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事皆宜百無禁忌
對方大約數十人, 不像尋常牧民,倒有點像是流竄於草原和大漠中的馬賊。
聽領頭的男子問他們從哪兒來, 夏修言不答反問:「你們是誰?」
那群人彼此交換了一下目光, 騎著馬四散開漸漸將二人包圍起來,似乎來者不善。
等馬群將二人圍在中央之後,秋欣然忽然目光一頓, 落在其中一個大鬍子身上:「科雅?」
聽她喊出這個名字, 在場的人都愣住了,下意識朝著同一個方向看去。
秋欣然見狀便知道自己沒認錯人, 果然領頭的男人身後有個大鬍子騎著馬從後往前走了兩步, 疑惑道:「你認得我?」
秋欣然取下臉上的頭紗:「你還記得在琓州我替你算過一卦?」
「是你!」
見她摘下面紗, 大鬍子便立即認出了她, 驚喜道, 「你怎麼在這兒?」
「我……我想來草原看看, 結果沒想到遇見了狼群。」
秋欣然不好意思地說,「我記得你說要回捐復找你的妻子,又怎麼會在這兒?」
「這個說來話長。」
科雅摸摸頭笑著說, 「我以為再也碰不見你了, 看樣子是上天要我在這兒遇見你, 你接著要去哪兒?」
秋欣然可不知道, 她回頭看看身後的人。
方才他們叫狼群追捕, 慌亂中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路線。
夏修言看了眼天邊的太陽,思索在太陽落山前能不能離開草原。
對面的人發現他們是科雅的朋友以後, 神色緩和許多。
科雅回過頭, 高興地與他們說著什麼。
夏修言替身前的女子翻譯:「他說你是他的朋友, 曾經幫過他很大的忙。」
秋欣然一愣,隨即就見科雅轉過頭, 熱情地邀請她:「你們要是不急著走,要不要去我家做客?
日姍也一定很想見見你。」
馬群又漸漸收攏,原先劍拔弩張的氣氛已經消失了,打頭的男子幫腔道:「這附近沒有可以留宿的地方,你們既然是科雅的朋友,我們可以招待你們。」
秋欣然用目光詢問身後的人,見夏修言點頭,她高興道:「那就多謝啦!」
一群人調轉馬頭朝著來時的方向走去,科雅留在最後與他們一起往回走。
通過秋欣然與男子的對話,夏修言大概了解了二人相識的經過。
在回去的路上,又聽科雅說道:「我找你算完那一卦之後,就收拾東西回到了捐復。
但是到了才發現,日姍已經不在那兒了。
我四處找人打聽,才知道我逃出王城沒多久,日姍就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生下了我們的孩子,但是她家裡人逼她嫁給別人,她不願意就帶著孩子離開了捐復,是阿德多他們收留了她。」
這個阿德多大概就是他們的首領,秋欣然好奇地問:「你們在這兒靠什麼生活?」
「打獵或者放牧。」
科雅臉上露出自責的神情:「在我回來前,日姍的生活過得很苦,她沒有能力養活他們,只能考慮帶著孩子嫁給別人。
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如果不是你,我或許會因為我的懦弱永遠的失去她。」
「這不是因為我,」秋欣然安慰道,「我只是告訴了你的命運,而你做出了選擇。」
科雅看著她真誠道:「無論如何,我都感激你。」
他們說著話,轉眼遠處已經出現了大大小小的帳篷,那些帳篷圍成一個小小的村落。
有婦人在河邊洗衣服,抬頭看見騎馬回來的男人直起腰沖他們招手。
一行人到帳篷前下馬,不一會兒便有孩子歡呼著圍上來尋找他們的父親。
科雅領著他們來到自己住的帳篷前,一把抱起他年幼的女兒,從帳篷里走出一個面容溫婉的婦人,笑著上前朝他伸出手,應當就是他的妻子日姍。
科雅抱著孩子親吻她的臉頰,又將秋欣然介紹給她。
婦人臉上露出驚喜的神情,隨即有些激動地對她說了些什麼。
科雅回過頭笑著對她說:「日姍說歡迎你們來這兒。」
她的目光太過真誠,以至於秋欣然都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夏修言看一眼她這一副難得乖順的臉,勾一下嘴角,禮貌地替她向面前的夫妻表示了感謝。
