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討彩
「大膽!」
案上棋盤猛地被掀翻, 數十顆棋子噼里啪啦滾落一地,在殿中回聲不絕, 就是站在殿外的侍衛也聽見了裡頭的動靜, 為之一震,心中暗暗揣測殿中人究竟說了什麼竟惹得聖上大怒。
秋欣然伏在地上,有棋子滾落額邊, 她一動不敢動。
過了許久, 殿中漸漸安靜下來,隱隱還能聽見座上人起伏不定的呼吸聲。
她在冰涼的地面上跪了許久, 直到手腳的血液都漸漸不通, 才聽上頭傳來幾聲喃喃自語:「子為父禍……必有災殃……是誰教的你這話?」
秋欣然恭聲回稟:「算者不言己, 只言天意, 絕無私心。」
殿中又是一陣難捱的寂靜, 過了許久, 終於聽座上之人十分疲憊似的,開口道:「退下吧。」
秋欣然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悄悄退出殿外, 反身關上殿門時, 她的目光落在階上那個高高在上的老人身上, 他看上去就像一尊困於龍座的雕像, 隨著殿門的閉合, 帝王獨自一人被留在了至高無上的空曠宮殿之中。
她快步行走在紅牆綠瓦的宮牆之間,直到走出四面遮天蔽日的宮牆外, 才感覺背上的冷汗漸漸干透。
宮外隱蔽處停著一輛馬車, 她快步走前, 賀中在裡頭等了她許久,見到她來露出些不耐煩的神色:「說好申時來等……」他話說一半終於注意到她的臉色, 將後頭的話咽了下去:「你怎麼了?」
秋欣然搖搖頭,拍一下他肩膀:「先送我回去。」
賀中不大放心地看她一眼,掀開車簾對外頭的車夫囑咐一聲,等馬車漸漸行出一段,秋欣然喝了口熱茶,臉色才好了一些:「可打探到什麼消息?」
賀中挑了些重點說:「周大人前日帶著那副白玉耳環進宮,聽說皇后看後神色有變,但又推說只是眼熟,想不起究竟是不是她賞給徐嬪的了。
「這也沒什麼,畢竟這麼多年了,但周大人臨走,皇后又將耳環留下說要再好好想想,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想起來了,你說她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賀中一臉納悶,倒是秋欣然神色瞭然:「她會主動提出將耳環留下,說明她必然是記得那耳環的來歷的,說不記得不過是推托之詞罷了。」
賀中還是想不通:「那耳環到底什麼來歷,能叫大皇子如此忌憚?」
「這些也都是我的猜測,」秋欣然嘆一口氣,「九公主在時曾給過我一隻白玉指環,那耳環上的花樣與指環能配上,應當是一套情人首飾,女子配耳環,男子戴指環,取『蝶戀花』的寓意。
九公主曾說,皇后娘娘認得那指環,但顯然又不是送給徐嬪的,這東西就該是大皇子的。
我猜他在宮外認識了徐嬪,動了真心就將耳環送給她,二人許下終生。
可等他回京之後,徐嬪入宮選秀卻陰差陽錯被選為妃嬪。
徐嬪心中有他,捨不得丟掉那雙耳環,又不能叫人發現,便一直偷偷藏著。
小松見她從不戴在身上,以為她是不喜歡那耳環,才敢偷偷帶出宮,結果不想是這樣重要的東西。」
賀中聽了目瞪口呆:「這世上還能有這麼巧的事情?」
秋欣然苦笑著想:可不是太巧了些,李晗台在宮裡約見徐嬪,恐怕也是特意帶了那指環去,好勾起昔人舊情。
卻不想叫李晗園撞見,慌亂中叫她撿走了指環。
好在他為人謹慎,一早就將刻在指環內側的字給抹去了。
這樣佩戴指環時,被人問起耳環的下落,也能推說不慎遺失,為免引起誤會,才將里側的字抹了,當個尋常飾物佩戴。
賀中摸了摸下巴,納悶道:「不過要是真像你說的這樣,皇后已經猜到大皇子與徐嬪有私情,為什麼還要推說不認識那個耳環?」
秋欣然平靜道:「這麼多年過去了,徐嬪也早已過世。
為了一隻耳環牽扯出這樁宮闈醜事,對誰都沒有好處,皇后怎麼會願意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事情?
