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如何可能』
張龍伏心神搖曳,幾乎無法自已。
他只是中人之資罷了,用天師府的話來說,不過百萬里挑一,放於一城一地或許也算豪傑。
可幽州一地,人口已逾百億,西北又有九州,大周帝庭統轄七十二道,南瞻有著三大帝朝,其餘勢力也比比皆是。
天下,又有四洲,四洲之地,僅四海十一而已,而天,又有六重
天地,太過浩瀚。
放眼天下,如他這般人太多太多了,與真正的豪傑相比,太過渺小和微不足道了。
更無法與能夠在歲月之中留下自己印記的諸代天師相比了
但他數萬載修持八卦奇門,不會認錯神通氣息,更不會認錯人,也絕不可能認錯人。
可
張龍伏心神恍惚,他分明記得清楚,自己拜入山門之時,祖師堂前,那人曾望向堂前最高處的畫像,說祖師並不在這一界
「張龍伏」
眸光自回憶之中剝離,再看向張龍伏,安奇生的眸子越發漠然。
諸多化身傳遞之訊息自然不會讓他立地成聖,可卻足以彌補他自斬元神之缺憾,此時他神意完滿。
三心藍靈童尚要一點點搜尋其記憶,可他念動之間,面前之人的一生軌跡已在他面前無比清晰的映徹了出來。
天地之間,多的是天賦異稟,悟性絕倫,鍾天地之靈秀而誕生的天驕人傑,可更多的,還是普羅大眾,芸芸眾生。
張龍伏心比天高,可終歸時運不濟,若非自己點破呂道人,他甚至連施展天刃七殺逆命術的可能都沒有,無聲無息就會死在那位大周太子的手中。
兩者之間的差距,已然不是苦修所能彌補的了
「祖,祖師」
感受著身上如山般重的目光,張龍伏心中酸澀湧起,卻又不甘就這般束手低頭:
「不,我已為諸葛掃地出門,早已非天師府門人!」
說到最後,張龍伏猛然抬頭,充血的眸子之中儘是猙獰桀驁:「你,要殺要剮,隨你便是!」
「你對你師尊成見似乎頗深。」
張龍伏語氣之中不加掩飾的仇恨,安奇生自然感覺的到。
「不錯!」
似被刺痛內心,張龍伏猛然起身:「那諸葛匹夫不當人子!既嫌棄我資質淺薄為何收下我?!
既已收下我,又為何棄我如棄敝履?!」
「諸葛承其師法,卻又另闢蹊徑,以八卦合地脈天星,將數算一道推演到極端高深的地步,單論演算,比之其師,或許還要稍勝」
安奇生微微搖頭,心中喟嘆:
「如此人物,收徒也罷,做事也好,又哪裡有收了又棄的道理?」
大夏一朝,天師三代。
除卻驚鴻一瞥即消失的『薩天師』之外,大夏天師府一共也只諸葛一人可稱天師而已。
他以太極開八卦,合地脈天星,獨走數算之道,曾走遍四洲四海,梳理山川運勢,大地脈絡,平山川,開海河,定江河路數,使天下江河不能輕易改道。
甚至可以在大夏崩滅之前夕逆天功成,為一國延壽萬載。
更崩了後世大一統帝朝氣數,使得該要出現的大一統王朝跌為三大帝庭,影響之深遠,直至今日。
這一點從如今的『諸葛門人』仍被龍行易這般人記恨就可見一斑。
他自然不會無道理收下一個弟子,又尋個理由逐出門牆,之所以如此,不外乎是看到自己『滿門皆滅,血脈盡絕』的一日罷了。
「蟠龍棍下,顯聖仍難逃,就憑一頭將將法身的驢子,就能救得你的命嗎?」
話至此處,安奇生不再多言。
在他面前,張龍伏卻已然大汗淋漓,眉眼間儘是驚懼,懷疑,不可置信:「不,不會,不會他,他怎麼會是為了救我我的資質微末,悟性低下,命數卑賤」
如同觸及了內心最為恐懼的東西,張龍伏聲音沙啞,幾不能開聲。
他劇烈的反抗,抨擊這個可能,可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
張龍伏低頭嘶吼,亂發撲面,突一個踉蹌,跌倒在地:「為什麼,為什麼」
「人人都道諸葛天縱之資,可誰又知道,他最初也僅僅是個資質平平的尋常少年」
雲霧微風之中,安奇生負手而立,眸光平淡:「可他大概也沒有算到,他自己獨一無二,看中的弟子,卻並不是第二個他,只是個數萬年只會自怨自艾的」
人算,不如天算。
再高明的數算之術,終歸算不盡一切變化,聖人不能,諸葛,亦不能。
不過,終歸不是完全無用。
「哈,哈哈哈!」
張龍伏身子一顫,慘笑出聲,涕淚橫流:「廢物,我是廢物」
萬念俱灰。
張龍伏只覺面前道人的話字字誅心,每一個字都似比那大周太子龍行易的敕令還要令他驚懼。
幾句話而已,他幾乎已然捲縮成一團,近乎崩潰。
「不要說了」
低聲嗚咽聲中,張龍伏神情恍惚,幾近崩潰,安奇生卻已不再多言其他,隨手一抬,向著張龍伏按去:
「你不配學我的法!」
「等,祖師!」
感受到充斥靈魂的黑暗滾滾而來,張龍伏猛然抬頭,儘是血淚的紅眸之中首次出現了哀求:
「我,我還有後手,容我為師尊報仇後再來領死!我將功贖罪」
啪!
