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111
北方的冬天就要來了,天亮得越來越晚,也讓人的心情越來越灰暗。
我昨天在走廊裡面遇見洛枳學姐,擦肩而過,人家本來只是朝我點頭示意一下,倒是我沒話找話,乾笑著說,冬天要來了呀。
聊天氣。不管怎麼說,這種寒暄方式也是鬼佬的發明不是?
不知道為什麼,這個並不熟悉的學姐總是讓我覺得很溫暖,儘管她並不是個多麼熱情的人。也許是因為我的心裡總是不能忘記那個場景,我回頭,主席台下,她站得遠遠的,空場的風中,朝我微笑。
可惜當時相機不在手裡。太多美好的瞬間,就像風一樣從指縫呼嘯而過,攥拳頭的速度再快,也捕捉不到。
面對我莫名其妙的搭訕,她愣了一下,很快點頭,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是啊,冬天來了。傳說中的黑色高三。」
「什麼?」我才高一,她才高二啊。
她聳肩:「深秋正是第一輪複習進行到中期的時候,從各種月考和校模擬考試開始,直到明年三月的全省第一次模擬的鍘刀落下之前,天越來越短,夜越來越長,睡得越來越晚,成績越來越飄忽,心情越來越煩躁……就好像,明天永遠不會來一樣。」
她笑著說,語氣輕鬆,好像在談論一種有趣的民間風俗,我卻聽得心裡越來越涼。
最難過的,也許就是我這種學生吧。同樣遨遊在苦海中,明知道最後就是個溺水幽魂的命,卻也要跟別人一起撲騰,抱著一絲縹緲的希望,精疲力竭,靠岸的日子遙遙無期。
也許是我的臉色很難看,她歪頭拍拍我的肩膀:「嚇唬你的,其實跟高三沒關係。冬季也是抑鬱症發病高峰,日短夜長導致人的心情不好而已。有時間多曬曬太陽,就天下太平了。」
我們正說話的時候,紅色莫西幹頭從旁邊很快地跑過,帶過一陣呼嘯的風。
「陳見夏,你他媽給我說清楚!」
語氣凶凶的,可聲音是輕快的,令人不由得想要探究在欲蓋彌彰的憤怒之下,到底掩埋著怎樣甜蜜的秘密。
洛枳若有所思地望著那個不穿校服的張揚背影,然後意味深長地笑了,就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沒時間曬太陽,就多看看這樣的男孩子也好。」
「什麼?」我真的沒聽懂,可是心裡有點兒癢。
預備鈴響起,她邊說邊朝樓梯口走去。
「就是這種男生,會發光,蓄太陽能。難過的時候,就看看他們。」
我真的靠著牆體會了半天。
最後也沒懂。只是腦海中出現了一個人的影子,久久不去。
閃閃發光,有陽光的乾爽味道,對,還是蓄太陽能的。
No.112
我正在胡思亂想,腦海中的形象卻愈加清晰,和眼前的男生重合到一起。
余淮出現在門口,書包肩帶只背了一邊,黑色長T恤外面罩著白色校服,大大的帽子從領口翻出來披在背後。他晃晃悠悠地跨進門,半邊身子還撞到了門框上,疼得齜牙咧嘴一番。
然後抬頭,驚訝地看著正對面的我。
「一大早上,你抽什麼瘋?」
他的大嗓門吸引了教室里的閒散人員,我臉一紅,只能鴕鳥一般地把腦袋藏在窗簾後面。
「躲個頭啊躲,你知不知道那窗簾多髒?上次徐延亮坐靠窗位置的時候,中午吃飯把菜湯灑桌子上了,還用窗簾抹呢,你聞聞你聞聞,是不是一股汆丸子味兒……」
我挫敗地從窗台滑下來,乖乖坐回自己的座位。他也坐下,帶來一陣室外的新鮮空氣。
好好的早晨。我很不爽。
可是洛枳姐姐說得對。陰天帶給我的壞心情一掃而光。
我側過臉朝余淮傻笑。
對,多多曬太陽。
No.113
余淮似乎昨天晚上沒有睡好,第一堂課一直在打瞌睡。
第一堂課是語文,老師叫張玉華,是五班的師資力量中最拿得出手的成分,據說也是振華目前教師隊伍中的元老級人物。
