼權利?卡洛斯想,哪怕他真的為了克萊斯托的傳承,真的為了這個種族,但這個種族從來沒有養育過凱文一天,十來年來給他帶來的除了痛苦還是痛苦,那孩子甚至沒有被告知自己的血脈,也沒有任何人來給他任何歸屬感,就因為他天生的資質,就可以不問自取地剝奪他做了十年普通人類小孩的資格麼?
為什麼他不能上學、去遊樂園、慢慢地變成一個讓人頭疼的壞小子,打架逃課和女孩子約會呢?
斑駁的水晶神殿終於出現在所有人面前,卡洛斯猛地把長柄匕首插/進了巨大的鎖里,隨後一聲巨響,鎖柄和利器同時斷了,那千百年來從來沒有人類推開的門慢慢展開,帶來一股深埋水底的涼意,那原本清淺的歌聲依稀,好像和四面八方的水碰撞,產生纏綿的迴響。
神殿正中,神龕下癱坐的男子慢慢地回過頭來。
道格拉斯眼角血跡未消,從眼角綿延至兩頰,是觸目驚心的紅,他的身體幾乎已經碎了,好像稍微一碰就會化成粉末一樣,皮膚上露出非人的、龜裂的痕跡,脈絡和血管僵硬地像是已經被抽乾了。
他無聲地咧開嘴露出一個笑:「見到你們很……高……」
然後再發不出別的聲音了,他的聲帶已經斷了。
卡洛斯瞳孔皺縮,他看到了凱文,小男孩側對著他坐在那,自大腿往下的部分已經全部不見了。
他一動不動,好像一個殘缺的娃娃。
阿爾多抬抬手,止住了其他人的腳步,卡洛斯卻慢慢地走了過去:「凱文……」
「凱文,」他又叫了一聲,想摸摸對方的頭,還沒有觸碰到,卻又縮回了手,男人肩膀垮了下來,低著頭慢慢地蹲了下來,「對不起……對不起我耽擱的時間太長了,我……」
凱文慢慢地抬起頭來,他的臉依然稚弱,甚至因為失去了兩條腿,顯得格外蒼白脆弱,可是他的眼神卻極平靜,甚至隱約有種死氣沉沉。
他定定地看了卡洛斯一會,忽然說:「原來發生了好多事。」
卡洛斯鼻子差點一酸。
億萬年滄海桑田,歸結成男孩略微帶了些茫然的一句話――原來發生了好多事。
阿爾多的目光卻跳過了只能在原地倒氣的道格拉斯,若有所思地落在了凱文消失的腿上,目光閃了閃。
凱文沉默了好一會,才用幼童的聲音平平淡淡地說:「道格拉斯,你還聽得見麼?」
道格拉斯輕輕地轉動了一下他的頭――他也就只剩下這一點力氣了。
「傳承帶給你的是盲眼,因為你看不見未來,」凱文的話說得非常緩慢,就像個還沒有長開就已經萎縮的老人,「你的眼睛被蒙住了,總是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那一部分,現在……傳承奪走了我的腿,它是睿智的。」
道格拉斯嘴唇蠕動了一下,那雙即使盲了也依然仿佛流光溢彩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下去。
「對不起,」男孩沉默了一會,輕輕地說,「讓你失望了。」
道格拉斯的身體劇烈地抽動了一下,他或許想說什麼,但是已經沒有發表意見的能力,臉頰上的肌肉抽動了一會,瞠目欲裂,全身都在痙攣,然後他張開嘴,做出「啊」的口型,沒能發出任何聲音,就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像一聲未竟的嘆息,就這樣回歸了死亡的懷抱。
卡洛斯俯身小心翼翼地想抱起凱文,卻被小男孩伸出一隻手隔開了。
「不了,」他似乎露出了一個笑容,只有彎起來的大眼睛能看出一點之前了無煩惱的模樣,「以後我就要住在這裡了――卡爾,我第一次見到你,就是在安蘭爾河邊,你把那柄嗜血的古劍釘在了旱季乾涸的河床里,整個神殿都被驚動了,我當時就覺得,這個年輕人真是能冒險,但是為了活下來,也真的可以不顧一切。」
「哦……不對,」凱文的話音突然止住,過了一會,他似乎有些迷茫地說,「我沒見過你,見過你的是海格爾,他的一部分以後就活在我身體裡了,我身體裡突然住了那麼多的人,真是……」
「以後你怎麼辦,一個人住在暗無天日的河底麼?」卡洛斯輕聲問,「你不能假裝不知道、假裝你只是個普通人嗎傻孩子?」
「我不能,」凱文抬起頭看著他,清澈的瞳孔倒映著男人的影子,「我身體裡住進了那麼多的人,他們太沉了,我一步也走不動了……可惜,我還沒去過遊樂場呢。」
埃文發出一聲響亮的抽泣。
「可是我最喜歡你了,」凱文把頭輕輕地靠近卡洛斯懷裡,像一隻沒足月的小貓,親昵地蹭了蹭他,「所以我會站在你這邊的。」
因為偏激狹義,道格拉斯沒有了眼睛。
因為立場偏頗,凱文沒有了兩條腿。
這就是殘酷又公平的水晶一族的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