現在這樣她既能賣淑妃一個人情,還能捏住她一個把柄,不定將來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
賀中「嘖」了一聲,有些懊惱:「感情鬧了半天,我們白忙活一場?」
秋欣然搖頭:「我借顯已之手將那隻白玉耳環呈到皇后面前,本來也不過是想叫她在心中對淑妃母子有些疑心罷了。
凡事都要徐徐圖之,皇后不願意為徐嬪出頭,換成九公主就不一樣了。」
只可惜要用這種方式叫她知道當年之事,她在心中嘆了口氣,對一個母親來說,這遲來了八年之久的真相委實殘忍了些。
賀中精神一振:「你打算將當年的事情告訴皇后?」
秋欣然道:「有些事情只能偶然得知,否則不免叫人疑心這背後是不是另有目的。」
賀中聽不明白她這些歪理,也不耐煩聽懂,他只問:「那我們接下去要怎麼辦?」
不知什麼時候,他說起這些竟開始用「我們」了。
秋欣然笑而不語,又問:「韓小姐可有回音?」
「她答應見一見你。」
說到這個,賀中略帶遲疑,「你自信她一定會幫我們?」
「我沒這個自信。」
秋欣然合目往車上的軟墊上輕輕靠去,輕聲道,「但我相信九公主。」
她看上去有些疲憊了,賀中想起自從侯爺失蹤這幾日都是她在一手謀劃,竟當真一副盡心竭力的模樣,每當這時心緒都很複雜。
他看她靠著軟墊閉目養神的樣子,心中頗不是滋味地掀起車簾坐到了外面。
·
那天過後不久,秋欣然才想起來宣德帝為何會忽然召她卜卦——因為再過五天就是大祭禮。
宮中五年一回大祭禮,三年一回小祭禮,不可說是不隆重。
大祭禮時,會請不少僧人隨行誦經,秋欣然雖是白衣之身,但卦名在外,又是白景明的弟子,這回祭禮也得了隨駕前往的資格。
她那天在永明宮卜算的事情,早已在朝中傳遍。
人都知道宣德帝好問鬼神,七年前他能聽信秋欣然一卦派夏修言領兵出征,七年後誰知道他會不會再聽秋欣然一卦定下東宮人選。
只可惜那日殿中的談話,除了他們再無第三人知曉,得知祭禮當天秋欣然也要前往,無數雙耳目紛紛盯緊了想要從她口中探聽一二。
祭禮期間,聖上要親自前往祭禮台祈福,通常提前三天就會先一步住進天祀廟。
自打今年傳出聖上欲立東宮的風聲,文武百官紛紛猜測這回祭禮,宣德帝是否會帶皇子上山祭禮。
出乎意料的是,宣德帝確實選定了皇子隨他登祭禮台,但同時上山的皇子有兩位,分別是大皇子李晗台和二皇子李晗意。
與此同時,宣德帝還任命三皇子李晗靈和四皇子李晗星留在天祀廟領百官朝拜。
這旨意叫眾人大失所望,這四位皇子分別是皇后、德妃、貴妃、淑妃所出,任誰來看都覺得一碗水端得極平,沒人摸得清聖意,原先欲立東宮的傳言,似乎又變成了空穴來風。
只有秋欣然聽聞此事,心中明白:她那一卦對宣德帝終究還是產生了影響。
祭禮前,她入宮領祭禮當天所要佩戴的朝服佩飾,途徑御花園時正聽裡頭傳來人聲。
一片歡笑之中,有一女子的笑聲格外清脆。
她隔著花木轉頭看去,韓令一身淺色長裙坐在席中,面容嬌美舉止文靜,一旁幾位妃嬪公主,像是正行酒令。
她應當是剛輸了一回,秋欣然見她轉頭同皇后道:「姑姑可要偏幫我。」
一旁有小公主奶聲奶氣道:「母后素來行事公正,韓姐姐這樣可是叫她難做。」
看得出皇后應當十分疼惜這個侄女,也說笑了兩句,韓令上前坐在皇后身旁撒嬌道:「不成,罰了三回,可要姑姑添些彩頭才肯。」
