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下水
夏修言醒時, 發現身上披了件女子的外袍,樹下只有他一個人, 秋欣然不知去了哪裡。
他這兩年在邊關殫精竭慮, 少有好眠。
回到長安以後,也常靠在臥房燃香,才能偶得安睡。
沒想到今晚在這種席天慕地的荒郊野嶺, 竟睡了近日來最好的一覺。
天色還有些昏暗, 但東邊已有辰星亮起,應當即將破曉。
他掀開蓋在身上的外袍站起來, 傷處隱隱作痛, 發著燒的腦袋也還有些昏沉。
夏修言握著手中的外袍朝林中走去, 沒走多遠便聽見不遠處傳來水聲。
循著聲音往裡走, 幾步之後便看見一處水潭, 碧波蕩漾, 澄淨透明。
晨間起了薄霧,他在岸邊的一塊岩石上站定,朝著水中凝視一會兒, 隔著輕紗似的霧氣, 似乎能看見水下一團黑影正在遊動。
他皺眉盯著那黑影漸漸朝岸邊游來, 緊接著就聽一聲巨大的破水聲, 「嘩啦」一下, 從水底冒出個人來。
女子一頭烏墨似的頭髮披散在身後,膚色凝霜賽雪。
她仰頭猛地吸了口氣, 水珠從她臉頰滾落, 沿著修長的脖頸沒入衣襟。
在四野寂靜的晨曦中, 那一刻,夏修言恍然有種偶入夢境, 遇見了山林間仙子精怪的錯覺。
錯神間,女子已轉頭看了過來,見到站在岸邊的人,先是一愣,隨即歡快地開口喊了他一聲:「侯爺,你瞧我找到什麼?」
她扭過身,緩緩朝著岩石邊游來,水中一身雪青色的衣衫像朵花兒似的綻開如同鮫尾。
靠岸時,她揚起手,捧著一個銅製的盒子,捧到他面前,不無得意地說:「我找了好久,好不容易翻到那塊青石板,差點掀不起來。」
夏修言蹲下身,想問她你大清早下水就是為了找這個?
但喉嚨里像是含著砂礫,叫他一時發不出聲。
晨間有飛鳥初啼的鳴叫聲,顯得曠野格外靜謐。
在這靜謐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注意到她眼睫掛了一顆水珠,隨著她眨了一下眼睛,終於難以承重一般,輕顫著沿著她秀挺的鼻尖滑落,最後消失在她的唇角。
他滾了一下喉結,像是燒了整晚,脫水後突然感覺到一陣口乾舌燥。
秋欣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他沉沉的目色,還在說個不停:「我本來是想過來洗把臉的,但正好……」
她話沒說完,半蹲在岸上的男子,忽然伸手撈過她,一手托住她的下頷,一手壓住了她的後頸,猛地湊近了來。
秋欣然只感覺到一陣滾燙的鼻息落在臉上,隨即比呼吸更燙的唇舌就貼了上來。
那是一個略帶壓抑又笨拙的吻,帶了些許掠奪的意味,他像是急切地想要證明眼前的人並非幻影,放在她後頸的手掌微微收攏,絲毫沒有給她留下掙脫的餘地。
秋欣然感覺到他嘴唇溫軟,因為貼得太近,眼睫輕輕在她臉上掃過,像是一把小刷子,在她心上輕輕掃了一下。
清晨的潭水冰冷,凍得人指尖發白,但他的氣息滾燙,叫她不由打了個寒顫,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慌亂地朝水中後退。
夏修言半跪在岸邊的岩石上,察覺到懷裡人輕微的掙扎之後,半睜開眼,目光中一層水霧,眼尾微微發紅,像在高燒中不似平日清醒。
秋欣然心中發慌,她一手攀上他的手臂,身子向水中沉下去。
不料他依舊不肯鬆手,只聽「撲通」一聲,潭中濺起一朵巨大的水花,驚起了林中的飛鳥,原本半跪在岸上的男子跟著一同落進了水裡,潭水霎時間沒過頭頂,二人的衣袍在水中糾纏在一處。