「屁,不就是年紀大還沒退休嘛,不比教學效果,淨拿年齡和資歷說事兒,沒勁兒。」
余淮最討厭語文課,考試的時候,5分的古詩詞填空他總是空著。
「花好幾個小時背那麼多東西,就為了5分,而且這次考前背完了,到下次還得重背,根本記不住……投入產出根本不匹配嘛,還不如用那時間學點兒別的,誰也不差那5分。」
我目瞪口呆:「你這麼拽,會遭雷劈的。」
他一甩頭:「高二的學年第一,盛淮南,知道嗎?就是校慶時候代表在校生講話那個,理工大學那個數學競賽班,他跟我們都在一個班。」
就是校慶中我和洛枳學姐聊天時,喇叭里響起的那個聲音的主人。我對於話題轉換適應不良,皺著眉頭示意他繼續。
「笨,我的意思是說,他的語文卷子也從來不答古詩詞填空!」
我撫額:「你也不學點兒好……人家就只有這麼一個優點值得你學習?」
「英雄所見略同,你懂什麼。我們一致認為,語文考試的成績,那都是命,不能強求。」余淮長嘆一口氣。
「放屁!」我剛想反駁,卻想到那些不知所云的閱讀理解和晦澀難懂的詩詞鑑賞,以及雞蛋裡挑骨頭的科技文閱讀……不得已縮了脖子認輸。
反正這群理科尖子,是不懂得文字的妙處的。
然而我就懂嗎?我抬頭望向一板一眼的語文老師和枯燥無味的板書。
也許,把標準答案收走,讓這些語文老師重新答一遍卷子,他們的成績未必比我好。
文字的妙處,我們說了都不算。
No.114
討厭歸討厭,余淮向來不敢得罪張老太太。他犯困的時候,如果趕上張平的課,就會大大咧咧地趴在桌子上睡得天昏地暗,張平也不會介意。
然而在語文課上,他保持著坐姿,用右手托著下巴,腦袋一點一點,眼睛半張半閉,睡得很痛苦。
「罩著我。」他留下遺言,就去會周公了。
我自然是要罩著他的,為了還人情。
上次我在張平的課堂上睡得七葷八素。要知道張平對余淮、韓敘這些人很寬容,是因為他知道他們沒有聽課的必要,索性放任。而我絕對不在免檢產品的列表裡面,所以很自然地被盯上了。
據簡單和β因為笑得太過開心而顛三倒四的敘述,當時張平單手拿書,踱下講台,一邊講著彈性係數,一邊胡扯張弛有度勞逸結合以及保證睡眠時間的重要性,然後很耍帥地瞟了一眼余淮,說道:
「所以呢,課堂上睡覺,容易著涼,對頸椎肩膀不好,而且會導致顱壓過高,影響視力。要睡呢,就應該晚上睡覺,白天要精神抖擻地聽課,對老師也是一種尊重,對不對啊?余淮,你看看你同桌現在這個狀態,你是不是應該『照顧』一下啊?別讓老師動手!」
β講到這裡,爆發出恐怖的大笑。
「余淮也沒把我叫醒啊?」我疑惑。
簡單已經直不起腰,扶著我的肩膀,哈哈哈地一分鐘自由笑,在余淮面紅耳赤的阻攔下,大聲地說:
「他當然沒叫醒你。人家聽了張平的話,特別懂事地把校服脫下來,披到了你肩上!」
張平七竅生煙,余淮卻一臉懵懂。
「……我只能照顧到這個份兒上了。」他很誠懇地說。
No.115
下課的時候,他自然醒來,連語文老師夾著講義出門的背影都沒看全。
趁他還兩眼發直的時候,我問:「你怎麼了,昨天晚上幾點睡的?」
他大著舌頭,又打了個哈欠,眼淚順著眼角淌下來。
「三點。」
「幹什麼來著?別告訴我是學習。」我咂舌。
「什麼啊,我瘋了嗎?當然是打遊戲唄……」
他剛說完,另一邊就傳來簡單的大叫:「我靠,怎麼又死了,我剛攢了四千多金幣要去換裝備的,復活之後又得少一大半,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韓敘涼涼地插了一句:「等級那麼低就敢往山洞裡面沖,不秒殺你秒誰?不掛點才怪。」
簡單鬼哭狼嚎的間隙,余淮好像清醒了一點兒,笑了。
「他們也在打遊戲?」我問。
「恩,掌機,NDSL,應該是在玩『勇者斗惡龍』。」
我在心裡讚嘆了一下這個大俗大雅的遊戲名稱。
