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偷襲
船上火勢難以撲滅, 附近本就一片哀嚎,北面船艙中這一聲落水的動靜, 很快就消失在其他嘈雜的呼叫聲中。
夏修言見二人落水, 瞳孔猛地一縮,飛身撲到窗前,只見江面平靜, 看不清水中的情勢。
又過片刻, 一聲巨大的破水聲,剛剛跌下江水的女子一下從水中探出頭來, 伸手胡亂地抹了把臉。
齊克丹打小在草原長大, 她賭對方不通水性, 於是在這種情況下, 搏了一把, 趁他不備拉他跳入江中。
等二人入水, 齊克丹果真劇烈掙紮起來。
她下來時手中還握著那支箭,便又猛地朝對方刺去,等他吃痛鬆手, 秋欣然隨即一腳將他蹬開, 浮上了水面。
夏修言從船窗中伸手要拉她上來, 可是船還順著江水正在前行, 怎麼都夠不到對方的手。
他轉頭在屋中看了一眼, 一時間找不到趁手的東西,看見牆上掛著早先帶上船的長弓, 便將其取下來伸出船窗遞給她。
秋欣然伸出手, 這回果真夠著了, 只等夏修言將她拉上船。
正在這時,腳腕卻又忽然叫人握住, 沉在水下掙扎的人,如同江上水鬼,一把將她拖回了水中。
她在水中嗆了口水,扭身急蹬幾下,但那男人拉著她的腳腕不放猶如惡鬼,一時間竟難以掙脫。
正在這時,突然又聽見有人跳進江中,秋欣然在漆黑的水中睜開眼,只見一個人影朝她游來。
夜裡江水渾濁,來人攬住她的腰,一連幾腳蹬在水下的男人臉上,待對方終於送開手,便連忙帶人快速朝水面上浮。
大量空氣湧入肺部,秋欣然劇烈地咳嗽起來,月色下她面色蒼白形容狼狽,不過好在夏修言也好不到哪裡去。
他大約並不精通水性,就水底這麼一會兒功夫已經嗆了好幾口水。
到後來只能由秋欣然帶著他往岸上游去。
二人順著水流到了魚嘴峽的北面,這兒水流平緩,沒游幾步就是淺灘。
水中耗費的力氣極大,秋欣然剛一上岸就一個踉蹌差點撲到在地,好在身旁男子眼疾手快,及時拉住了她。
魚嘴峽北岸一大片石子灘,往上幾步是個小坡,坡上種滿了樹。
夏修言半抱著將她帶到林中一棵大樹上,等她在樹上坐好,才發現她手上還緊握著先前防身用的那支箭,一邊渾身打著寒顫,也不知是叫江水泡的還是因為方才差點淹死而感到後怕。
剛才她拉著齊克丹翻身跳下船的時候,他差點覺得自己心跳都要停了,如今有驚無險有心想將她痛罵一頓,但見她這副慘狀好不可憐,又一時心軟起來,咬著牙道:「你方才跳下去,是不要命了?」
秋欣然冷得打了個嗝,睜著一雙濕漉漉的眼睛,十分無辜:「可……那可是齊克丹啊。」
夏修言面如寒霜:「齊克丹比你自己的性命還重要?」
「他自然不如我的性命重要,」秋欣然覦著眼前人的神色,嘴甜道,「不過還有侯爺嘛,您可是定北侯啊。」
一貫的會撒嬌賣乖!夏修言瞪她一眼,心中的氣卻是再發不出來了。
他回頭遠眺江岸,像是發現了什麼,於是鬆開手摺回身往江邊走去,秋欣然不知他幹什麼去,只見他走進水裡彎腰拾起什麼又朝著這兒走回來。
等走近了,才發現他手裡的竟是先前拿來撈她的那把弓!方才秋欣然被拖入水中,他情急之下也跟著跳了下來,沒想到長弓隨著江流也被一同衝到了岸上。
夏修言提著弓走到樹下,將東西遞給她:「還記得我教過你的?」
見她不答話,又故意說,「總不是連弓都拉不開了吧?」
秋欣然像是終於回過神,磕磕絆絆道:「我回山上之後……也練過的。」
夏修言短暫一愣之後旋即笑起來:「好,那你自己在這兒還怕不怕?」
秋欣然抬起頭看著他:「侯爺要去找齊克丹嗎?」
「落水的地方離這兒不遠,他不會水,應當也漂到了這附近。」
夏修言囑咐道,「高暘他們遲遲接不到船,也該發現異狀,或許很快就會找過來,你待在這兒,當真有什麼應付不得的危險,高聲呼喊,我會趕過來。」