秋欣然感覺到緊扣著她的男子漸漸失去了力氣,這一回順勢一推,就將對方推開了一段距離。
她在水中睜開眼,發現對方又閉上了眼睛,在水裡,他臉色略顯蒼白,露出幾分難得一見的脆弱感。
她一時心慌起來,疑心他不會水。
又忙湊上去,重新貼上他的嘴唇,在水中緩緩替他渡了口氣,又緊拉著他的衣袖,將他帶回了水面上。
秋欣然將人帶到岸邊,拍了拍他的胸口,男子雙眼緊閉,額發凌亂地粘在臉上,嗆出一口水,過了一會兒終於緩緩半睜開眼睛。
她還來不及長舒一口氣,就聽林中傳來腳步聲,立即警惕地抬頭看去,就瞧見一個陌生的士兵從草叢後出現。
他看見水裡的女子也是一驚,隨即目光就落到了躺在岸上的男子身上,神色瞬間激動起來:「找到了!」
他轉過頭朝著林子外跑去,一路高聲喊著。
秋欣然一愣,意識到這應當是夏修言的親兵找來了,果然沒過多久,林中就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高暘首當其衝,跑到近前看見躺在地上安然無恙的男子,差一點瞬間紅了眼眶:「快,快上馬車,換身乾淨的衣服。」
身後跟著的幾名親信,立即上前將人扶起來。
秋欣然感覺到對方扣著自己的手腕微微用力,半睜著眼睛看她,可他病中無力,又很快鬆開了手。
扶著他的親兵未察覺到二人這一瞬間的糾葛,完全沉浸在他安然無恙的巨大喜悅里,很快就將人送出了林子。
秋欣然浸在水裡,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草叢後,還有些回不過神。
他剛剛像是要對她說些什麼,說什麼哪?
她愣愣地想。
高暘從昨晚開始派人搜山,找了一夜,終於在這兒找著了平安無事的夏修言,一顆心終於落回了肚子裡,林中一陣兵荒馬亂過後,他才注意到還在水裡的女子,嚇了一跳,慌忙道:「秋姑娘快上來。」
他伸手正準備去拉她,秋欣然卻推開石頭又往下沉了沉,不大好意思地仰頭沖他笑了一下:「也勞您給我找件衣裳。」
高暘一愣,這才意識到什麼似的,不大好意思地退開幾步,忙道:「好,你稍等,我這就去。」
他說著忙退出了林子。
等秋欣然披著一件男子的外袍從林中出來時,外頭只留下了幾個人。
高暘在原地等她,秋欣然向四周看了一眼,高暘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解釋道:「侯爺已被送去安全的地方,姑娘準備回哪兒?
我派人送你。」
秋欣然搖搖頭:「在城裡找家客棧放我下車就可,你們應當也不方便叫人看見送我回去吧?」
高暘心中一頓,叫她這份心細如髮的體貼所打動。
又見她將手中拿著的一個銅箱子遞給他:「這箱子勞您交給侯爺,對他應當會有大用。」
她說完同他行個禮,擰了把還濕漉漉的長髮,自顧往一旁停著的馬車走去,不必人幫扶就上了車。
高暘甚至忘了問她,為什麼二人會這副濕漉漉的模樣泡在水裡。
秋欣然回到何記飯館已是下午的事情了,她常外出行蹤不定,何家老小也習慣了她神神秘秘的做派,因而對她一夜未歸,並不感到驚訝。
她隨口應付了何秀兒兩句,潦草用了些飯,就回房睡下了。
靠著鬆軟的被褥,雖只有短短一夜沒有回來,卻好似隔了許久似的。
秋欣然一閉上眼睛,腦子裡還是早上水潭邊的那個吻。
夏修言為什麼會忽然親她哪?
難道是被魘住了不成?
不過瞧他早上那個樣子,當真像被魘住了。
還是說他把自己當成別人了?
秋欣然生氣地想:登徒子,不要臉!就該叫他淹死算了!