「簡單幫忙練級,韓敘走劇情,還真會偷懶,明顯拿簡單當民工使嘛。」
他嗤笑。
我倒不覺得。我迅速掏出相機,捕捉到了簡單在裝腔作勢的鬼嚎間隙閃現的那個明艷照人的笑容。
是真的開懷。民工不重要,遊戲劇情也不重要。
而余淮永遠不會懂得,甚至當事人韓敘,也未必意識到這款遊戲對簡單的意義所在。
「那……你玩的是什麼?」
他有點兒臉紅:「說了你也不知道。」
我覺得他很可疑,湊近了緊盯著他:「……不是什麼不良遊戲吧……」
「什麼啊,」他更可疑地拔高了嗓門,「說了,你不懂就是不懂嘛!」
我只能使用激將法:「得了吧,其實你根本就不會玩遊戲,對吧?書呆子。」
他卻沒有接招,反而不屑地笑了,好像我在指責帕瓦羅蒂五音不全一樣。
「我從三歲打任天堂,到現在都多少年了。小爺我逃課去網吧殺反恐的時候,你還趴在課桌上邊打呼嚕邊冒鼻涕泡呢!」
我嚇了一跳:「你?逃課?」
余淮一臉「憶往昔崢嶸歲月」的欠扁表情,正要說什麼,突然笑了出來:
「你別說,我倒是想起,初三時,林楊、蔣川、我、李燃……還有誰來著……反正七八個人一起逃了區模擬之後講解卷子的那一下午的課,去網吧推星際,就是星際爭霸,」他比比畫畫地解釋,很興奮,「結果被我們班主任那個滅絕師太一路順藤摸瓜追到網吧來了。哎喲你都想像不到,林楊和李燃被擰著耳朵捉姦在……不是,抓了個現行,揪著耳朵,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硬是給拖出了門,他們倆叫得跟殺豬似的。我還拿手機錄下來了,訛了他們好幾頓中午飯呢!」
他的光輝歲月讓我完全不知道說什麼好。
我咧咧嘴:「……為什麼你沒有被抓到?」
余淮眯著眼睛,挑了挑眉,嘴角欠扁地揚起。
「嘿嘿,還用問?小爺我跑得快呀!跑之前,還是我趁亂把林楊推到滅絕師太手裡的呢……」
No.116
最後一堂課是張峰的數學。五點鐘放學後就是家長會。
現在距離下課還有十五分鐘,門外人聲鼎沸,很多家長已經到了門口,正透過門玻璃向裡面張望。
我忽然變得很煩躁。
人生中第一次發現家長會是這麼討厭的東西。一直以來我既不是閃閃發光的尖子生,也不是一提到找家長和家長會就急著回家穿好棉褲準備挨打的差生。家長會對我來說,就是下午放半天假,很美好的。
反正老師的點名表揚和批評,基本上都不會落到我腦袋上。從爸爸媽媽那裡得到的信息,不過就是:「你們老師說了,你們班有同學最近特別沉迷網吧,你自己注意點兒,離那些同學遠點兒」。
相比之下倒是有不少同學不喜歡放這半天假,自始至終徘徊在教室門外走廊前後,從班級門玻璃往裡面張望,甚至會在散會後湊近被一群家長包圍的老師,聽到些隻言片語,用第一手消息當第二天的談資。
我小學時,似乎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得知了老師們的「兩面三刀」——嚇唬我們說如果不響應學校號召捐獻廢舊報紙和易拉罐就如何如何,面對家長的請求,卻笑臉盈盈地說捐點兒就成了,都是學校領導強迫的意思意思就行,反正最重要的學習啊學習……但是從初中開始,家長會就基本上再也不談什麼班級衛生、集體榮譽、課堂紀律一類的問題了。主題只有一個:成績。曾經我也不怎麼害怕,好歹也是前十名裡面的,沒考過第一,也無所謂進步退步。
然而現在不一樣了,就是不一樣了。
我的躁動不安也影響到了余淮。他用胳膊肘推推我:「你沒事兒吧,五秒鐘看一次門玻璃。」
我乾笑:「就是覺得有點兒吵,都,都影響我聽課了。」
後半句換來了余淮結結實實鄙視的目光。
胡說八道是要付出代價的。話剛剛說完,手機振動。
