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霜一倒,周圍的異樣感便一點點散去了。
村民們手腳又聽使喚了,人群中間漸漸響起了小聲的議論:
「剛才那是咋回事?哎呀媽呀,我這全身都麻了,現在這心還呯呯跳呢!」
「這是真有神仙吧,跟宋大姑平時跳大神可不一樣……嚇人,可真嚇人。」
「仙姑這是咋了?越家丫頭回來了?」
而越天驕和杜淑容早一左一右搶過去攙起了明霜,心驚肉跳地先試了呼吸,又給她掐人中,越家人也不知,這昏倒是招魂術的正常過場,還是出了意外,都有些慌神。
而趴在地上的宋大姑不甘受辱,爬起來就就想找回場子。
來這趟之前,她一早就想好了怎麼治這個小丫頭的道兒,也跟自家黃仙兒說好了。
此時見明霜倒地,正是時機,宋大姑眼珠子一轉,心說一聲天助我也,也不管明霜是真仙假仙,點起菸袋吸了一大口,然後鼓起腮幫子一噴,同時手裡指去,那白煙就衝著明霜去了,她是想讓黃仙兒上了越明霜的身,占了位置,讓她招魂失敗,然後再做些醜態,教這丫頭片子也當眾丟個大醜——
說時遲那時快,白煙還未及明霜身邊,就被一道閃電似的影子撲散了。
眾人眼前一晃,兩道黃的花的影子閃過,就見一對毛茸茸的小獸已經在地下撕咬到一起,張牙舞爪、絨毛亂飛。兩獸嘶吼聲中滿地撲竄,蹦跳間只能看得見殘影,場面打得煞是精彩,全場十個人里九個倒是把注意力轉到了這邊。
「哎呀!那是倆啥玩意兒?打得還怪好看的。」
「一個黃的一個花的……貓?狐狸?啥妖怪?」
「嗬——上啊!咬!咬得好哇——」
恰好此時兩隻小獸中場分開,彼此虎視眈眈地對峙,讓眾人看清了,原來黃的是一隻黃鼠狼,而花的,是一隻狸花背白肚皮的大貓,大貓目露凶光不斷逼近伸爪試探,而黃鼠狼一面虛張聲勢,一面已經在用小豆眼偷偷尋退路。
頓時又有莊上的人認出來:「哎!那貓,那不是老越家養的嗎?叫梨花白!」
「另一個是啥?是個黃鼠狼?哪來的?」
突然有人靈光一閃:「這,這是熊姥姥的小妖兒跟仙姑的護法打起來了!」
話音一出大家都發出了恍然大悟的「哦——」聲,被叫成「熊姥姥」的宋大姑肚子都要氣疼了。
很快一貓一黃又重整旗鼓戰在一起,這次很快分出了勝負,梨花白咬住了那隻瘦瘦小小的黃鼠狼的脖子,把它死死按在了爪下,黃鼠狼兩爪作揖,發出了哀哀的求饒聲。
宋大姑一看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去救:
「放開!給我鬆口——你們家養的小畜牲,敢對仙家不敬?!」
大人還來不及反應,越珍兒和越寶兒不幹了,看她要來打自家的貓,一邊一個迎上去架住宋大姑:
「哪來的仙家,一個偷雞賊,趁我們家辦正事的時候搗亂?!」
「你壞!不許你碰梨花白!」
梨花白適時鬆口,靈活地跳到越家眾人身後,得意地搖頭擺尾喵喵叫,仿佛打了勝仗的將軍,而那隻小黃鼠狼則惶惶地奔向宋大姑,在她裙邊打了個滾兒,就不見了蹤影。
這下子大家都看明白了。
「哎呀,那是宋大姑供的仙兒啊!」
「同行是冤家,這宋大姑是來砸場子的啊!剛才偷著使壞了吧?」
「也不是這仙姑招回魂了沒有,還是讓宋大姑使壞給打岔了?人咋這么半天還不醒?」
「就算是同行爭氣,也得分個輕重,人家老越家這麼大的事,她也敢鬧!不怕仙人降罪?」
「哈哈哈哈,怪不得宋大姑平時出馬不咋靈,你們剛瞧見她請的仙兒了沒?連個家養的貓都打不過。」
…………
宋大姑聽了這些,又羞又氣得頭臉都紫漲起來,恨不得有條地縫鑽進去。
而鄉下小院中的議論紛紛,明霜一概不知,她的神魂此刻正在識海中,承受著排山倒海一般的記憶碎片衝擊:
——尚幼小時,她坐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聽父親大聲地、不厭其煩地一遍遍給她講書上的故事,教她認字。
——大伯、堂哥和堂嫂從外面趕集回來,在院子裡摸著她的頭,往她嘴裡塞一顆甜甜的麥芽糖。
——夏日傍晚,兩個侄女和她一起坐在樹下乘涼,珍兒跟她翻花繩,寶兒給她打蒲扇。
——奶奶坐在炕頭上,眯起眼睛穿針引線,她滿懷期待坐在一邊,等奶奶給她縫一條繡著黃花的小裙子。
——全家人躲在菜窖里,湊在油燈下小聲議論著,外面的熊姥姥已經吃了莊子上三個人,沒人敢再出去采松籽,父親愁眉不展。
——一個地痞樣的男人帶著兩個兵站在院子裡,大聲說因為今年沒能及時交上松籽,父親的莊頭一職被免了。全家愁眉苦臉地忙著收拾東西,搬出莊頭住的大院子。
——一個油頭粉面的中年男人,站在狹小破爛的院子裡,家裡人都被那個男人帶來的打手按在地上,腦門抵在灰土裡,明霜從模糊歪斜的視線里,看見那男人笑嘻嘻去摟她娘親的腰。
——家裡哭聲一片,父親雙眼通紅,抱著母親剛從樑上解下來的屍體不肯撒手。
——鄰居大叔捎信回來,父親、大伯和堂哥擅闖公堂,誣告上官,被下了獄,縣官說要交三百兩銀子才肯放人,但此時,家裡的米缸都已經空了兩日。
——三卷草蓆裹著男人們的屍體放在地上,席筒下露出的腳烏青腫脹,家中只剩女人們抱頭痛哭,撕心裂肺。
——莊子上鄉親偷偷的背著糧食來接濟她們,卻都被平日裡越天驕得罪過的幾個無賴打出門外。
——表嫂站在門口,身後跟著個一臉不耐煩的男人,她一邊哭一邊從男人手裡接過一袋子糧食交給奶奶,然後牽著兩個同樣哭泣的侄女,一步三回頭地被那個男人領走了。
——村頭破廟裡,外面北風刺骨,她跟奶奶縮在女媧娘娘像後,相依偎著取暖,她只覺得奶奶的身子先是越來越熱,熱得發燙,然後,就越來越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