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
太歲正北,諸事不宜。
明霜趕在大陣將破之前,在北地不眠不休奔波數日,勸動了數萬人跟隨於她,進入洞天。
但更多的百姓,仍堅守著自己家園。
故土難離,便是死,也要死在家裡,這是很多村人淳樸又執拗的共識。
到今日,塵埃落定。
她站在兩界山高處,望著北方,明明是萬里無雲的天空中,卻似有雷聲隆隆滾過。
北風獵獵,吹起明霜一身白衣。
時辰終至。
天空,像是一片片破碎的琉璃鏡,墜落、消隱,露出其後的烏雲和隱藏在雲中的妖氣,黑煙濃厚沖天而起,如同末日將至。
一聲聲怪厲的妖嘯從雲中傳來。
千萬道黑色妖氣一齊向南,群魔亂舞,乘著風,乘著雷,撲過來——
而又掠過兩界山,向更遙遠的、不設防的南方而去。
明霜猛地回頭,看向它們的去處。
史書上對於這段歷史只是模糊的描寫,重點都在妖族的兇殘邪惡上,卻沒有提及戰事的細節。
原來,戰事的開端,是由精銳妖族乘風南渡嗎?
她先是有一點點慶幸,既然戰事不是從北地按步就班攻城掠地,那麼北地剩下的居民,有五仙的庇護,日子或者不至於太過悲慘。
可是隨即,這點慶幸便被明霜自己唾棄了。
南方那些毫無準備的平民百姓們,少經妖禍,在群妖南侵之下,只有更加悲慘的。
明霜繼續觀察著群妖動向,只見它們並不成群結隊,過了兩界山後,黑煙便一道道分飛向了不同的方向。
她了悟了,這些妖族,是要散落大姜各地,同時禍亂,以它們強悍的戰力來講,這樣的選擇是沒錯的。
可惜築基不入凡塵,光憑開竅期修士來抵擋的話,又能堅持多久呢?
忽然有一道氣勢洶洶的粗黑煙氣中,一雙精光四射的吊睛巨眼轉動,看向了明霜的方向。
目光如電,震人心魂,她立刻判定,這絕對是金丹之上的妖王——
明霜立刻閃身進了洞天,心中猶在呯呯亂跳。
此次冒險一探妖眾動向,也算是心中有了底,接下來,她便要動身去京城了。
也不知葉伯父在京中的關係疏通得怎麼樣,父親的調令何時下來。
嘉敏公主手捧茶杯端給慶淳帝,笑容甜美。
「父皇,最近為國事操勞得太過了,喝杯玉露茶養一養精神吧。」
慶淳帝滿面木然,他知道自己看起來形容枯槁,但哪裡是為國事操勞太過?分明,是老得快要不中用了。
連千秋丹的效力,也支撐不到他三個月的精神了。
慶淳帝未伸手接茶,嘉敏公主恍若未覺,便一直恭敬捧著,連臉上的笑,都未曾有一絲一毫的變形。
一邊的嘉德太子見狀,嘴角露出微不可見的冷笑,說話卻極是友愛:
「父皇,皇妹一片孝心,您何妨嘗上一嘗?」
慶淳帝聞言,果真緩緩接過茶盞來,太子神色中的得意更加明顯。
忽然,皇帝的手一歪,便將那一碗茶盡數潑在了嘉德太子的臉上!
「朕做事,還輪不到你來指點。」
嘉德太子立刻跪地:「兒臣有罪。」
慶淳帝起身:「擺駕延壽宮。」
他視線從耷拉的眼皮下一掃仍是笑容甜美天真的嘉敏公主:「嘉敏跟著。」
暖閣里侍候的人浩浩蕩蕩的一行人擁著慶淳帝走了。
嘉德太子幾乎把牙咬碎:
「嘉敏,你儘管去討好老頭子吧……這皇位,早晚是我的,到時候,我——朕看你怎麼收場……」
延壽宮中,慶淳帝終於睜大了眼睛,看著下面跪著的楚大學士,楚煙波。
上次在朝堂上見到楚大學士,還是幾個月之前,慶淳帝恍惚記得,那時楚大學士滿頭的白髮,臉色青黃,情況看著比他還糟得多……嗯,是被仲一良在朝堂上接連攻訐給鬧的。
仲一良一向體察上意,極會辦事,慶淳帝很是倚重他,縱使知道他在下面胡作非為,也懶得管了。
楚大學士年輕時,也是很貼心的,又能替他這個皇帝辦事,又能安撫群臣和百姓。
可惜現在他老了,不太辦得動事情了,又惹了不該惹的人。
慶淳帝那時由得他們自己去鬧,只在最後關頭,允了楚大學士告病在府中,不必再上朝,斷了仲一良步步進逼的勢頭,也算是君臣多年,最後的一點仁慈了。
可是如今一見,慶淳帝驚訝地發現,楚煙波居然白髮轉黑了,雖然仍是滿臉皺紋,但臉色紅潤,氣色極好。
他中氣十足地向慶淳帝跪拜請安,之後自己腿腳利落地爬了起來。
慶淳帝記得,幾個月前,若沒人扶著,楚煙波可是跪都跪不下去了。
他開門見山:「楚愛卿今日看來,大有返老還童之貌啊。」
楚煙波呵呵笑著:「不瞞陛下說,老臣前些日子,都已給家中留了遺囑,卻不想,老臣當年的一個學生,從北地派人送了年禮來,年禮中,有一盒丹藥,說是能益壽延年,老臣服用之下,果然見效。」
慶淳帝的目光變得火熱起來:「愛卿,既是你的學生,有如此人才,卻遺落在外,你可是大大的失職啊。」
楚煙波立刻請罪:「回陛下,不是老臣不想提拔他,只是我這學生不爭氣,十五年前,年輕氣盛,在京城中因事獲罪,流放北地,這戴罪之身,如何能回京效力呢?」
「哦?愛卿此言差矣,豈不聞選賢拔能,不拘一格?縱然當年氣盛,十五年流放也該把性子磨好了,正是好用人的時候——卻不知此人姓甚名誰?現在何處?」
「老臣這學生姓越,名天驕,流放北地,卻也幸得陛下恩澤庇佑,現在內務府下的皇莊上做一個莊頭,為陛下效力。」
慶淳帝哈哈大笑:「好名字!倒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既是朕的人,那朕便作主,即刻赦其罪名,回京待用。」
楚煙波立刻又跪下:「老臣代他謝主隆恩!」
君臣彼此都很有默契地沒有提及,越天驕到底當年犯了什麼罪,更沒有提及越天驕在皇莊上煉得的丹藥,是哪裡來的材料——那都不重要。
楚煙波臨出殿前,隱晦地望向了從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嘉敏公主。
這位公主仍然一臉天真純潔的微笑,充滿景仰之色地望向她的父皇,似乎她從未與楚大學士有過什麼密談與謀劃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