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當他說完之後,殿內的啜泣聲登時停止,留下的,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因為,趙姬聽到嫪毐的死訊後,頓時抬頭,用一種非常陌生的眼神看著他。但嬴政看懂了,那是看向生死仇人的目光,決然,狠辣。
他不明白,只是一個區區的嫪毐,竟能讓她對自己的兒子下手。羅網一直都在大秦王室的掌控下,先王死後,將羅網的掌控權交給了趙姬,黑冰台交給了呂不韋。
嬴政親政之後,無論是羅網還是黑冰台都重新回到他的手上,有了情報網,就像有了耳目一樣,對外面的事了解的一清二楚。
當然,趙姬之前做的事也一應俱全的擺在他的案頭。
人,怎麼就變成了這樣?
此刻,嬴政的心,一片冰冷。
在九歲之前,他在趙國做質子。那時,趙國跟秦國之間的關係並不好。他們兩人多次面臨生死危機。
他們的日子過得很苦,朝不保夕,兩人相依為命,他還記得趙姬對他的關心愛護。
但現在,趙姬看向他的目光中除了仇恨就是仇恨,看不到一點慈愛和溫暖。
此刻,他的心被深深的刺痛,被至親之人背叛和仇視的感覺並不好。嬴政年幼時,父親就逃回了秦國,在趙國當了六年質子。這六年,如果不是趙姬,他早已死去。
莊襄先王在他記憶里存在的並不多,他的童年生活只有趙姬。
他緩緩的閉上雙眼,不再看她。
「你以後就住在雍城,永世不出。孤與你,再無瓜葛。」說完,嬴政驀然睜開雙眼,冕旒後,是一雙森寒的眸子,無情而又冷厲,帶著無匹的霸道。
他的童年,已被他埋葬。以後,他就是秦王政。
而趙姬聽完此話,臉上仍舊帶著痛恨,仿佛嬴政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
「來人,將她帶下去好好看管。雍城之內的宮殿,守衛,侍臣一律換成女子,不許任何男子進入其內。」
隨著腳步聲不斷遠去,大殿內再無一人。
這便是稱王之路嗎?稱孤道寡,權力的終點便是孤獨?嬴政內心不斷叩問。
但轉眼,這些思緒都被他從腦海里斬去。
一統天下,終結戰國,這是他的夢想。在他的雄心壯志之前,一切瑣事皆須讓路。想到此,嬴政再度做下一個決定。
「來人,擬詔。」
「從此以後,孤與趙姬斷絕關係,永不再見!朝臣敢有為趙姬進諫者,斬!」
一道詔令,在咸陽掀起了驚天巨浪。
平亂俘獲嫪毐及其餘黨六千多人,依法據事定罪處刑,嫪毐亂宮謀逆,車裂處死,滅其宗。麾下衛尉竭、內史肆、佐弋竭、冷齊等而二十七人附逆作亂,梟首處死。
內侍、侍女兩千多人,從逆作亂,斬首處死!
門客、遊俠劍客、關東百家弟子多達五千人,從逆亂者,直接斬殺!
有爵者,從逆六千多人,本人另刑外,其家奪爵,流放隴西、北地、巴蜀等郡!
最後的處決出來了,好在這次秦王只誅亂黨,並未牽連。否則,拔出蘿蔔帶出泥,死的,就不止這些人了。
咸陽宮內,嬴政坐於案前,一臉怒色。
「這是第幾個了?」他眉眼一挑,帶著冷厲的殺機。
一旁,是身穿紅色宮袍的趙高。他的眼睛狹小細長,時不時閃過冷光,臉上時時帶著笑意。看上去祥和,但卻讓人不寒而慄。給人的感覺,就宛如一條毒蛇一樣。
此時,他正恭敬的回道:「啟稟大王,這是第二十八個了。」
聞言,嬴政微微一愣,心中殺機頓時消散。
短短三天,勸他收回囚禁趙姬的朝臣已經有二十八個了。明明他已經下令,敢為趙姬進諫的人,斬!
可現在,已經死了第二十七個人了,為何這些人還是奮不顧死?
