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4章 一個惡棍,一個好人(大章)

  第224章 一個惡棍,一個好人(大章)

  林德盯著眼前的惡棍,詢問他:「在接受審判前,你覺得自己值得第二次機會嗎?」

  金並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焦躁,他碩大的身體也開始微顫。

  「你到底是想殺了我,還是放過我?」

  「我不是法官,所以我不會宣判你的罪。我是個巫師,金並先生。在成為巫師前我是一名普通教師,過著在伱看來乏味沉悶的生活。雖然往事已經像風裡的塵埃一樣消逝了,但懦弱偽善的性情一直留在我身上,害怕手上沾上不該有的鮮血,所以我不曾親手殺人。」

  金並聽了林德的講述,似乎品咂到了一點生存的希望,他緩慢地深吸了一口氣,等再吐出來後,身體就不再發抖了。

  他十指交叉,低頭向上帝祈禱,這個習慣是他穿上牧師袍後重新撿起來的。

  曾經的金並不願向上帝坦承內心,也不屈從命運。

  「因為不想染血,所以我會把自己的敵人變成動物,變成書籍,或者借他人之手殺害,又或者篡改其人生,將他的過去完全抹除。

  「你是為數不多的讓我痛恨厭惡的惡棍,當我翻閱你的人生,看到你折磨那些無辜者,逼迫普通人踏上歧途,脅迫未成年孩童作為權色交易的籌碼,經營非法歌舞廳和地下酒吧,組織黑拳、鬥狗和殺人遊戲,參與販賣成癮製品,走私軍火,倒賣文物,放高利貸,暴力收債,販賣人體器官……刑法被你讀成了生意經啊,金並先生。

  「你把紐約的街頭經營得太好了,你的根須觸手無處不在。連我這樣的路過旅人都會被你威脅。我本打算讓你一無所有,淪落到最卑賤的地步,把你變成一隻不死的蟲子在世間受苦,被人碾碎,被殺蟲劑毒害,與其他昆蟲搏鬥,然後一次次復活,直到你的靈魂被折磨到灰飛煙滅。」

  金並對這番話置若罔聞,他輕聲誦念福音書的章節,似乎在準備死後與上帝的會面。

  「看到你如今改悔,再一次讓我認識了人性複雜。罪惡滔天的金並先生居然也會做好事,摧毀了上萬個家庭,扭曲十幾萬人的生活,如今搖身一變倒是成了紐約人的精神寄託。如今站在我的面前,你覺得我應該再給你一次機會嗎?」

  金並停止祈禱,低垂頭顱,語氣嘶啞地回答:「我知道自己做過什麼。我不求你的寬恕,只是,請給我更多時間。讓我交待後事,教堂里的小伙子們都是一群蠢貨,要是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掉,他們會惹禍的。」

  「你什麼時候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以為給你一次機會的意思是饒恕你?」

  林德看著困惑不解的金並,「改邪歸正的故事的確經久不衰,但那是凡人的無奈,因為犯下的過錯已成定局,所以只能任憑生活向前。我說的給你第二次機會,是讓你真正地贖罪。」

  金並皺眉詢問:「你能篡改過去的歷史?」

  「是的。我會施展永恆變形術與大樂章,製造一個平行時間線,改變你的人生軌跡,如此一來那些被你加害的人也都有了全新的命運。至於你的結局是死是活,就交給另一個你來決定好了。」