科雅沒想到這個一路沉默寡言的男人原來也會迖越語,不由一愣。
直到日姍拉著他的衣袖又說了句什麼,他才回過神,又向二人發出邀請:「今晚廣場上會有晚會,你們要是有興趣可以一塊過來。」
秋欣然從沒見過草原上的晚會,欣然同意。
夜裡廣場上生起篝火,附近的人都帶著食物來到篝火旁,男人們坐在一起喝酒,女人們則圍著篝火說笑。
秋欣然和夏修言的到來引起了人們的好奇,女孩們熱情地拉著她去篝火旁跳舞,她推辭不過,只好跟著學了幾個動作,可惜姿勢笨拙,倒是顯出幾分可愛。
秋欣然無奈地朝著坐在一旁的夏修言投來求助的目光,可惜對方微笑地看著她,似乎樂見其成。
白日裡詢問他們從哪兒來的男人端著酒走到他身旁,遞過來一碗酒,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夏修言看了眼手裡盛滿的烈酒,眉頭一挑,遞到唇邊一飲而盡,又將空碗遞了回去。
男人大笑起來:「好!」
他在一旁坐了下來,忽然道:「我認得你,你是漢人的將領,齊克丹也不是你的對手。」
見對方露出些許意外的神色,他又有些自得地笑起來,「我曾是王庭的侍衛長阿德多,跟隨老呼蘭王出征時,曾在戰場上見過你。」
「你既然一早認出了我,為什麼還招待我們來這兒?」
「因為你們是科雅的恩人,」阿德多回答道,「我們不會傷害同伴的恩人。」
夏修言又問:「你既然是王庭的人,又為什麼會在這兒?」
「老呼蘭王死後,齊克丹帶人衝進了王庭,我們沒能阻止,反而還叫他擒住,成為俘虜。
雖然最後麥尼王子帶人平定了叛亂,但我們已經失去了勇士的名譽,從王庭逃了出來。
我們無法再回到捐復了,於是只能帶著親人來到草原。」
阿德多失落地望著東升的月亮,「我們成為了流亡者,今天在草原聽見馬蹄聲,我們以為是王庭派來追查的人。」
夏修言捻了一根腳邊的細草:「秋冬馬上就要到了,你們要怎麼熬過草原的冬天?」
「現在邊境太平許多,到了冬天我們會去琓州用牛羊和皮草交換過冬的糧食。」
「可是你們人數不多,打獵和放牧所換來的食物很難讓你們維持一整個冬天。」
阿德多沒有反駁,夏修言於是又說:「你們不是王庭的叛徒,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寫信給麥尼,他或許會接納你們回到王庭。」
身旁的男子陷入了長久的沉默,過了許久,他才遲疑道:「我不能替其他人做出決定,許多人或許不會想要回到王庭。」
「當然,這完全看你們自己的心意。」
篝火旁跳舞的人群里沒了秋欣然的身影,夏修言站起來,走之前對他說道,「如果你們願意來琓州,我也歡迎。
你們熟悉這片草原,對我來說,這將來或許會派上大用處。」
他朝著篝火旁走去,彎腰詢問一群坐在一起的女子秋欣然的去處。
其中一個年輕的姑娘對他指了一個方向,夏修言沖她禮貌地點了點頭,又朝廣場另一邊的小山坡走去。
只留下篝火邊的一群女子望著他的背影,不好意思地湊在一起低語。
離廣場不遠處的小山坡上果然坐著一個人影,夏修言走上小坡在她身旁坐下。
從這兒往下看,可以看見不遠處熱鬧的廣場和明亮的篝火。
但只隔了這麼一段距離,卻好像又到了另一個寂靜之地。
「被拉著跳舞不高興了便躲到這裡?」
夏修言戲謔道。
「我太高興了。」
秋欣然望著遠處歡騰的人群,笑著輕聲道,「今天可算是我到琓州之後最開心的日子。」
她這樣說,夏修言卻不高興,故意睨她一眼:「比蓬萊居喝酒那天還要高興?」
秋欣然悶聲笑起來,草原夜裡風涼,她朝他身旁坐近了些,靠著他哄道:「比那天差一點點。」
她伸手比了個極細微的距離,「就差這麼一點點。」
夏修言沒忍住翹了一下唇角,秋欣然於是伸手挽住了他的手臂,喟嘆道:「我過去替許多人算過卦,頭一回有人告訴我,因為我的卦幫助了他。」
她眼睛亮晶晶地轉頭看著身旁的人,神色難掩雀躍,「你說,我學算當真幫了他?」
夏修言覺得她這模樣有些犯傻,不由將頭靠近了貼在她的額頭上,輕笑道:「不錯,你何止幫了他,你還幫過我,你還幫過章榕、梅雀,你幫過許多人。」