嬴政雖然霸道,但他還是聽得進勸告的。沉吟半晌後,他下令道:「把他帶進來,孤有事問他。」
一進來,那人就高聲道:「臣齊客茅焦,願上諫大王!」
嬴政冷眉一挑,「難道你沒看到孤所發的詔令嗎?在你之前,已經死了二十七個人了,你,難道就不怕嗎?」
茅焦沉聲道:「子而囚母,天地反覆矣。大王素有雄心壯志,可現在,外面有流言說大王暴虐無道,生囚其母,堪比夏桀,商紂。
昔舜事嚚母盡道,升庸為帝;桀殺龍逢,紂戮比干,天下叛之。臣自知必死,第恐臣死之後,更無有繼二十八人之後,而復以言進者。怨謗日騰,忠謀結舌,中外離心,諸侯將叛,惜哉,秦之帝業垂成,而敗之自大王也。臣言已畢!」
說完,他立刻跪下身,額頭觸地。
這事,嬴政才恍然驚醒,不知不覺中,他已經殺了這麼多人?在天下諸國,名聲極其重要。孝之名,更是重中之重。
這件事現在還未發酵,時間一長,此事定會廣為流傳。到時候,天下人將如何看待他?看待秦國?
想到這裡,他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再看那人,他心中已無殺意,只有感激。趙姬不過是一個小角色,自從知道她對他下殺手之後,嬴政就對她再無感情。
倘若這件事影響到他一統天下,那就是因小失大了。
他連忙走下殿,扶起茅焦,「孤赦你無罪,先生請起。」
對於嬴政的禮遇,茅焦反而接著勸阻道:「以前來勸諫大王的,都是大秦的忠臣,希望大王厚葬他們,以示大王之意。大秦正走在一統天下的路上,大王更不能有遷徙母后的惡名。」
嬴政聞言,向其行了一禮。隨後就讓人將他帶下去,又賞賜他不少東西。
於是,秦王採納了茅焦的建議,厚葬被殺死的人,又親自率領車隊,前往雍地把太后接回咸陽。
雖然趙姬在咸陽仍是幽禁,但比起之前流言漫天,中傷不斷,這已經好很多了。
······
然而,自從數月之前,雍城內,秦王政正式在秦國朝臣的見證下,真正掌權之後,一切都開始變了,文信候呂不韋開始不再上早朝。
甚至連進入咸陽宮的次數都不多,連帶章台宮、興樂宮論事,都罕見其身影,此般情景令群臣詫異無比,新王親政,何以至此?
很多人都猜到了原因,但卻沒有人敢說出來。
因為自從嬴政十三歲繼位,文信候呂不韋一直攝政專權,長達幾年。遍觀歷朝,此為君王大忌,而今秦王掌權,削其權,倒也說得過去。
而且昌平君也被封為右相,他的崛起也在群臣的意料之中。昌平君本就是先王留下的顧命大臣,之前剿滅繆毐,他所獲功勞不小。現在,更是隱隱有取代呂不韋的勢頭。
但比起呂不韋巔峰時期,他還差得遠呢。
不比昭襄王時,嬴秦一族還有個白起。因為自從莊襄王以來,整個秦廷之內,贏秦宗族衰微。朝堂之上,能夠勢均力敵的只有楚國外戚一族和文信候一脈。
而昌平君熊啟無疑是楚國外戚最為傑出的存在,他的上位沒有人覺得不對。
隨著昌平君的上位,嬴政免去了呂不韋的相位,但並未做其他行動。
文信候呂不韋仍舊待在府邸中,閉門謝客,自始至終,他都沒為自己爭辯過。
他知道,自己能活著,已是萬幸。嫪毐之亂,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曾經與太后私通,又送上嫪毐,終於,釀成了禍患。嬴政如此對他,已經是極為仁慈了。換一個大王,恐怕他已經身首異處了。
隨後,呂不韋回到了自己的封地,朝中無人敢言此事。
而在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卻讓這平靜的大秦朝堂,再生波瀾。
同年,嬴政親政的消息傳遍六國。六國紛紛來使,朝見秦王。
要是這樣也就罷了,可惜,他們卻同時又去參見了呂不韋。
一個被罷免的相國,卻讓六國使臣拜見。這件事,傳到嬴政耳里,但他沒有絲毫動作。
就當群臣以為此事即將過去之時,嬴政突發一道詔令,命令呂不韋全家遷往蜀中。
相國府內,昔日的車水馬龍,門客滿堂已然不再。
呂不韋曾經立志要超越孟嘗君,門下三千客,實際上,他做到了。他編篡《呂氏春秋》,聞達六國。
現在,人走茶涼,不外如是。接到嬴政詔令,呂不韋一言不發,只是怔怔的看著咸陽宮方向,當即拜倒在地,良久。