  「如果我不接受這個機會呢?」

  「那我們的遊戲還將繼續,我會依照先前的打算,讓你不斷沉淪受苦,直到寄托在你思念體上的那些亡魂怨念滿意為止。」

  「很公道……我接受第二次機會。」

  林德抬手按住金並寬闊的腦門,胸口佩戴的高塔之眼流溢出精純的魔法能量,絢麗的靈氣光帶纏繞了金並。

  「等等!」他忽然叫停了林德的魔法。

  「反悔了?」

  「不,我只是需要打個電話,求你。」這是金並頭一回乞求林德。

  林德點頭同意。

  金並用兩根粗壯的指頭,小心翼翼地從內襯口袋裡夾出一隻老諾基亞手機,點開通訊錄,撥打唯一的聯繫人。

  他把這台翻蓋手機湊到耳邊的時候,手機看起來仿佛兒童玩具一樣迷你。金並耐心地等待電話接通,他沒有看林德一眼,此時的他沉穩專注,根本就是在進行此生最驕傲的工作。

  等了很久,可能有七年那麼久吧,電話終於接通了。

  金並神情一震,流露出溫暖的笑容,「凡妮莎,是我……對,我知道你不想被打擾……聽著,凡妮莎,現在我在紐約……不、不,我已經不干那些事兒了,我當了牧師。哈,我就知道你不敢相信,但這是真的,威爾遜牧師,街坊們還挺喜歡我的。每天我都在分發麵包,清掃垃圾,給人幫忙……」

  他絮絮叨叨地回顧這一個月來的經歷,語氣柔和而歡喜,帶著脫口秀一樣的節奏把控。他很快就笑起來,電話對面的女人也在笑。

  「……對,我給你打電話沒別的意思,只是我想念你了,凡妮莎,這或許是我最後一次和你通話……不是,不是絕症,是我惹了禍,現在快死了(金並平靜地瞥了林德一眼)……沒必要,你不用來找我……好吧,我在布魯克林,海濱博物館附近的……嘿,理查的事情我一直很抱歉……我愛你……再見。」

  他掛斷了電話,臉上露出舒展的神情,朝林德點點頭,「請繼續吧。」

  「不打算見她最後一面嗎?」

  「沒那個必要。」

  「那為什麼告訴她自己的地址?」

  金並咧嘴一笑,「我沒法對她說『不』。」

  林德認可了這個理由,他繼續施法,高塔之眼迸射出純淨的魔法能量,這來自神力的劣化產物具備永恆的性質,能蔓延至時間線的上下游,讓林德的本質變形術成為操控命運與歷史的神之魔法。

  與此同時,莫拉之書緩緩伸出一根觸鬚,按住金並的心口。

  「啊!」金並咬牙悶哼,滿頭大汗。

  他的胸膛上被觸鬚烙下一個熾熱的印記,形似盤繞的根須,這是神之律法的痕跡。

  林德以永恆變形術,使得律法的力量蔓延到金並的過去。

  莫拉之書緩緩展開,大樂章的恢弘樂譜如海潮一樣流淌起來。

  ……

  威爾遜的父親是個野心勃勃的幫派混混,他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與道德法律無關,搶劫銀行,盜竊財物,或幹些其他雞零狗碎的黑活,試圖靠敢打敢拼的精神擠進幫派圈子。