忘了說,我爸給我買了一部不錯的手機。可是我也就高興了那麼幾天,很小心地給它貼膜,每次用完了之後都會小心地放回絨布手機套裡面——過了一個星期,就開始隨手亂放了,磕磕碰碰也不怎麼在意。
當時余淮看到我這種行為,突然前言不搭後語地說:「唉,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你看看你……」
我問他什麼意思,他直搖頭,繼續感慨著一些我完全聽不明白的話。
拿出手機解鎖,是爸爸的簡訊。他估計已經到門口了吧。
我點擊「查看」,然後愣在當下。
「耿耿,省里黨代會延時,走不開,我讓你齊阿姨代我去開家長會了。」
No.117
估計是我臉色不大對,余淮湊過來問:「怎麼了?」
木已成舟,都這時候了,再抗議已經沒有用了。可我還是很不甘心地回復了一條:「那我媽也沒空嗎?」
我爸也很快回了:「我是先問她的,她說也開會。」
那一刻心裡不知道是什麼感覺。我攥著書桌裡面的成績單,第一次憤恨自己為什麼只考了這麼點兒分。
丟人。
這時候我才明白,和我爸媽鬧再多彆扭,有再多隔閡,他們也是我最親的人,是可以把爛到家的成績曬到他們面前去也不覺得有什麼難堪的人。
誰也替代不了。
可是他們隨隨便便因為某幾個也不一定非開不可的會議,把我一個人扔在這兒。
情緒翻滾著衝上鼻尖,酸得我閉上了眼睛。成績單都快攥出水兒來了,余淮突然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你……癲癇犯了?」
「你才癲癇犯了呢!」我沒控制住音量,四周不少同學回頭看我,還好因為門外很亂,張峰應該聽不到坐在最後一排的我突然的喧譁。
余淮立刻誇張地把身子後撤,離我遠遠地。
我懶得跟他廢話,煩躁地將手機鍵盤鎖開了關關了開,大腦一片空白。
誰也不明白,我那時候多麼希望出現一個機器貓,幫我把這張成績單藏起來——可是,可是我身邊的就是全班第二名,當他的家長揚揚得意地舉起成績單端詳的時候,齊阿姨會怎麼想呢?
我低下頭,突然笑了,歪過頭對他說:「余淮,你說,為什麼我的同桌是你呢?」
No.118
余淮也是敏感的人,他發現我的確不大對頭,先一步雙手護住胸口,戒備地說:「喂,你怎麼了?你不會又開始轟地圖炮了吧……我可沒惹你哦……不要遷怒別人哦……」
哦你個大頭鬼。
我搖搖頭,手機關機,扔進書桌裡面,伏在桌面上。
眼前一片黑暗,耳邊是張峰冷冰冰的聲音和門外沸騰卻不清晰的喧譁。
我乾脆連耳機一塊戴上。
MP3裡面最近新存進去幾首歌,我看也沒看只憑感覺隨便按了幾個按鍵,突然響起一陣吉他聲。是陶喆的聲音——其實我一直挺喜歡他和王力宏,就是討厭他們唱歌的時候太RB,有時候一個尾音哦哦起來沒完,一副大便很通暢的樣子似的——當然這些都不能說,會被喜歡他們的人扁成遺像的。
不過,這首歌唱得很乾淨。像一陣流水撫過躁動不安的心。
我抬起頭,看了一眼MP3的屏幕,歌的名字叫《寂寞的季節》。
一首歌,四個季節。哪個少年不寂寞,哪個季節不孤單。我呆愣愣地望著窗外,那幾棵樹的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
北方的冬天來得早,秋季很美,卻短暫得仿佛只是為了把冬天的請柬捎給夏天過目一般。
就連四季也長短不一,有的乾脆缺席。
世界上那麼多人,自然總會有人得意,有人失意。
我叫耿耿,沒經歷過大風大浪,人生不曾跌宕起伏,也沒什麼傷春悲秋的資格。
我家境殷實生活無憂,卻因為一次期中考試,莫名領悟到,自己該認命。
認命就是你和你的自尊心野心不甘心一起圍著桌子坐下來,握手,微笑,為了不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