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一聲聖旨到,眾人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大唐親王李沛言卻是長舒了一口氣。
而坐在大唐長安皇城上空一朵雲團上的楊信則露出了笑容,「終於到達高朝的部分了,弱小者不屈的吶喊……」
楊信為了等這一幕場景,帶著銘煙薇早早地從臨四十七巷來到了皇城的上空,終於等來了這一刻,話說,當身臨其景之時,感覺真是不一樣啊。
為了保持這莊嚴的氣氛,楊信並沒有一手爆米花一手可樂,只是沉靜地看著下方。
前來傳旨的是唐王李仲易的親信林公公,林公公似乎很是羞愧,掩面而來,林公公並沒有當場宣讀聖旨,而是將聖旨將給了大唐親王李沛言。
親王李沛言也顧不得這不合規矩了,連忙打開聖旨觀看,發現聖旨的內容跟自己當時的要求一致時,不禁喜出望外,連忙高聲念到:「陛下有旨!」
「大唐毅親王李沛言,因天啟元年舊事,自請除王爵。」
聖旨的第一句就讓滿場俱靜,皇城前的人們,難以壓抑心頭的震驚,望向親王殿下。親王李沛言不但沒有失落和喪氣,反而隱隱有些興奮。
前大唐親王李沛言繼續大聲宣讀著聖旨:「「前宣威將軍林光遠謀逆叛國一案,因證據不足,現予撤銷……」
聖旨上那些名字,經由大學士微顫的聲音,被一個一個接著報出,迴蕩在風雪中,撞擊在朱牆上。
「宣威將軍林光遠……」
「林光遠夫人……」
「偏將沙剛……」
「校尉程心正……」
「文書林海……」
「屬官胡華……」
眾人聽著那一個個早已消失在歷史裡的名字,聽著那一道道官復原職、加以追思追封的旨意,皇城之前死寂一片。
楊信同樣沉默地看著皇城前的眾人,沉默地聽著這些早已經消失在歷史的名字,楊信明白,這些名字的主人還沒有真正意義的死亡,因為寧缺,他們的名字再次回想在人們的記憶中。
人的死亡,有三種層次,第一層,靈魂消逝、肉體死亡;第二層,人們舉行葬禮,社會關係死亡;第三層,世界上最後一個記得你的徹底忘記你,真正意義的死亡……
寧缺承載的不僅僅是復仇,還承載著對這些人的記憶。
陛下的旨意里,沒有提到重審當年舊案,然而堂堂親王自請除王爵,涉案的所有將士都被平反,這……和翻案有什麼區別?
人們終於明白了宮裡的意思。陛下曾經想過替宣威將軍叛國案翻案,只不過因為朝中局勢和西陵神殿的關係,尤其是沒有證據的關係,沒有做成這件事情。
今日書院默許寧缺挑戰夏侯,給朝廷設下了一道難題,然而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陛下依然不能翻案,於是他選擇用這樣的方式。
不是翻案,亦是翻案。至少,這可以給當年冤死的人,以及今天的寧缺一個交代。
那些名字還在風雪中飄著。
夏侯知道那些名字,見過那些名字所代表的人。
十幾年前,他曾經親眼看著那些人死在自己的面前,見過那些堆成小山的頭顱,有閉上眼睛的,有睜著眼睛的,眼睛裡有絕望的,眼睛裡有憤怒的。
那些名字隔了十幾年再一次響起,在皇城之前,進入他的耳朵,他越來越沉默,臉色越來越鐵青,他的手越來越用力。
他不覺得愧疚,更沒有自責,也並不黯然。他只是憤怒。
沒有人注意夏侯大將軍此時的情緒。
因為陛下的旨意里沒有提到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望著寧缺。
從聽到林光遠三字開始,寧缺便低下了頭,專注地看著腳下的厚雪,側著臉,專注地聽著旨意上那一個又一個的名字。
他聽過那些名字,所以他今天聽的很認真,但臉上的神情卻很複雜,有些欣慰,有些失落,有些自嘲。
聖旨上的名字終於念完了。
前大唐親王帶著林公公和國師李青山走到他身前,把聖旨鄭重遞了過去。
寧缺接過聖旨,沉默不語。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事情到此為止,心情漸漸放鬆的時候,寧缺做出了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決定。
寧缺把聖旨擱到身後的椅子上,看著李沛言、國師李青山和林公公,以及皇城前的人們笑了起來,然後舉起手掌。
他開始鼓掌。
開始的時候,他的動作很輕柔,然後越來越用力,勁道大的仿佛是在用力拍打著一牆牆,掌心的傷口再次迸裂,四處濺血。
啪啪!
啪啪啪!
啪啪啪啪!
掌聲越來越響亮,血水從他的手掌間不停濺開,然後淌落,滴到他的身上,淌至他的腿上,最後落在雪地里。
看著這幕畫面,皇城前的人們再次感覺到一股冷漠而恐怖的意味,他們的身體再次隨著風雪而漸漸寒冷起來。
「唐王陛下很仁厚,唐律確實有些作用。能夠聽到聖旨上的那些名字再次在長安城裡響起,這是很好的事情,我很安慰。」
寧缺感慨說道:「可惜終究還是有些名字被遺忘,我很遺憾。」
親王李沛言忽然有了一種極其不好的感覺,緊張地問道:「還遺漏了誰?我馬上入宮去請示陛下。」
寧缺微笑說道:「還漏了將軍府里很多名字,比如馬夫,比如廚娘,比如園丁,比如丫環,還有……我的父母。」
親王李沛言不解說道:「最先追封的便是將軍以及將軍夫人……」
寧缺低頭看著腳下的雪以及雪上的血點,沉默了很長時間後,說道:「將軍和將軍夫人並不是我的父母。」
此言一出,風雪驟散。
「為什麼你們都以為我是將軍的兒子?」
「我為什麼一定要是將軍的兒子?」
「為什麼你們都希望我是將軍的兒子?」
眾人還處於極度的震驚之中,根本無法回答他的問題。
寧缺自嘲一笑,說道:「很遺憾,我真的不是。」
「我的父親不是宣威將軍,不是校尉,不是屬官,甚至也不是文員,他只是將軍府的門房,而且是二門的門房,便是連門包都拿不到多少。」
「我的母親自然不是將軍夫人,她只是一個出身低賤的婢女,雖然她餵過少爺,可以出入後宅,但她依然只是一個婢女。」
「陛下替將軍翻案,我很欣慰,這是真實的感受,因為將軍和將軍夫人都是好人,他們死的很冤枉,只是我很遺憾於……沒有聽到我父母的名字。」
寧缺看著皇城前的眾人說道:「這是很自然的事情,我的父母本來就是些不起眼的人,他們的名字也很不起眼。」
「我父親是個孤兒,得將軍賜姓為林,他叫林濤。」
「我母親甚至沒有名字,她是被人從河北郡賣到長安城的,從小到死都被人叫李三娘,因為她隱約記得自己在家裡排行第三。」
血水順著寧缺的手掌繼續向雪地上淌落,他臉上的神情很平靜,敘說的也很平靜,不是冷漠,是真正的平靜。
然而這種毫不激動的平靜,卻讓看到寧缺面容的所有人,都感到了一股寒意從腳底生起,然後僵凍了全身。
這種平靜很可怕。
桑桑沒有害怕,只是感受著他此時的感受,悲傷著他此時的悲傷,寒冷著他此時身心的寒冷,下意識里伸手握住他的手,想要給他一些溫暖,但是桑桑說的話卻令眾人毛骨悚然。
「少爺,我們殺光他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