  多年後,他如願加入了紐約當地的黑幫,不久便死於一場街頭火併。

  事業無成的他就開始酗酒,醉酒後便會家暴妻兒,威爾遜的童年記憶是皮帶抽打的噼啪聲,母親的尖叫和痛哭,還有身上如著火一樣的痛苦。

  父親每次清醒過來都會哭著向他們道歉。他不在家的時候,母親會拉著威爾遜向上帝祈禱,乞求自己的丈夫不再酗酒。

  以前威爾遜不理解為什麼父親喝酒前後的性情迥然不同,後來他隱約意識到,或許父親的心中一直藏著憤怒暴躁的火焰,時刻都想毀滅自己,也毀滅周圍人。

  由於天生臃腫,威爾遜被社區裡的其他孩子嘲笑排擠,得不到任何人的認同。家庭的經濟條件也不允許他接受像樣的教育,所以成天獨自一個人在街上溜達閒逛。

  許多和他有相似家庭背景的年輕人陸續投身不法勾當,當起了紐約的綠林好漢。

  威爾遜也曾試圖幫父親進行犯罪活動,比如搶錢的時候多拎個箱子什麼,可一旦他從事這些工作,立即就會止不住地嘔吐,這是個從小的毛病。

  由於怪病纏身,威爾遜不得不黯然退出犯罪道路,一顆未來的黑道巨星隕落在嘔吐物里。

  父親橫死街頭的那個夜晚,威爾遜感到心頭的一截鎖鏈斷開了。

  他不再向上帝祈禱。

  一無所長的威爾遜給自己改了名,他現在叫菲斯克,決心用這個名字開啟一段全新的人生。

  無法從事犯罪活動的菲斯克想到的辦法不是去鑽研正道,而是試圖找到法律漏洞,以此規避自己的怪病,於是他開始學習法律和法學。

  事實證明,他其實有一顆相當靈活的頭腦,這在學習過程中幫了他很大的忙,哪怕錯過青少年最佳的學習時期,菲斯克依舊在很短的時間裡掌握了許多專業知識,他精通法律和計算機技術,對金融和資本運作有天然的敏銳嗅覺。

  菲斯克發現這個世界上最賺錢的果然還是違法活動,但不同於街區黑幫從事的小打小鬧,真正違法者們在華爾街的高級寫字樓,在市政廳和白宮,這群人鑽法律的空子,一次賺到的錢換算一下,需要讓領最低工資的普通人從石器時代打工到工業革命時期。

  野心勃勃的菲斯克在九十年代嘗試了做空股票,導致數個工廠倒閉,上萬名工人失業。

  那天,菲斯克迎來了人生中最慘烈的一次嘔吐。

  此後的一段日子,菲斯克沒法進食,直到把所有不義之財捐獻出去,幫助失業工人重新上崗,這才緩過來。

  菲斯克繼續嘗試,繼續慘敗。終於他泄了氣,並為此渾渾噩噩了一段日子。直到他遇到了一個名為凡妮莎的女人,那段日子菲斯克在一家遠洋貿易公司做法律顧問,凡妮莎遇到了一些債務問題,公司惡意剋扣了她的薪水,因此向菲斯克尋求幫助。

  說實在的,因為龐大體型,極少有人願意親近菲斯克,但凡妮莎卻是個樂觀到有些傻氣的職場女性,她大概從未體會過被傷害的滋味,不懂得對人保持戒備心。

  二人相識不久,凡妮莎就發現了菲斯克驚人的才氣,他們嘗試著約會,然後正式交往。

  一次纏綿後,凡妮莎得知了菲斯克的怪病,當時她笑得很爽朗。

  「你在嘲笑我?」菲斯克半開玩笑地試探。

  「不,當然不是,親愛的,我覺得這很好。雖然替你的遭遇感到難過,可這也許恰恰證明了你從心底里是一個極具正義感的人。」凡妮莎親切地撫摸金並龐大的頭顱,就像在撫摸一頭大狗熊,「可能上帝在期待你做善事呢。」

  菲斯克從未想過自己居然還可以做善事。他從小領悟的道理就是,服從規則的人軟弱可欺,挑戰規則的人則強大可敬。

  在凡妮莎的鼓勵和引導下,菲斯克漸漸看到了大多數普通人的生活,他們都在規則下謀生,這並不軟弱可恥,反倒有讓人驚嘆的頑強。

  於是他開始替農民和工人打官司,案件涉及公司侵占農民的土地,污染環境,壓榨海外勞工,生產衛生不達標等等,不但耗時費力,並且沒有任何油水可榨。

  得益於菲斯克的強硬手腕和精妙才華,以及對罪行的極度敏銳,他在法庭上屢戰屢勝,許多時代亂象在他和一群同事的努力下得以暴露在公眾視野下,通過司法程序得以矯正。

  菲斯克被稱為律師事務所的頭號人物(Kingpin,諧音金並),帶領一群心懷正義的律師對抗社會不公。

  金並與凡妮莎互相扶持,很快步入婚姻殿堂,結婚一年後就有了孩子,起名為理察·菲斯克。

  隨著事業發展,金並被許多公司和政客視作眼中釘,針對他和妻兒的人身威脅從未停止。

  金並一度想要拋下工作,帶著凡妮莎與理察退隱。可如今他已經放不下全美的窮苦人了。

  事情終究走向了醜陋,一場有預謀的車禍帶走了凡妮莎與理察,身受重傷的金並在報廢的車裡拖出妻兒,只有妻子凡妮莎還有最後一口氣,她依舊像是從未受人欺負過一樣,笑得很爽朗,「答應我,親愛的,永遠不要……放棄戰鬥。」