秋欣然怔忪片刻,像是突然間才意識到:「我竟幫過這麼多人嗎?」
她以為她到這山下來替人算卦,眼見著諸多因緣起滅,替人掐指算那命途,生死與己無關。
卻沒想到早在很久以前,她就已經捲入紅塵,再不是一個全然旁觀的卜卦者了。
秋欣然笑起來,心中清明,像是終於明白自己為何而算。
她本以為這一天到來的時候,她該醍醐灌頂大徹大悟,或是勘破紅塵情愛,方能修得一顆不悲不喜之心。
沒想到,這一刻當真到來,四周清風朗月,一如人間無數尋常歲月。
只有夏修言坐在她身旁,男子一雙眼睛看著她,叫她想要跳進這千丈紅塵,與他一起再過人間無數歲月。
「在山上的時候,師父說我天資過人,我便總是覺得天資得來不易,要是不能做出些事情來,就是蹉跎浪費。
所以你先前問我為何學算,我便覺得茫然。」
秋欣然如同終於釋然,放下了一切的負擔,「可我現在明白啦,人們心中困頓才會求助天意,我將天意言明,便是幫到了人,我學算不就是為了這個?」
「老師的道在天下,師父的道在山中,我的道就在這兒!」
她站起來,望著遠處的人群,回過頭與他粲然一笑,「我幫了你,幫了梅雀,幫了科雅,我一身所學便不算辜負,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月亮的銀輝灑在她身上,她站在那裡仿若自己就在發光。
夏修言忍不住起身牽過她的手,好像怕她是天上下來渡一場凡劫的仙童,一旦得了道心就要立即飛升回天上去了。
秋欣然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笑著撲進他懷裡:「種善因結善果,所以我才碰見了你。」
「不錯,你是我的因,也是我的果。」
夏修言輕拂她的頭髮,低頭在她額上落下一個吻。
第二天,科雅騎馬送他們二人回城,賀中他們已經在下一個城鎮等候,見二人平安無事的回來,總算鬆一口氣。
秋欣然脫下道袍換回了尋常女裝,發間簪了朵路上隨手采來的小花,一路心情都很好。
賀中在一旁看見了,也不知是因為知道了她與夏修言的關係還是因為別的原因,總感覺她與往日有些不一樣了。
「你樂什麼呢?」
進城後,賀中終於忍不住問。
秋欣然從草原回來,便一直心情很好。
她看著城中熱鬧的景象,高高興興地說:「我看看這城裡哪一處位置最好,將來盤下來好做我的卦攤!」
「你將來還要算卦?」
「怎麼不算?」
秋欣然奇怪地看著他,「我不算卦,幹什麼去?」
「可……可你……」賀中支支吾吾地看了眼前頭自家侯爺的背影,小聲道,「可你將來不是要和我們侯爺成親嗎?」
「與你們侯爺成親就不能算卦了?」
「讓人知道定北侯的夫人是個算卦的道士,這名聲多奇怪。」
秋欣然不服氣,她騎在馬上揚著頭說:「現在在琓州,是沒人知道我是誰。
但以後,有人到這兒來,要是問定北侯是誰……」她說到這兒,瞥了眼前頭不遠處的白衣男子,也壓低了聲音小聲道,「別人就會說——就是那個秋道長的相公。」
她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又覺得這場景著實叫人嚮往,實在忍不住笑起來。
賀中沖她比了個拇指,秋欣然便又是驕傲又是羞赧地揚著頭用鼻子輕哼了一聲。
這兩人自以為小聲,前頭高暘忍不住側頭看了眼身旁的人,夏修言騎馬望著前方沒回頭,唇角卻微微上揚。
賀中和高暘入城不久便各自回去了。
到侯府外,秋欣然先一步跳下馬,迫不及待地大步走進府里,如同久別歸家之人,一進門便遇見了庭院中正在掃地的婦人,不由歡快地高聲道:「張嬸,我們晚上吃什麼?」
夏修言牽著馬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後,望著女子一步三跳的背影,如同看見了許多年前,身著司天監朝服蹦蹦跳跳跟他一同回公主府的小道士。
只是這一回,他們一起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