等他起身時,其身上陡然升起一股龐然的氣勢,如深淵一般厚重。他呂不韋是雜家宗主,合儒墨,兼名法的雜家。
身為雜家宗主,怎可能不通武藝?其一身氣勢籠罩咸陽
咸陽宮內,嬴政立於殿前,手上一柄古樸長劍,俯視劍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淵,飄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龍盤臥。
這便是七星龍淵劍,它在伍子胥手裡消失,沒想到,現在卻出現在咸陽宮。
只見嬴政一襲白衣,手上長劍揮灑,勁風四溢,道道洶湧的劍氣流轉其上。嬴政,亦是有一身不凡的武功。
「誰?出來!」驀然間,他身形一震,收劍而立,對殿前的某處厲聲喝道。
卻見,一根龍紋大柱後面,走出來一個幼小的身影。
「兒臣拜見父王。」李玄常悠然從柱子後走出來,沒有因為被發現了,而表現的慌亂。
見到是扶蘇,嬴政臉色好轉,當即收劍入鞘。
「你來,所為何事?」
「啟稟父王,兒臣想要父王收回成命。」
戰國亂世,諸子百家,各行其道,儒家、墨家、兵家、法家、名家、道家、醫家……列國遊走,學說而立,只可惜,歷經數百年的歲月,百家之中強弱頓顯。
諸子百家,各門各派的人來自不同的國家,地域。但各家的主張和思想將他們緊緊聯繫在一起。
然而,遍觀諸子思想,能入嬴政法眼的,唯有法。
儒家主張克己復禮,其內又分為各種學派。自家的口水仗都沒打清楚,看看齊國現在的樣子,自從齊國滅掉魯國之後。齊國就成了儒家的大本營,雖然是天下少有的太平之國。
但也失去了活力,沒有了稱霸諸侯的能力。無他,國家的思想根本變了。儒家的禮教束縛了君臣,也束縛了思想。
倉廩實而知禮儀,衣食足而知榮辱。
沒有一個安穩的秦國,儒家的那一套均是空談,
道家雖是無為,但太過隨波逐流,順其自然。且執政之道不可朝令夕改,隨意,無為而為,根本就不足以成為國家的基石。
道家分為了天人兩宗,天宗不問世事,人宗入世,也是雜亂無章。
墨家,兼愛非攻。墨子能提出這個思想就代表他的境界高遠。但理想終究是理想,墨家還有職位高低呢,兼愛,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實現的目標。
兵家,是戰場殺伐之道,可以用來立國,卻不能用來治國。
綜合來講,想要大秦一統天下,立下萬世之基,只有法才是唯一的道路。
無法不立,亂世須用重典。
秦國本就歷經變法,歷時百餘年,這裡,是法家的樂土。也唯有法,才能讓國家富強。
商君、文信候出衛國,緣由此,衛國國祚得以保存,沒有如宋國、鄭國一般被屠戮殆盡,韓非先生若入秦,韓王為封君,寡人不吝嗇讓他們保存宗廟。」
家國所累不過是推辭之語,百年前的商君同樣是衛國公室之後,然,卻將一身所學留在秦國,鑄就強悍之秦,如此,縱然百年來,衛國多有不遜,歷代秦王仍沒有將衛國湮滅。
文信候呂不韋同樣出至衛國,更是親自終結衛國身旁的大周龍脈,滅衛國輕而易舉,但卻秉承贏秦禮數,留下宗廟社稷,這是大秦的胸懷,這是歷代秦王的氣魄。
有一點卻是被關東列國有才之士欣賞,那就是秦廷之內,外來之臣可以憑藉能力執掌高位,無論是一開始的商君,還是後來的張儀、甘茂、孟嘗君、司馬錯、華陽君、陽泉君、范雎、魏冉、蔡澤、呂不韋……
此等權勢尊位,是關東列國任何一國都不可能做到的,關東列國恪守宗法體系,非王公貴族難以臻至尊位,就算臻至尊位,也很快便是下去。
孝公寫就的求賢令一直在咸陽城的求賢館中高懸,一個久居西部邊陲數百年的半農半牧部族,一旦崛起,竟有如此襟懷氣魄,不能不說是天下異數。
縱觀秦國百年朝政,朝野上下從來沒有覺得有甚反常,更沒有無端的戒懼猜忌。雖說老秦人有時也因不滿某事某人而對外臣罵罵咧咧一陣,然終究從未釀成過疑外風潮。
這便是秦國,一個令天下俊傑才子無法割捨的施展抱負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