  從那天起,從燃燒汽車的地獄裡爬回來的金並,成為鐵面無私的執法者。白天他繼續為窮人打官司,到了夜晚,他穿上戰術背心,扛起槍彈,用鐵與火清理這座城市淤泥一樣深厚的罪惡。

  他的行事風格非常有特色,在槍斃罪犯前,還會發一份律師函,並當面訴說其犯下的罪行。

  即便動用了私刑,金並沒用嘔吐,因為他知道自己無罪。

  金並組建了一個地下法庭,招募了許多和他一樣崇尚以暴力清除罪惡的反派英雄。

  行走在光明與黑暗,金並要背負起紐約的罪孽。

  這一天,金並的地下法庭接到一份委託。

  有個年輕人將一位牧師告上法庭。

  原告向法官金並講述了被告犯下的過錯,犯罪的清單足有三十英尺長。陪審團的諸位反派英雄都不禁咋舌。

  「被告自稱已經悔過,並願意用餘生來贖罪。」原告同時還充當了被告的辯護律師,「請問法官大人,你如何審判此人?」

  金並看著被告,這個體型龐大仿佛棕熊的牧師,長著一張讓他感到熟悉的臉龐。

  但金並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他。

  牧師奇特的悲傷目光凝視法官。

  一時間,鐵面無私的法官金並居然不知如何宣判。

  理智告訴他,這種人活該被槍斃,根本不值得憐憫。但當他要敲下木槌時,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

  舉起的木槌停在了半空中。

  牧師看著這一幕,被告的年輕人看著這一幕,陪審的同伴們看著這一幕。

  金並的眼前閃過凡妮莎清爽的笑靨,還有兒子理察稚嫩的臉龐。

  他們都用期盼鼓勵的目光看著金並。

  無比的勇氣湧上他的心頭,衝散了不安感。

  「我宣布被告,有罪!」

  咚!

  木槌敲下!

  金並看到牧師露出苦澀和釋然的笑,隨後化作泡影消散。

  他眼前的法庭轟然坍塌,被告席上的那個年輕人手持一本黑書緩步而來。

  「你已經做出最終的審判。金並先生,恭喜你,贖清了罪孽,一路走好。」

  金並環顧四周,上紐約灣的風吹來,他看到自己的手掌漸漸發白,就像燃盡的薰香,不斷有灰燼掉落,消散在風裡。

  「我……這是怎麼了?」

  「你在被時間線抹去。」林德簡單解釋。

  「我要死了?」金並露出驚奇的表情,他腦海中有兩個人生在重疊,一個是黑道皇帝,一個是正義律師,「原來,我離另一種人生,只有一念之差。等等,凡妮莎和理察怎麼樣了?」

  「他們的人生也已經改變,現在活的好好的。」

  「那就好。」金並露出放鬆的微笑,「那就好。」

  一輛紅色轎車停在路邊,凡妮莎從車裡走了下來,這個女人美麗而知性,一頭秀髮烏黑,唯獨額前有一綹髮絲染成灰白,彰顯她不同尋常的風格和性情。

  她飛快跑到金並面前,「不、不要……」

  金並的身體已經大半成灰,臉龐也緩緩破碎,他露出最後的一個微笑,眼瞳里倒映了凡妮莎的面龐。

  凡妮莎對著空蕩蕩的牧師袍看了許久,終於也露出釋然的笑。

  後來,林德出席了金並的葬禮,公墓被參加葬禮的人群擠滿。這裡有一群穿著修士袍的黑幫分子,有許多律師,其中一個還是名瞎子,幾個表情冷酷的僱傭兵,有天南海北的農民和工人,以及大量紐約市民。

  人們說不清自己究竟和死者有什麼關聯,但不知為何,都覺得此人對自己很重要。

  金並的墓志銘是凡妮莎寫的。

  「這裡埋葬了一個真正的惡棍,以及一個真正的好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