秋欣然躲在樹上,目送夏修言沿著江岸走遠了。
她靠著樹幹眯著眼休息了一會兒,再睜眼,發現江上有人朝著岸邊游過來。
其中一人是個光頭,臉上一道刀疤。
秋欣然對這人有些印象,似乎在船上撞見過一次,應當是裝成船工潛伏在船上的迖越人。
今日客船著火,這人應當是趁亂跳水逃了出來。
再看他肩上架著一個半昏迷的男人,果真是齊克丹不假。
那刀疤臉生得凶神惡煞,身材看上去比齊克丹還要壯上幾分,秋欣然不由憂心起來,擔心夏修言這時候回來正好碰上兩人,恐怕雙拳難敵四手。
但此刻她坐在樹上,處境也很危險,生怕驚動了岸邊的兩人,暴露了藏身之處。
好在那兩人上岸以後沒有再往樹林裡走,秋欣然見那刀疤臉將齊克丹平放在岸邊,等他悠悠轉醒過來,又忙扶他靠著一塊石頭坐好。
二人不知說些什麼,隨即刀疤臉站起來,朝著西邊的林子走去,似乎打算撿些木柴生火。
岸邊一時間又只剩下齊克丹一個人。
秋欣然捏緊手中的弓箭,她手上只有一支箭,面對這大好的機會一時有些猶豫。
這是個射殺齊克丹的大好機會,但她對自己的箭術實在不大有信心,就怕不但沒能取走齊克丹性命,又將他沒走多遠的手下引回來,到時候自己小命不保。
她握著弓的手捏緊了又鬆開,鬆開了又捏緊,沒多久,有人從另一頭沿著江岸回來,這一回確實是夏修言不錯。
岸上二人目光相對,神色皆是一變。
這形勢雖於齊克丹不利,不過好在他的部下就在附近,而夏修言孤身一人,若是能拖延些時間,倒是未必沒有轉機。
想到這兒,靠坐在石頭上的男子捂著傷處正想開口,不料對方卻已經抽出佩劍,一劍向他刺來。
齊克丹大駭,本能的求生欲下,體內爆發出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力氣,一個鯉魚打挺避開這一劍,起身時一個背旋,一腳將其踢落。
夏修言今日幾次與他交手,又在江水中沉浮,此時也快力氣不繼,這才想要速戰速決,否則拖延下去情勢恐怕不利。
長劍脫手之後,並不急忙去撿,反倒緊接著一拳朝著對方攻去。
方才那一下已經耗盡了齊克丹的力氣,這時只能生生受下他這一拳,叫他一拳擊中胸口,吐出一口血來。
還未站定,對方下一招拳風又至,他左支右絀,漸漸吃力起來。
秋欣然坐在不遠處的樹上,看岸上兩人滾作一團,但是夏修言顯然占了上風,沒多久就將人按在地上,一拳拳地朝著地上人的頭臉打去,每一下都下了死力氣,齊克丹很快叫他打得失去反抗之力。
這時,她見夏修言從地上搖搖晃晃地站起身,彎腰去一旁撿起了掉在地上的佩劍。
可西邊林子裡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齊克丹的部下抱著一捆木柴從林中走出來,見到江邊這一幕,扔下樹枝飛快地朝著岸邊奔去。
夏修言背對他撿起了長劍,他看上去已經筋疲力盡,只差一步就能取了齊克丹的性命,以至於連身後有人偷偷靠近都一時沒有察覺。
秋欣然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想出聲示警,但眼看夏修言此時的狀態,似乎已經並不能夠再承受一場對戰了。
那刀疤臉應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快步趕到岸邊之後,又忽然放慢了腳步,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緩緩朝著夏修言走近,準備伺機從背後一刀結果了他的性命。
秋欣然拉開弓,箭簇指向不遠處,她的手臂微微顫抖起來,不知是因為害怕還是因為緊張。
她先前說回山之後也有練箭,不是騙夏修言的。