皇后輕輕點一下她鼻尖,沖眾人道:「你瞧瞧這人,分明是自己輸了,這會兒倒還厚著臉皮討起賞來。」
一旁的妃嬪們聞言皆掩唇笑起來,皇后問:「你想要什麼彩頭?」
「也不敢要好的,姑姑隨便賞我什麼都好,就是些尋常的胭脂首飾,也夠叫我得了便宜。」
「你倒是不貪心。」
皇后佯嗔道,韓令在旁觀察著她的神色,正要再說什麼,忽然聽她道,「既然如此,本宮近日得了一雙白玉耳環,同你今天這身打扮倒很相稱,就將那雙耳環賞你如何?」
韓令眼前一亮,似乎沒想到這麼順利。
秋欣然站在花木外,領路的婢女見她忽然停住不行,略帶詫異地回過頭,見她神色專注地望著御花園內,目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園中眾人聽皇后提起白玉耳環,皆面色如常。
等宮婢舉著托盤上來,一雙白玉耳環放在紅色的絨墊上分外顯眼。
淑妃轉眼看過來,目光先是一頓,隨即神色微微一變,儘管很快掩飾了過去,但看得出顯然是也認出了那耳環的來歷。
她探究的目光落在皇后身上,卻見對方神色如常,坐在中央,絲毫不曾朝著她多看一眼,照舊與身旁的人輕聲細語兩句。
她略斜倚了下身子,勉力提起個笑:「這耳環好生漂亮,姐姐是從何處得來的?」
皇后微微笑道:「前些日子大理寺送來幾樣首飾,說是宮裡流出去的。
其餘幾件都叫掌珍司收起來了,只有這雙耳環我一眼瞧見便覺得有種說不出的熟悉,便私心留了下來。」
她說到「說不出的熟悉」時,總有些話中有話的意思,淑妃心口一顫,還要裝得沒事人一般,附和道:「原來如此,不怪皇后喜歡,我一見也覺得喜歡。」
韓令原本一直安靜坐在一旁,這時忽然轉頭朝御花園外看過來,故作驚訝:「咦,那是誰?」
她這一聲問,引得周圍不少人探頭看過來,秋欣然瞬間便暴露在眾人眼前。
她身後的婢女有些慌亂,倒是她鎮定自若地從花木後站出來,朝眾人行禮。
皇后見了是她有一瞬的詫異,但又很快笑起來召她到跟前問話:「秋道長今天怎麼進宮來了?」
秋欣然恭聲應答道:「過兩日便是大祭禮,臣入宮先聽禮教嬤嬤講些規矩,免得那日出錯。」
皇后點點頭:「祭禮儀式繁複,確實該提前記一記。」
她說完,見秋欣然目光時不時地看向一旁宮婢手上舉著的絨墊,不由問:「秋道長也喜歡這耳環?」
秋欣然慌忙收回了目光,露出一副失禮的神態告罪道:「娘娘誤會了,臣只是見這耳環有些眼熟,才忍不住多看兩眼。」
皇后一聽,這回當真起了幾分興味:「你見這耳環也覺得熟悉?」
「是臣看岔了,」秋欣然笑著否認,「臣見過的應當是個白玉的指環,同這耳環有些相像,不慎記錯了。」
等秋欣然快走出宮門外,還能想起方才自己說完那話以後,淑妃一瞬間差點維持不住鎮定的神色,心中禁不住想笑。
她慢悠悠地走在宮道上,不多時一輛小巧的馬車從後頭追上來,到她身旁停下。
韓令坐在車內,看樣子御花園的小宴已經散了。
「秋道長還未出宮?」
韓令微微笑了笑,「正好,皇后娘娘想請您去一趟熙和宮。」
秋欣然朝她做了個長揖,一語雙關:「多謝韓小姐。」
「舉手之勞,我也不是為了道長。」
秋欣然抿嘴一笑,又道:「那我替九公主多謝韓小姐。」
韓令目光中多有深意,放下帘子時聽她輕聲道:「如道長未曾騙我,是我替阿九多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