呻吟之聲戛然而止,五指蓋住亂發,五色一閃之間,張龍伏面色頓時灰敗至極,只覺一身功果盡成飛灰。
眨眼而已,已消失的無影無蹤。
「祖師,為什麼」
張龍伏臉色慘澹,望著身前的道人,心中苦澀疑惑。
似在疑惑他為何救了自己,告訴自己這些之後,又要殺了自己。
「功是功,過是過,兩者從來沒有相抵的道理我救你,只是因為」
安奇生微微搖頭,語氣之中卻並沒有因為斃殺了自己於此界唯一一個門人而有絲毫波動:
「我的人,自有我來殺。」
萬載修道,諸界行走,安奇生經歷了太多,見到了太多,超凡之路,多有崎嶇誘惑。
一切平衡,唯繫於一心而已。
安奇生行事自有準則,善惡存乎於心,自不可能因為自己的門人,而網開一面。
這是他的法,也是他的理,作用於外,更作用於內。
己心不正,如何正天地人心。
「祖師。」
張龍伏徹底閉目,一身氣息隨其一頭磕在地上而徹底消失,歸於寂滅:「我老師愧對」
呼~
微風拂過山川,張龍伏身軀一顫,化作齏粉消失在天地之間,點點落地,也直接消失在灰塵泥濘之中。
「今生做多錯多,若有來生」
安奇生凝望長空,心中終歸有著波瀾。
人非草木,他不曾斷情絕欲,七情從不離心,可終歸有些東西,是超乎欲、情的。
家規可改,王法可易,唯修行者心中的準則,不能夠有絲毫動搖。
這是道心,也是本根。
失則萬道空,萬法無,境界墜而神魂散,萬劫不復。
「怪物先生」
全程目睹了這一切的三心藍靈童不知為何,心中突然不寒而慄,忍不住低聲道:
「若,若我也」
『也做了惡事,你會不會』
後半句,三心藍靈童不知為何沒有說出口,只是心中敬畏更深。
「你要說什麼?」
安奇生反問一句。
「沒」
三心藍靈童吞咽口水,默默將那半句話咽了下去,只是卻有一個念頭被它死死按在心海之中。
『怪物先生,不像人了,不像是人了,比我還不像是一個人』
呼~
淡淡的瞥了一眼神色嚴肅的藍皮小怪物,安奇生緩緩抬首,有著五色交織的手掌於虛空之中輕輕一抓。
過罰,功亦要賞。
嗡~
虛空微顫間,安奇生已收回手掌,只是自飄散無影的灰燼之中,捕捉到了一絲唯他可見的細微道線。
這,是天師府留於此界唯一的痕跡了。
「還好」
捏著這一縷道線,安奇生微微點頭。
若無這一縷道線,此界天師府的人就再無任何痕跡,但既然有,那麼,就該有一線生機才是。
皇天界靈機充沛,道蘊深沉,萬物留存於天地之間的痕跡,也能夠維持的更久。
嗡~
心念一動間,安奇生將這一縷道線按在眉心之上。
這一剎那,他已然恢復舊觀的元神極盡攀升,精神似無極限版攀升,冥合萬物,燭照六天。
恍惚之間,如立雲海高天,垂眸俯瞰蒼茫天地,諸天諸地的神王。
武道修行,有千里鎖魂之說,仙道修行,也有氣機一縷,萬里誅殺之神通,佛道之中更有心心相印,天涯海角一線牽的說法。
但安奇生此時所用,卻非以上任何一種。
更類似於傳說之中,可以洞徹諸界的『法眼』!
就如此時,他的眼中,再度望見了那充斥一切有無,無盡繁複的道線,無邊眾生,皆為道線所穿,皆在無形羅網之中。
過去、現在、未來,無不包涵在內。
「嗡~」
安奇生心神空冥,以這一縷道線遍觀天地,似許久,又似是剎那,他方才緩緩睜開眼。
平靜的眸子之中泛起一抹驚訝:
「我這後輩,的確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