那日她去白鹿岩,偶然見到個劍宗的師兄,同底下新入門的弟子示範射箭。
秋欣然覺得有趣,不由站在一旁多看了兩眼。
烈日下,一群少年郎抬手拉弓,姿勢各異,看著十分滑稽,有幾個比之她先前學弓時還要不如。
這時忽然聽見耳邊有個聲音低聲道:「手臂伸直。」
秋欣然一愣,似乎又聽那聲音嚴厲道:「這一箭射不好,晚上就不要吃飯了。」
她在日頭下搖搖頭,才發現竟是自己魔怔了。
這都過去多久,看來夏修言當真是害得她不輕。
正想著廣場上忽然一陣叫好聲,原來是那位劍宗的師兄一箭射中了靶心。
青年放下弓,臉上也露出一個歡欣的笑來。
秋欣然卻不由想:這一箭實在還不夠好,她見過射得更好的。
那人射中一箭也從不笑,哪怕中了靶心,也是一副理所應當的模樣,叫人恨得牙痒痒,又覺得心痒痒,恨不得替他叫出一聲好。
她那天在白鹿岩的廣場邊不知不覺站了許久,等廣場上的人都散了,前頭領學的師兄收拾好弓箭朝她走過來。
卜算宗的秋欣然在山上自然是人人都認識的,那青年好奇道:「秋師姐可是找我有事?」
秋欣然這才回過神,不好意思地同他笑了笑:「師弟劍術高超,叫我看得走神了。」
那青年聞言臉上微微一紅:「師姐對射箭也有興趣?」
秋欣然本想搖頭,話到嘴邊瞧著他手中的弓箭,竟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劍宗哪幾日有騎射課,我也想來旁聽。」
九宗年年考學,除去本宗學業,宗門弟子通常會在別宗另學一門,像卜算的弟子多半會選易宗,畢竟兩宗所學觸類旁通。
結果之後秋欣然鬼迷心竅在劍宗學了七年騎射,到頭來也就學了個普普通通,以一己之力同人證明在某些方面天賦卓絕之人,在另一方面也可能只是個庸才,倒是寬慰了本門不少弟子的心。
現如今她拉弓引箭對準了背對著自己的刀疤臉,閉上眼深深地吸了口氣,感覺汗水濕潤了手心。
十三歲那年,少年站在她身後與她合力拉開那把鐵弓,問她:「這回你想中幾環?」
秋欣然緊盯著夜色中舉起匕首的男人,在心中默念:「十環。」
少年尾音微微上揚,輕笑道:「好。」
利箭破空而出,弓弦猛地回彈,在耳邊發出一陣震耳欲聾的響聲,響聲中她恍惚又一次聽見了少年的應許。
夏修言抬手一劍刺穿齊克丹的心肺,幾乎同一時間,身後一聲利刃穿透血肉的聲音。
一聲悶響之後,「嘭」的一聲,匕首脫手,刀疤臉不可置信地瞪著眼睛直直地倒在了地上。
夏修言聞聲轉頭,他臉上還沾著血,目光如同一頭月下捕獵歸來的頭狼,猶自帶著凜然殺意。
秋欣然坐在樹上,手中是空蕩蕩的弓,她的目光對上回身看來的男子,眼看著他眼裡的殺意漸漸收斂,終於消弭於無形。
他望著她又像變回了那個錦衣白袍的少年,站在月下收起了滿身的銳意。
他看著她,目光中似有幾分驚異,過了片刻又笑起來,秋欣然見他動一下嘴唇,雖聽不見聲音,但看口型分明是個「好」字。
那一刻,她感覺周身的血液好似又流動了起來,心臟砰砰直跳。
那一箭凌空射出時,猶如醍醐灌頂,叫她在那一瞬間看清了自己長久以來的心意。
梅雀說得對,她確實同夏修言有什麼。
她見過他各種樣子,無論是躊躇滿志還是隱忍失意,她都記得。
許多年前,她就已經將他放進了心裡。
夏修言站在岸邊,眼看著不遠處樹上的女子愣愣望著他,看不真切神色,他心中微微一動,抽出手中的長劍,就要舉步朝她走去。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似有大批人馬正朝這兒趕來。
林間有人打著火把朝這兒走來,隱約能聽見賀中氣喘吁吁的聲音:「戎哥,你確定是這兒嗎?
我們走了半天,可是半個人影都沒碰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