她憤憤地翻一個身,又忍不住想:不過他如果沒認錯人……那就更不要臉了!對她這樣的出家人都能下得去手,登徒子,好色胚!小道士一把將被子扯過頭頂,耳廓可疑地發紅,緊閉著眼睛,在心裡默念起《太平經》來。
第二天一早,秋欣然下樓用飯的時候,發現飯館裡的氣氛較往日不同。
食客們坐在一處竊竊私語不知說的什麼,臉色卻個個都是異乎尋常的凝重。
何秀兒給她端了碗餛飩上來,臉色也不大好,無精打采的。
秋欣然忍不住問:「可是出了什麼事?」
小姑娘長吁短嘆一聲:「前天城南伏蛟山一聲巨響,山口塌了,昨兒個城裡就在議論到底是怎麼回事,只看見縣衙一撥撥地往那兒調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看著像出了什麼大事。
今早傳出消息,說是有迖越人的蹤跡,定北侯帶人過去,結果山口塌了一群人全被埋在了裡面。」
秋欣然知道裡頭的隱情,故而沒有出聲,倒是何秀兒又嘆一口氣:「你說定北侯要是當真出了什麼事,西北可怎麼辦?」
沒人知道西北沒了定北侯將會如何。
朝堂上因為此事,也已經鬧成了一鍋粥。
消息最先傳來時,所有人的都大為震驚,聖上下旨全力疏通山石,確認夏修言的安危。
但隨著時間的不斷流逝,朝中也漸漸有人起了些別的心思。
原本在定北侯和左相的這番交手中,定北侯已經漸漸占了上風,但這會兒,隨著夏修言的下落不明,朝中的風向開始逐漸發生變化。
有人在朝會上提出質疑,一問為何迖越人混入京中,邊關卻無一點風吹草動;二問迖越人入京為何只有夏修言得到了消息;三問夏修言得知此事為何不第一時間上稟,反倒只身前往私會。
趙戎回來時,正聽賀中破口大罵,高暘自那天帶人出去之後,中途回來一趟,又很快帶了些東西離開了。
這短短几天連番的變故,急得他嘴上生了一串的燎泡,卻也只能在府中乾瞪眼。
見趙戎回來,他忙撲上去問:「怎麼樣了?」
見對方搖搖頭,他不由罵了句髒話。
倒是趙戎神色還算鎮定:「你罵娘也沒用,不如好好照看著府上,這裡不全是侯府的人,多少雙眼睛盯著,別從裡頭出了亂子。」
「侯爺如今生死未卜,你還有心思說這些?」
「你還有其他法子?」
趙戎看他一眼,到底不忍心,「你也不必太過著急,我看侯爺應當平安無事。」
賀中一聽這話,倏地睜大了眼睛:「你怎麼知道?」
「我昨天去何記飯館看過,秋姑娘已經平安回來了。」
賀中大喜:「不錯,還是你腦子好用,我怎麼沒想到這個。
那道士都平安回來了,侯爺必然也沒什麼事。」
他高興地搓著手,又想到什麼,神色遲疑,「不過要真是這樣,高暘回來怎麼也不說?」
趙戎嘆一口氣:「高暘不善說謊,應當是侯爺有意瞞著府里,他怕自己在我們面前露餡,乾脆就連府都不回了。」
「好呀,這個高暘,居然連我們都瞞,等他回來我必要他好看!」
口中雖這麼說,但賀中的臉色顯然放鬆許多,與前幾日截然不同。
趙戎見狀提點道:「侯爺既然有心相瞞,必然有他的打算。
你心直口快,容易叫人看穿,這幾日還是待在府里,不要出去走動,等侯爺有了指令,必定會派人帶口信來。」
賀中連連稱是,突然外面有人稟報,說是大理寺周少卿帶人趕到,要見趙將軍。
賀中一愣:「大理寺好端端地找戎哥做什麼?」
那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趙戎心中微微一沉,已是隱隱有了預感。
他眉頭微蹙,片刻之後點頭道:「勞他稍等,我這就去。」